編者的話:今年2月是新四軍虎將王必成誕辰110周年,本刊特發表開國上將葉飛寫的《懷念王必成同志》一文以表緬懷。葉飛的文章刊登在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虎將王必成》一書中,本刊作了一些刪節。
一
幾年前,有位年輕的黨史工作者來采訪,向我提出一個問題:“江蘇抗戰和華東解放戰爭的史料里多次提到‘葉王陶’,不知是誰?現在何處?用過‘葉琛’、‘聶揚’等化名的,是否就是你?”
歲月匆匆,流逝不久的人和事也成為需要查證的歷史了!竟然引起人們研究的興趣了!
這不禁使我想起一件舊事。那是1965年8月,在陶勇同志指揮下,東海艦隊取得了崇武海戰大捷,擊沉了美制蔣軍大型獵潛艇“劍門”號和小型獵潛艇“章江”號。正巧韓先楚同志宴請陳毅同志,陶勇、魏文伯、劉培善等同志和我作陪。當時,林彪反革命集團為了陰謀篡奪海軍的領導權,正在“整”陶勇同志。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先后向陶勇同志敬酒祝捷。陳毅同志頗有深意地說:“葉王陶、葉王陶,現在也不提了!”有人插話說:“現在孩子們只道葉王陶是一個人哩!”大家黯然。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
葉王陶,不是一個人,而是葉飛、王必成、陶勇三人的合稱。葉王陶不是“桃園三結義”,而是從1940年夏,新四軍蘇北指揮部所屬三個縱隊的司令員,1縱隊司令員葉飛,2縱隊司令員王必成,3縱隊司令員陶勇。這三個縱隊一直并肩作戰,三個司令員的姓也就一直聯在一起了。
如今,陶勇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盛年早逝;王必成同志也于去年故去。總算我還健在。
二
王必成同志是湖北省麻城縣人。1927年11月麻城和黃安暴發了轟轟烈烈的武裝起義,就是著名的“黃麻暴動”。1928年,王必成同志只有16歲,卻在這個艱苦的年月里參加了赤衛隊,加入了共青團,1929年成為中國工農紅軍的一員,1930年由共青團轉入中國共產黨。在戰火的錘煉中,年輕的王必成同志擔任過紅四方面軍第10師3團通信隊長、連長、連政治指導員、3營營長,紅30軍第88師263團1營政治委員,第89師265團副團長、267團團長、政治委員、副師長。他參加了長征。
我和王必成同志相識較晚,而且是先聞其名后相識的。堅持三年游擊戰爭的紅色游擊隊編成新四軍后,一批主力紅軍的干部由延安分配到南方新四軍工作,王必成同志就是其中之一。巖寺集中之后,我在新四軍6團任團長。6團屬于3支隊,駐防涇縣青弋江畔。王必成同志先任2團參謀長,后任團長。2團屬1支隊,于1938年6月下旬由1支隊司令員陳毅同志率領進入蘇南敵后茅山地區。
6月18日先遣支隊在韋崗首戰告捷;7月1日襲擊寧滬鐵路線上的新豐車站,殲滅日軍一個中隊;8月13日夜襲句容城;8月23日,在珥陵伏擊日軍船隊。這些都是2團和王必成同志小試鋒芒。那時,還屬抗戰初期,國內政治形勢還比較好,除了可以看到新四軍軍部的戰報和內部通報外,還可以看到由蔣介石、顧祝同名義發來的“嘉獎電”,千篇一律地寫上什么“葉軍長:所屬X部,襲擊XX,斬獲頗多,殊堪嘉尚,仍需督繼續努力,達成任務”等等,雖然是些官樣文章,但也宣傳我軍戰績,擴大影響。
那時,宣傳新四軍還是合法的,邱東平的《東灣一日軍據點的毀滅》就發表于重慶出版的《時論叢刊》。
“東灣一敵人的強固據點。……如我們團長所說,是鐵一樣的堅固,我們是一個逆襲的姿態,把這些眼睛(按:指東灣的敵據點)一只只拔除下來,把他扔在地上。”“瘦小的團長,……那結實的中年人一動不動的站著,他的沉默是一個既不緊張也不松懈的沉默,仿佛在傾聽著,這個隊伍會不會堅硬得變成鐵……”50分鐘的激烈戰斗后,“團的指揮員下令暫時地停止射擊。由敵工股長瓊州人作領導,以3分鐘的時間進行對敵人的日語喊話。”戰斗解決了,全殲日軍一個中隊,包括中隊長太田大尉在內。
這篇文章中寫的“團長”、“團的指揮員”就是王必成同志,“敵工股長瓊州人”則是該篇文章的作者。而使王必成同志在茅山人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延陵戰斗。歌頌此戰的歌曲稱之為“延陵大捷”。1939年2月18日,也即舊歷除夕之夜,2團1營長途奔襲敵據點延陵鎮,以果斷動作破門而入,迅速俘虜全部偽軍,繼向河東地主大院和昌國寺的日軍發起總攻。我軍在藏經樓下火攻得手,全殲守敵。
“王老虎”的聲名顯赫,敵軍聞之喪膽,人民為之振奮!
三
王必成同志率部與我首次并肩作戰是在1939年9月。那時,我率6團以“江南抗日義勇軍”名義東進,直抵上海近郊,然而卻遭到國民黨忠義救國軍1、2、3、10支隊的進攻。8月的錫北鴻山、鞋山戰斗延續一天一夜,敵我雙方互有傷亡。我方所處地形不利,部隊整編任務尚未完成,倉促投入戰斗,“忠救”則是長期龜縮宜興山區的生力軍,彈藥充足。我軍相機退出戰斗,另選陣地,等待增援部隊,再行決戰,但在向青旸以東地區行軍中,遭受襲擊。副團長吳焜同志犧牲,政治部主任劉飛同志身負重傷。全軍指戰員對頑固派喪心病狂的反動逆施無比憤慨。我軍立即投入反擊。第一天,“江抗”2路和3路投入戰斗,打了整整一天。第二天,王必成同志率2團趕來增援,與我會師在江陰東南的峭岐以北、定山以南的丘陵地帶,我真是大喜過望,這樣我軍就占優勢了。我立即與王必成同志研究敵我態勢,部署兵力,決定發起總攻。可是,這時卻收到了陳毅司令員的電報,要我們停止進攻,立即撤退。我和王必成同志都不愿意放棄即將到手的勝利,仍然確定在拂曉時總攻,并向陳司令員發了請戰的電報。半夜時分,陳司令員回了電報,嚴令我們停止進攻,立即西撤與他會合。于是我們命令部隊連夜撤出戰斗,向西石橋轉移。王必成同志給我的初步印象是:既有戰斗積極性,但又能堅決服從命令。
1940年10月,著名的蘇中黃橋決戰。當時,國民黨頑固派韓德勤擁兵10萬,直接進攻我軍的兵力為3萬余人。我軍只7000余人。這是一個兵力懸殊的戰役。我和王必成同志再度并肩作戰。我率1縱隊、王必成同志率2縱隊用于突擊,陶勇同志率3縱隊守黃橋。這也是我們聯在一起而被簡稱為“葉王陶”的開始。預定的任務是:1、2縱隊先殲頑軍主力獨立6旅,然后配合3縱隊圍殲頑89軍。10月4日下午2點左右,我發現獨立6旅正向黃橋前進。我全縱出擊,將其斬成幾段,分股全殲。王必成同志率2縱隊趕到高橋,獨立6旅已經過完,沒有打上,就機動靈活插到南邊去,切斷了獨立6旅與89軍的聯系。待我縱全殲獨立6旅后,89軍就完全暴露了。當晚,王必成同志率部果斷地插入頑117師和33師的結合部,經過八字橋,趕向如(皋)黃(橋)公路上的分界地區,切斷了韓軍的退路,將頑117師349旅和33師分割包圍于黃橋東北地區,配合3縱隊出擊,首先殲滅了33師主力。1縱隊于當晚殲滅了獨立第6旅后,南下投入決戰,協同2、3縱隊將頑89軍軍部及117師全部消滅。此役,我看到了2縱部隊攻擊精神非常旺盛,與敵展開了白刃肉搏。這使我聯想起黃橋戰斗之前的姜埝戰斗。王必成同志2縱隊擔任突破前沿的勇敢隊,戰后由李增援同志作詞、章枚同志作曲的《勇敢隊》熱烈頌贊,歌唱至今。陳毅同志曾向中央報告黃橋鏖戰的情況,“拚刺刀七八次”、“空前惡戰”。這是全軍的情況,也是2縱隊的情況。這戰也使我加深了對王必成同志的認識。他是既具有勇猛氣質,作戰指揮若定,又能審時度勢,果斷機智的將才。
1945年4月,我率蘇中教導旅(廖政國旅)渡長江南下,任蘇浙軍區副司令員。在此之前,王必成同志率2旅、粟裕司令員率陶勇同志的3旅,早已南下。5月下旬,我率廖旅(蘇浙軍區4縱隊)擬渡富春江與浙東游擊縱隊會合。王必成同志率1縱隊、陶勇同志率3縱隊,擔任掩護,由我統一指揮。6月2日渡富春江前夕,我與頑軍狹路相逢,遭受襲擊。6月3日,頑軍猛攻新登城。王必成同志率部與敵激戰。48團團長劉別生同志堅守虎山陣地而英勇犧牲。此時,從繳獲的文件和俘虜口供中查明:國民黨第3戰區置日寇進攻浙贛線而不顧,卻向我軍大舉進攻,投入的兵力有79師、52師、142師、突擊縱隊、獨立33旅及“忠救”軍等部,妄圖殲我軍于孝豐地區。6月4日,我召集王必成、陶勇、廖政國同志開會,研究是否在新登地區決戰。王必成同志由于劉別生同志的犧牲,情緒十分激動,力主就地決戰。我則認為新登遠離根據地,加之糧荒嚴重,兵力及補給均處于劣勢,而且敵人弱點尚未暴露,以誘敵深入到孝豐地區決戰為宜。陶勇、廖政國同志同意我的看法。王必成同志也即表示服從命令,同意誘敵到根據地腹部再戰,而且愿意擔任誘敵任務。果然,頑軍輕進,被我軍在孝豐地區各個擊破。特別是殲滅頑52師這一“皖南事變”中的急先鋒,大快人心。此戰之后,我對王必成同志又增加了一層認識:他既重同志感情,卻又以全局為重;對于毛澤東同志“誘敵深人、后發制人”的戰術思想,或者紅四方面軍稱為“收縮陣地”的戰法,是很有體會的。
四
王必成同志戰功卓著。我對他在紅軍時代的勛績缺乏了解,但相識以后的情況還是熟知的。抗日戰爭初期,陳毅同志在茅山地區掌握的主要軍事力量就是王必成同志的2團。1941年塘馬戰斗中,羅忠毅、廖海濤同志犧牲。1942年底他率2旅南下,與江渭清、吳仲超等同志會合,堅持了蘇南茅山地區的斗爭,并開辟了浙西新區。解放戰爭開始,粟裕、譚震林同志指揮的七戰七捷的骨干隊伍,就是陶勇同志的第1師和王必成同志的第6師。
王必成同志從不夸耀自己的功績,更不居功自傲,卻為他1946年12月漣水之戰失利而深感內疚。這一點,曾經擔任過他的副職的皮定均同志最為清楚。長篇小說《紅日》出版后,其中的軍長沈振新,很多人都認為寫的是王必成同志。皮定均同志就對《紅日》的作者指出:王司令員不是驕傲自滿的人,漣水失利也決不是輕敵麻痹所致!當然,藝術創造與真人真事的記錄并不是一回事,但作為藝術典型的原型,總給人一種聯想。特別是這部書描寫了這個軍的史實,在讀者心目中,現實生活中的軍長和藝術概括的軍長難道沒有一定聯系嗎?決不能說軍人不懂藝術。

王必成同志生前從來沒有對《紅日》創造的沈振新形象談過任何看法,正像他從來不談漣水失利的客觀原因。
當時,偽“國民大會”在南京開幕。蔣介石為了政治上的需要,想在軍事上取得一個勝利,妄圖迅速占領蘇北解放區。他調集20多個整編旅,分四路同時進犯:以精銳主力之一的整編第11師和整編第49師,自宿遷向沭陽、新安鎮進犯;以另一精銳主力整編第74師和整編第28師,由淮陰向漣水進犯;以整編第65師、第2師和第83師,自東臺向鹽城、阜寧進犯;以第33軍及整編第51師,由峰縣、棗莊向臨沂、鄭城進犯。我軍決定集中山東野戰軍主力和華中野戰軍第 9縱隊(五個團),殲擊宿遷這一路,另外三路敵人分別由華中野戰軍和山東軍區部隊鉗制。12月15日戰斗打響。19日我軍全殲敵整49師。我軍原擬續殲整11師,但因兵力不足,該敵又縮踞宿遷,而且兩淮之敵已于16日攻占漣水,東臺之敵于20日攻占鹽城,遂停止對已遭嚴重打擊的整11師的攻擊。宿北戰役遂告結束。
王必成同志的第6師(縱隊)奉命堅守漣水。使用主力于鉗制方向,令人難解;而且要在廣闊的平原上,除淤黃河一片沙礫之外無險可守的地帶上“死守”,更令人難以解釋。實際上,這是在敵方空軍轟炸和密集炮火壓制下,徒拚傷亡。現在看來,集中兵力打殲滅戰的戰略原則并不是那么容易實施的,就像毛澤東同志在紅軍時期就指出的:舍不得壇壇罐罐。如果此役以蘇北地方部隊擔任鉗制進犯漣水之敵任務,而以王必成師投入宿北戰場,那么殲滅敵整11師可操勝券。那時的整11師比較好打,因為對我軍作戰還缺乏經驗,以后就比較難對付了。
1947年初,王必成同志與我久別重逢,情緒抑郁,與陶勇同志的神采飛揚成為鮮明對照。受領萊蕪戰役之前,王必成同志默默無言地接受任務。
王必成同志的6縱擔任攻占吐絲口鎮殲敵36師的任務。在我軍壓力下,李仙洲集團猬集于萊蕪城。我奉命指揮左路軍。2月23日中午,我軍有意放開大路,讓喪家之犬的李集團倉皇北竄。我通知王必成同志部署攔阻。當時口鎮之敵師部尚盤踞關帝廟頑抗,有人擔心王必成同志是否因此而不以主力使用于攔阻。我深知他不會因未全殲口鎮之敵而意氣用事的!果然,王必成同志以全力封鎖了敵軍的退路。潰逃之敵被我軍全部殲滅。該縱隊有個別師俘獲竟在萬人以上!
戰后,王必成同志的心情為之一暢,但也不外露,只是說:“經過此次人槍補充,6縱可以恢復元氣了。”
五
很多同志都說王必成同志有些怪。他,確是不茍言笑,落落寡合,而且易生悶氣,有些孤僻。我卻認為,王必成同志是富于無產階級的階級情誼的。上面講到浙西新登戰斗劉別生同志犧牲后,他怒火難遏,極力主張決戰。他和劉別生同志的情誼太深厚了!這決不是個人情愫。劉別生同志是在湘贛堅持三年游擊戰爭的,皖南事變時任軍特務團團長,突圍到蘇北后才任4團團長。王必成同志在1942年冬渡長江南下后,與劉別生一同在蘇南堅持斗爭。劉別生同志英勇善戰。蘇南我軍挺進蘇浙皖邊,在王必成同志親自指揮下,48團開辟新區,特別是杭村之戰,全殲進犯日軍,繳獲92式步兵炮,新四軍聲名大振。王必成同志倚之為左右手的劉別生同志犧牲后,王必成同志照料他的家屬、子女,40年如一日,備受老同志們的贊許,此種深情厚誼實在感人。
王必成同志多次勸我撰寫回憶錄,直到病重住院時,還對去看望的王于耕同志說:“一定要老葉把回憶錄寫出來。他有文化,與我不一樣。要把真實的革命歷史寫出來,不要讓有些人胡說胡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