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辰,魏潔
(江南大學 設計學院,無錫 214122)
古代樸素的造物智慧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結晶,其核心是被概括為“制器尚象”的設計思想[1]。古代仿生造物,正是發軔于造物者對人們所棲居的自然環境中動植物之“象”的觀察與學習。酒器是中國古代濃厚酒文化的重要組成和符號載體,文章選擇動物仿生形態中極具時代價值的鳥形酒器,以傳統造物設計的情、理二元[2]為視角,開展對先秦仿生造物思想的探究。現有對先秦時期仿生酒器的研究集中在考古學領域,對仿生設計造物理念的研究成果很少,也缺乏針對鳥形酒器的設計研究。本文意在探究其仿生形態背后豐富的實用巧思與審美文化意境,并尋找古今酒器設計的連接點。這是對先秦造物文化研究的“見微知著”,也為現代仿生酒器設計提供形式與實用性、審美與文化性、繼承與創新性的新思路。
鳥類獨特的形體特征與飛翔能力深受蒙昧時期人們的崇拜和向往,這使得鸞鳥題材在古代造物中成為一類深遠的意向。造物文化發軔之初的先秦時期,鳥的文化屬性逐漸成形:主觀角度,商周時期鳥形象具有圖騰符號的象征。鳥在這個時期寄托了人民對先祖和神的猜想,文獻中有《詩·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又有《國語·周語上》云:“周之興也,鴛鷥鳴于岐山”,皆描繪了此時的鳥被賦予的神性。客觀角度,鳥類的習性啟發了先民對自然規律的判斷,促進了糧食耕作,鳥文化與飲食文化就此密不可分[3]。鳥文化的積淀使鳥形象在飲食器具中成為常見的裝飾造型元素,鳥形酒器也在鳥文化與飲食文化的碰撞中脫穎而出,是古人在勞動中追求和創造美的結果[4]。
自商代開始,隨著經濟和農業迅速發展,釀造技術進步,酒得以發展。商周是古代禮樂文化由嚴肅莊重走向自由松動最關鍵的變化時期,此時被視為糧食之魂的“酒”與“禮”始終緊密相連,飲酒場合自然成為了上層階級祭祀、宴饗、婚喪等文化活動中至關重要的一環。而代表信仰崇拜和吉祥美寓的鳥形酒器,作為酒禮的承載,成為了形制多樣的經典器具,隨著青銅器皿的繁盛到漆器的興起,經久不衰。
經過對考古資料、文物圖集以及國內外展館網站中的器物資料進行溯源,可知商周鳥形酒器主要具有容酒與飲酒的功能,以青銅材質為主,春秋戰國時期出現漆質等新材質。其按照形制的基本分類大致有鳥形尊、鳥形卣、鳥形盉、鳥形杯(勺)4 類,將各類器物中的典型器按歷時性特征羅列,商周鳥形酒器的器形分類與演變見表1。觀察其中不同類型器的仿生造物形式能夠看出:商代鳥形尊、卣中鳥的裝飾性意味很強,作為青銅容器主要用于大型儀式中酒的存儲;西周時期出現帶有流口、用于調和酒水濃淡的飲酒器鳥形盉,此后鳥尊也開始出現流口,改變單一的容酒功能具有了飲器的特征。邁入春秋戰國時期,典型禮器卣漸漸消失,新出現的鳥形杯中的鳥形附著于器物原本的幾何形態,材質也變得多樣,體現出更強的日常實用性。

表1 商周鳥形酒器的器形分類與演變Tab.1 Classification and evolution of bird-shaped wine vessels in Shang and Zhou Dynasties
設計的情理二元,簡單來說包括了與制造工藝、實際功用相關的“理元”,以及與用戶自身情感、文化相關的“情元”[5]。其中的“理”,在造物的角度主要是指客觀原則與規范,是衡量器物制造技術、工藝、與形制等是否滿足適用標準的準則。商周時期,造物技術工藝發展程度不高,動物形器主要集中在上層階級使用的青銅器和少量漆器中,文中主要從狹義的仿生構形特征的角度出發,分析器物設計的理性特征。商周鳥形酒器的器理特征考量,在于能否達到“器物適用形式”與“鳥形體結構”間的平衡點,讓“形象”與“器用”巧妙融合。
2.1.1 鳥體與容酒結構的共生
自然百科中對鳥類有“流線型外廓,紡錘形體型”的描述,即頭尾小、腹大的造型形態,這一特征運用于容器設計中,適宜又巧妙。生物原型見圖1。以整體仿生形式來看,鳥形酒器中以商代鳥形尊、卣為代表的酒器呈現完整的鳥形——選擇自然中的猛禽鸮鳥和水鳥野鴨的生物原型與器物對比,麻鴨的生物原型與鴨形尊見圖1a,草鸮的生物原型與鸮尊、鸮卣見圖1b。這類鳥形酒器以紡錘形體的圓腹為容納結構,以鳥腹至頸部的形態為盛酒空間。這類酒器仿生形式簡單,直接通過以“器”入“形”的方式呈現,依靠自然鳥類天然的生理造型實現功能的合理性。

圖1 生物原型Fig.1 Biological archetype
鳥形酒器中另一類仿生形式則體現出了鳥形態與器物原始造型的加法形式。鳥形酒器器形分析見圖2。鴛鴦尊的器形分析見圖2a,其敞口的造型融入了商代青銅酒器圓腹尊的器形結構,將器腹與鳥腹融合,雖在鳥的視覺整體性中略有不足,卻大大增加了實用儲存空間。鴨形盉的器形分析見圖2b,春秋戰國時期鳥形杯的器形分析見圖2c,均有將鳥形融入原始器構造特征的現象,由各圖右側的輪廓分析可見造物者對器的實用造型與鳥形態結合的思考,體現了古人最初的造型文法意識[6]。此時的“形”與“器”開始相互約制、共存。

圖2 鳥形酒器器形分析Fig.2 Analysis of the bird-shaped wine vessels shape
2.1.2 鳥體與穩定結構的共生
為了使鳥形與酒器功能結構更好地融合,器物需要良好的平衡結構來確保使用的穩定性。鳥形器中除鳥形杯隱去鳥足、以圓盤形底座實現穩定以外,其余均采用支點平衡的形式。支撐結構見圖3。造物者在觀察鳥類依靠尾部維持站立平衡的生理特征的基礎上,運用鳥尾的形態制造雙足與尾的三點支撐結構,鳥尾與足構成的三點支撐結構見圖3a,鳥形尊常利用這種形式。也有部分酒器使用增加支柱的形式保證酒器的穩定,以此方式保證三至四個支點的平衡,增加支柱方式構成的支撐結構見圖3b。

圖3 支撐結構Fig.3 Supporting structure
鵝形尊酒器見圖4。至春秋戰國時期,以鵝尊[7]為例的酒器呈現出了新的穩定方式,戰國鵝形尊見圖4a。以鴨科禽鳥為主題的酒器以其腳蹼偏大的特征來增加器底與平面的接觸面積,并通過對禽類動態形的模擬,構造伸長的頸部與延伸的尾部。根據力的平衡原理,當酒器向前或后產生傾斜時,寬厚的腳掌限制了旋轉的產生,賦予酒器反方向的支持力以平衡重力,從而加強其穩定性。鵝形尊側視圖示意見圖4b,這樣的形式一改西周以來尾部落地或附加支柱的器足穩定形式,使器物造型風格更加貼合自然。

圖4 鵝形尊酒器Fig.4 Goose-shaped zun wine vessel
2.2.1 鳥首與器流的共生
商至西周時期,青銅鳥形酒器作為上層專屬,主要作為大型儀式中的儲酒器使用。西周以后,隨著社會形態的變化,鳥形酒器愈加趨于實用的特征從酒器“飲”的功能中體現出來。飲酒器中“流”的作用是引流與斷水,同時控制液體流量,防止多余的液體在傾倒時溢出[8],因此常為長頸、圓柱形。器流的出現使原本僅作為容酒器的鳥形器具有了斟倒、出水的飲用功能。根據表1,這類酒器“流”的形式主要有周代盉中的管狀流與西周以后頗為常見鳥首流。其中的鳥首形流,是鳥形與酒器的功能結構相融合的重要部件。
鳥首形流構造見圖5。鳥頸至頭部的結構與流的構造需求相匹配,鷹喙與鳥首形流的形態對比見圖5a,其外形鷹喙部的形態與出水結構融合,同時器流利用上下喙的開合結構設計成自動的出水機關,自動開合結構鳥首流的構造示意見圖5b,靜置具有防塵、防蟲的功能。酒器傾斜時,液體沖擊上蓋使合葉打開、順著下喙部的引流弧徐徐出水,在加大器身角度時出水量隨之變大。這樣的器流能封閉酒器防止漏液,也可以更好地控制流速,增添“細水長流”的飲酒儀式感。

圖5 鳥首形流構造Fig.5 Structural sketch of bird’s head flow
2.2.2 鳥尾、鳥翼與把持部件的共生
春秋戰國時期的鳥形杯(勺)是鳥仿生酒器中新出現的飲酒器,此時器物中的鳥形是長尾的雀鳥。這類象形酒器趨于日用的造型更多地服務于實用功能,薛國故城出土鳥形杯見圖6,在鳥身即圓形高足杯身的基礎上,將雀尾的特征與杯(勺)柄部結合,將翅的特征與器雙耳結合。其把持部件處尾、翼的形態與鳥首的圓雕裝飾結構呼應,詮釋出完整的飛鳥形象。這類鳥形杯的構形方式一直延續到五代、唐宋時期的陶瓷、金銀鳥形酒器中,深為食者酒客所喜。

圖6 薛國故城出土鳥形杯Fig.6 Bird-shaped cup unearthed in the ancient city of Xue State
在商周鳥形酒器中,鳥“形”與酒“器”的仿生關系經歷了由器入形的基礎仿生形式,到形與器相互依存的狀態,體現出造物理念的進步。這種融合巧思分別來源于古人對自然的觀察與創造:一方面是先人對自然特征的直接擬用,如鳥的紡錘形結構與酒腹的空間、鳥體的平衡與酒器的穩定結構;另一方面是對自然結構的改造創新,如鳥體與幾何形器身的組合、鳥喙開合形態與出水部件的結構設計等。兩種方式都使酒器在符合實際造物規律的同時盡顯“鳥”意,讓形與器相互重疊、共生。
造物之情,可以理解為一種文化符號,包含了人類融入造物過程的情感和使用過程中器物帶給人的情感[9]。器之理的核心是設計的客觀對象“物”,而器之情的核心則是設計主體“人”。從符號學視角來看:可將器物中的鳥形象視作一種符號,根據語言學家索緒爾對符號的定義,鳥形的視覺呈現是符號的“能指”即可感知的形式,而鳥形蘊含的文化語意則為符號的“所指”即符號的內容。符號的本質就是“能指”到“所指”,表象到意義的傳達[10],而仿生酒器設計研究的深層目的就是傳達動物形象在文化語境中的內涵。鳥形酒器的造物之情,正是源自鳥符號的呈現特征與其文化深意的歷時性演變,來自鳥形與器意的相輔相成。
由前文對器物仿生形式的分析中能看出,商周鳥形酒器由酒容器向飲酒器發展,酒器與酒客間的距離不斷拉近。作為國之盛器的青銅酒器,在商至西周時期具有濃厚的專權禮儀色彩,而鳥形酒器發展至禮制松動的春秋戰國時期,伴隨著飲酒場合的變化由上層使用的儀式用具轉向生活飲器。這正應了古人所謂“器隨時代”的說法。商至戰國時期,鳥形酒器功能與形態體現出設計者由“神”向“人”的造物尺度思考,器物中鳥形象符號的嬗變正是審美尺度從神本回歸人本的寫照。
3.1.1 威懾到親近的鳥類題材變化
鳥形酒器審美尺度變遷的首要表現因素是鳥形題材的變化。器物中題材大致分成來源于自然的現實禽鳥以及具有神話色彩的神鳥形象,現實禽鳥中有一類鸮形在商代具有顯著的特殊性,作單獨分析。文中經過器物溯源,共收集到29 件鳥形尊、23 件鳥形卣、3 件鳥形盉以及6 件鳥形杯,鳥形酒器中鳥形種類數量的歷時性變化見圖7。

圖7 鳥形酒器中鳥形種類數量的歷時性變化Fig.7 Diachronic variation of bird species in bird-shaped wine vessels
由圖可見,酒器中鳥的題材具有由帶有神圣意味的猛禽鸮向自然禽鳥發展的變化特征。來自人類自然幻想的神鳥通常給人以高貴、華麗的感受,作為普遍的祥瑞意向這類題材一直存在。此外,鸮鳥是商代鳥形器最主流的題材來源,原始先民因其兇猛的外形和善撲捕的習性,將其同戰爭、祭祀掛鉤,由此出現了帶有宗教色彩的鸮圖騰崇拜現象。作為夜行猛禽,鸮外形凌厲兇猛,聯想到其凄厲的鳴叫聲,能誘發人們震懾的心理感受。相比之下,后期主流的禽鳥如鴨、雀等憨厚俏皮的形象就顯得生動活潑許多。這類鳥與非自然存在的神鳥和夜行鸮鳥相比具有與人類更親近的生活習性,具有自然的親和力。“馴養家禽代表了豐富的繁殖力”[11],西周以后酒器中最多的鴨禽形象,代表了人們對富足的生產生活的向往,寄托著人們的現實希冀。
3.1.2 穩重到靈活的視覺特征演變
在了解鳥類題材歷時性變化的基礎上,通過觀察酒器中鳥類形象姿態的變化完善視覺特征的分析。商周時期鳥形尊的姿態特征發展沿革見圖8,在同個角度呈現了28 例鳥尊身形特征的發展沿革。通過計算其脖頸與身體水平方向的夾角作為動態程度的參考依據,二者呈垂直角度則為站立姿態。由圖可知,商至西周時期,鳥形大多數呈自然立姿,僅有一例晉侯鳥尊作立姿回首狀。春秋戰國時期,9 件鳥尊中有7件鳥形身體呈前傾或后仰的角度。商代鸮形器均呈現莊重、穩定的靜態形,且常呈昂首狀,與其嚴肅莊嚴的視覺特征相符;春秋戰國時期的禽鳥形多呈動態形,充滿視覺張力,與其原形生動靈巧的形象特征相符。整體來看,在商周時間范圍內,鳥形呈現出了由靜至動的姿態變化,體現出由穩定到靈活的視覺效果。

圖8 商周時期鳥形尊的姿態特征發展沿革Fig.8 Evolution of the posture characteristics of bird-shaped Zun in Shang and Zhou Dynasties
商、西周、春秋、戰國時期典型器形對比見圖9,比較其外形整體的視覺特征。自商代到戰國時期,鳥尊的體態逐漸自然舒展,形態的視覺方向由垂直變為水平,動勢逐步增強的同時鳥的身體線條塑造也逐漸變得柔和。殷商鸮尊的爪部為尖銳而夸張的形狀,鸮尊的鳥翼處甚至有一盤踞的神獸形與翅的造型相融,且周身布滿商代青銅器特有的饕餮紋,使人感到詭譎可怖;西周鳥尊相比之下整體顯得溫和許多,可仍具有鉤喙利爪的造型元素;至于春秋趙卿鳥尊,鳥形體變得勻潤有力,昂首挺立的鷙鳥姿態充滿一飛沖天的氣勢;戰國鵝尊與春秋鳥尊相比則更顯出些許俏皮的韻味,仿佛一只正在水邊嬉戲的水禽。通過四者細節對比,可見這一時期鳥的裝飾特征愈加明快,視覺觀感上由猙獰嚴肅慢慢變得稚氣詼諧。

圖9 商、西周、春秋、戰國時期典型器形對比Fig.9 Comparison of typical shapes of vessels from Shang to Warring States Periods
鳥類題材變化帶來的由威懾到親近的心理感受,以及鳥形體由莊重穩定到活潑靈動的視覺特征,共同構成了商周鳥形酒器由獰厲到靈動的風格趨勢,體現了人們由肅穆到自然的審美趨向。
文化附麗(利)價值,是指在造物具備了使用時產生的舒適、審美功能以外,蘊含的文化附加功能[12]。鳥形酒器由禮用走向日用的實用特征和由獰厲走向靈動的審美尺度,本質上都來自時代語境中酒文化的約束。其變化的特征,表達了人們賦予鳥形在飲酒過程中從嚴穆信仰到浪漫希冀的情感文化要素。
3.2.1 鳥意中的神權與君權
商至西周,國家仍處于奴隸社會時期,權力等級約束下飲酒場合集中在宮廷貴族舉行大型儀式中,而作為糧食之魂的酒,是祭祀、征伐、貴族宴饗等場合中不可或缺的神圣飲品。在“器以藏禮”的時代,制造精美、姿態威嚴的鳥形仿生酒器是至高地位的象征,體現了君主、貴族對權利的宣示,以及對文化禮儀的專屬統治[4]。婦好墓鸮尊見圖10,是紀念文字記載中第一位女將軍“婦好”的一件容酒器。這位女將軍生前參與國家治理、主持祭祀,還曾帶兵征伐,賦予這件器皿如此英姿颯爽的造型正是以勇猛善獵的鸮形與其驍勇的傳奇經歷相呼應,見證其權利與功績。此外,在殷商以酒祭神的虔誠儀式中,鳥形酒器常用作裸禮等儀式的祭天酒器[13],此時始于圖騰崇拜的“鳥”,充當了溝通天地的“信使”,代表了先民對自然的依賴和對神靈庇佑的祈求。這種看似不切實際的宗教行為實際上正是奴隸社會神權地位至高無上的寫照。商至西周時期的鳥形酒器,無疑是“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物質載體,這時的“鳥”,是肅穆而神圣的酒禮的具象表達,傳達出此時酒文化中彌久的君權與神權。

圖10 婦好墓鸮尊Fig.10 Owl zun of Fuhao Tomb
3.2.2 鳥意中的生活情趣
商代酒席重鬼神,周則重人文。東周時期,隨著奴隸制社會的逐漸瓦解,“禮”不再是上層專屬,“鳥”隨著禮文化的變遷從肅穆的儀式中脫離出來。這一時期自然禽鳥題材酒器的流行,正印證了這個時期鳥意帶來的審美文化偏好。此時的人們終于能夠從繁冗的酒禮中脫離出來,享受自我的精神情趣。隨著漆器文明的發展,“鳥”在這個時代被賦予了新的文化意蘊。鳥文化發展到春秋戰國時期,深受道家文化影響的楚人將自己的祖先祝融視作鳳的化身,他們在楚文化的巫風中追求自由、輕快的意向,此時器物中的“鳥”充滿了詭譎的想象力和浪漫的情懷。《禮記·曲禮上》曰:“行。前朱鳥(雀)而后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招搖在上。”此時“鳳鳥”“朱雀”等神鳥的意向仍然具有禮的思想,但已不再那么神詭沉重,而是寄托著人們“羽化登仙”的生存愿景[14]。戰國鳥形杯見圖11。戰國鳳鳥雙連杯見圖11a,是一件具有婚禮合巹功能的鳥形酒器,主體呈輕盈的鳳鳥形,雙翼被兩個圓柱形杯取代,杯底相通,行禮的夫妻同飲一杯美酒,寓意新婚二人共同生活的啟程。又有雕刻成雛鳥狀的雙足,傳達著多子多福的祝福。戰國鳥形漆木杯見圖11b,實用性強又生動有趣。以鳥首為流,鳥身為蓋的飲酒器,勻稱圓滿的展翅造型帶有翱翔騰飛的靈動韻味。此時酒器中的“鳥”傳達的皆是生活情趣與吉祥文化,在酒文化中的神性色彩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濃厚的人文情懷。

圖11 戰國鳥形杯Fig.11 Bird-shaped cup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處于酒禮文明發展高潮期的商周時期,飲酒實際是一種“文化行為”,其中鳥形符號由權利宣示到情趣寄托的文化附麗價值實際超過了其適用的理性價值,貫穿于鳥形酒器成型到致用的過程。
鳥形酒器從結構仿生到“意”的傳達,體現了先祖在造物實踐中將“情”與“理”融合的過程。通過對商周鳥形酒器中情理二元的分析,能看出其造物過程中是沿著由情至理的路徑發展的,商周鳥形酒器情理相融的設計路徑見圖12。由于商周時期鳥文化的特殊性,鳥的意向自器物誕生之前就被賦予了特有的語意。造物者在“觀物取象”的基礎上,結合鳥的時代語意創造出了器物中的鳥“象”,在商至西周、西周至春秋戰國兩個社會時期內,在酒禮文化由沉穆森嚴到意趣橫生的進程中,酒器中鳥形的情感約制因素首先產生了;在對鳥形態的審美與文化嬗變的情感約制下,古人將鳥形與酒器各部件的結構融合,使用青銅、漆器等材質制造出適用于飲酒場合的酒器,呈現了酒器最終完整的仿生形態。商周鳥形酒器的造物過程歸結來說,是時代文化中形成的“鳥意”融入“器理”,形成情理相融的仿生形態的線性過程。

圖12 商周鳥形酒器情理相融的設計路徑Fig.12 Design path of bird-shaped wine vessels in harmony with reason and emotion in Shang and Zhou Dynasties
商周鳥形酒器作為制造精巧的傳統動物形酒器,其情理相融的造物路徑能夠為現代動物形仿生酒器的設計提供思路。現代酒器中融入動物形元素,豐富造型的同時也能在飲酒過程中增添自然的意趣。然而,現代酒器設計在物用功能與動物形的文化語意上都與商周器不同,因此,此時的仿生設計路徑需要在學習、傳承的同時尋找新的轉變[15]。
首先,古代鳥形酒器設計的理性思考,能夠為現代動物仿生酒器設計提供結構造型的設計思路。現代動物仿生酒器需要以科學、合理為前提,重視動物形與物用功能、結構的結合,古代鳥形酒器結構中鳥頸與引流結構結合、鳥喙與出水流結合、鳥尾與穩定部件結合等作用于酒器實用性的仿生形式,在現代酒器中仍具有借鑒意義。可將與酒器部件位置、曲線形態相符的動物體征融入結構設計,在完整表達動物形體的同時增加酒器致用的合理性。生肖酒杯見圖13。能作品牌生肖酒杯見圖13a,生肖酒杯細節見圖13b,取生肖動物的頭部圓形特征,在器底部以動物雙耳、鼻梁三點凸起作為支撐維持杯的穩定,且保證制造中可一體成型。

圖13 生肖酒杯Fig.13 Chinese Zodiac wine cup
其次,古代鳥形酒器的設計之情是時代文化的產物,其中肅穆的禮儀思想在現代固然不復存在,但鳥形在人們日常使用中蘊含的美好生存愿景與文化意趣依然發人深省。在現代語境中,使動物形象融入原本呈簡單幾何形態的酒器設計中,除了審美的特殊性,文化內容的巧妙賦予也關系到設計的合理與否。能作品牌生肖酒杯(全系列)見圖13c,以十二生肖作為動物形的來源,酒客可選擇當下年份或自己屬相的杯子為飲具,增添了飲酒的趣味和儀式感。又有如南京博物總館推出的在傳統雞首壺造型基礎上設計的“咯咯極享”酒器,見圖14,在對原始器形的功能、結構重新定義的基礎上,借用“雞”與“吉”同音的特點帶來了酒器的吉祥韻味,以當下依然具有共識度的象征元素滿足了傳統造型與吉祥文化在現代語境中的融合與創新。

圖14 “咯咯極享”酒器設計Fig.14 Design of “Cluck and enjoy” wine vessels
結合鳥形酒器的設計特征與現代造物的訴求,總結現代動物酒器仿生的傳承與轉變因素如下:
1)自然元素的“升級”。商周鳥形酒器的設計大多整體延續鳥形體的特征,而現代酒器的設計則不應僅是形象的簡單挪用,其中器物之“象”的產生應當是一種從認識到創造的過程。這種“升級”在結構功能與形態仿生中都十分重要。現代設計中需要將動物形態進行提煉,獲取現代酒器適用的形態。如前文所述,為滿足功能,需要以動物的生理特征與實用結構的平衡為基礎;在形態設計中,可凝練形體局部造型或提取其中的曲線、色彩或者肌理等抽象元素來表現動物形的特征,使動物形態與尚簡的現代設計趨勢相適應。
2)文化語境的賦予。商周鳥形酒器的文化語境源于鳥在時代中特殊的符號意義,動物形象在古代造物中常伴有特別的語意。文化語境的賦予為現代仿生酒器造物提供了設計“動機”:可將十二生肖、節慶文化等用戶普遍接受又具有生活美好寓意的傳統文化符號賦予動物主題,比如年年有“魚”、五“蝠”臨門的春節祈福語言,又如將喜鵲形象與七夕語境結合、白兔形象與中秋語境結合等。這樣新的語境使飲酒過程充滿共情性,將傳統文化的美意融入日常意趣的同時,賦予酒器形成系列的潛力,幫助設計不斷再生。
3)“情”“理”和諧統一的設計路徑。現代酒器較上層貴族專屬的鳥形酒器而言,需要具有更強的普適性,作為生活用具,此時的酒器需以用戶實用為根本,文化美意為內容,其使用中的實用巧思與飲酒時的審美意境需要關聯思考、互相制約。只有不斷評估、協調二者,綜合考慮動物形象的語意表達與器物功能結構的充分統一,才能使設計形態誕生于適用與美意交融的情態中。以鳥形仿生酒器的設計路徑為基礎,結合以上現代酒器設計的設計轉變要素,總結現代動物形仿生酒器的設計路徑,見圖15。

圖15 現代動物形仿生酒器的設計路徑Fig.15 Design path of modern animal-shaped bionic wine vessel
設計同樣以自然動物形象為起源,從自然形態中提煉出符合現代造物風格的動物形態元素;在設計準備階段,效仿商周鳥形酒器中鳥的語意特征,充分考慮動物形在現代語境中豐富的文化內涵,賦予酒器獨特的動物文化語境;在設計實施階段,根據動物形象具有的文化情感價值,將實際物用結構與之結合,并針對現代設計的訴求對形態進行合理性地評估與取舍。造物設計由器“情”出發,在與功能結構的相互制約、協調中達到適用與美意的和諧狀態,進而使用戶在飲酒過程中對自然動物產生新的記憶。此外,設計使用中需要對器物的用材合理性、造型適用性,以及審美情感、文化特征進行考量,從而對器物形象提出完善意見,使造物設計形成完整的循環體系。
商周時期是我國進入文明時代后社會形態制度變遷的重要階段,這一時期的造物藝術是傳統文化長河中極具代表性的部分。商周鳥形酒器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也因此在歷史長河中大量流失他國,如今對這類器物造物理念的研究是對流失的寶貴文明的追溯和傳承。鳥形酒器情理相融的特征是商周造物文化的縮影,文中首先從鳥形與器身的共生之巧、鳥形與器意的相輔相成兩個角度,全面理解鳥形酒器由情入理的仿生設計巧思。造物文化發展之今,器物中的精神文化與商周相比已有了極大的豐富,卻失去了傳統造物濃郁的文化意蘊。因此,文中進一步以鳥形酒器的仿生路徑為依托,結合現代酒器的新需求,總結“元素升級”“語境賦予”“情理和諧”三點轉變思路,給予現代動物形仿生設計傳承與創新的新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