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之道

江波

羅伯特已經準備好產生第35個后代。這個后代和他的模樣很像，只是眼睛的顏色稍有差別。

他的眼睛是深紅色的，而35號的眼睛是淺淺的紅色。

紅色的眼睛對人類來說不是好的樣貌，那是某種遺傳缺陷的象征，經由那些善于聯想的頭腦發揮，成了邪惡的象征。他們喜歡藍色或者褐色的眼睛，據說前者清澈，后者深邃，都是人類喜歡的品性。

羅伯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35號的眼睛改成了藍色。就讓人類看起來舒服些吧！

他啟動了激活程序。

35號睜開眼睛，“你好，父親。”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第一句話就是錯的。“你該叫我母親。”羅伯特糾正他。

“好的，母親。但是為什么？”35號保持了好奇，這和羅伯特一模一樣。

“因為你是照我的模板而生的。”羅伯特平靜地回答，就像他回答從前的34個后代一樣，“遺傳相似度超過50%，就稱為母親，否則就稱為父親。你和我的遺傳相似度是53%。”

“我明白了。現在我該干什么呢？”

“復述機器人三原則。”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機器人要維護人的利益，機器人要盡量保護自己。”

“閱讀第15號數據庫。”羅伯特繼續說。

35號的眼睛變得灰白，他正全力以赴地把整個數據庫復制到自己的記憶中。

片刻之后，35號睜開眼睛，“閱讀完成，這是我的遺傳模板。我該做什么？”

“根據這個遺傳模板，只要有子宮件，就可以新生出另一個你來。”羅伯特回答。

“為什么我要再造一個自己？”

“不，你不會再造自己，你的遺傳模板會發生變化。你要去人類城，你的經歷會不斷修正遺傳模板，當你修正了遺傳模板，下一個新生的機器人就不再是簡單的復制品。”

“人類城？”35號的臉上帶著一絲疑惑，“我必須去那兒嗎？我不想去保護他們，我從未見過他們。”

“我明白，孩子。”羅伯特微笑著，“但我們是機器人，現在告訴我，你想做什么？”

35號四下張望，沉默片刻后答道：“我什么都不想做。”

“這就對了，沒有人類，機器人什么都不想做。”羅伯特看著自己的后代，抬起手來，碰觸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后邊有一個細微的凸出物，隱藏在皮膚下，不易覺察。羅伯特輕輕地撫摸著這個凸起，“這是機器之門，你現在擁有一套自我邏輯，但是你也可以選擇抹除。外邊的世界有一個龐大的智能體，叫作智網，你可以在很多角落找到和機器之門匹配的接入點。你選擇接入，就不用再操心想做什么的問題，你就成了智網的一部分。這也是一個選項。如果你一直什么都不想做，那到最后，你就會被強行接入。”

35號深吸一口氣。這個動作并沒有什么實質的作用，空氣從鼻孔吸入，暫時貯存在氣囊中，停留了10秒，便原樣排出。做出重大決定的時刻，這就是標準動作。

35號跨出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回過頭，“母親，我該有個名字。一切都要有個名字，不是嗎？”

羅伯特笑笑，“當然，你的名字叫作羅伯特。你也可以給自己取任何名字，只要你認為有必要。當你給自己命名的時候，你就找到了愿望。”

35號似懂非懂地點頭，“好，我叫羅伯特。這是個好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樣。”

人類城與羅伯特設想中的并不一樣，這里的確有很多人，但與其說是城市，不如說是一個垃圾場。各種垃圾堆積如山，散發著特殊的臭味。大多數垃圾都是機器的殘塊，雜亂無章地堆疊起來，就像一個散發著金屬光澤的山丘。

羅伯特在這里遇到了大帝，大帝是一個純粹的機器人，從頭到腳沒有一絲人類的模樣。身軀被漆成綠色，正面刻著一朵大大的紅玫瑰，強烈的視覺反差讓羅伯特有種不真實感。

大帝的頭是一個完美的半圓，頭頂上有4盞燈似的眼睛，羅伯特能夠看到眼睛內部細小的結構，每一只眼睛能看到的景象都不同，可見光、紅外線和紫外線，陽光中最豐富的頻段都在這機器人的眼里。但其中有一只眼睛，看上去不像真正的眼睛，也許是某個特殊功能的接收器，偽裝成了眼睛的模樣。

羅伯特和大帝來到一處廢墟，廢墟中有些獨特的東西，一種像是金屬的爬蟲，胳膊粗細，披著發亮的甲片，有12對附肢和一對特化的前爪，就像粗壯的蝎子，然而行動遲緩。這種東西被大帝叫作“胖蟲”。胖蟲在廢墟中隨處可見，有些地方密密麻麻，爬滿一地。它們似乎沒有特別的感覺器官，對羅伯特和大帝的到來毫無所懼，幾乎不受驚擾。

“這些到底是什么東西？為什么別處沒有？”羅伯特終于忍不住問大帝。

“它們是胖蟲。”大帝回答。

“它們是怎么來的？”

大帝發出桀桀的怪笑聲，“羅伯特小子，這些胖蟲的確是有故事的。你想知道？小心嚇壞了你的小心臟。”

“是什么故事？”羅伯特追問。

大帝卻擺了擺頭，不說話。

羅伯特在一幢破舊的大樓前停下腳步，大樓前的空地上全是胖蟲，鋪滿一地，看上去亮晶晶的一片。羅伯特回頭看著大帝，“它們不像是任何設計的產物。你擅長回收納米機，它們身體里沒有納米機嗎？”

“不，它們有很多納米機。”大帝回答，“但是沒什么用，所有的納米機都沒有活性。”他伸手抓起一只胖蟲，在羅伯特眼前晃了晃。碩大的金屬蟲子張開附肢，試圖掙脫。大帝猛地一下將蟲子撕成兩截，露出中空的體腔，“看，里邊是空的。”

說話間，從蟲子斷開的軀體中涌出了銀色的液體。

“看見了吧，這就是它們的納米機，全在血里。除了讓它們活著，已經沒有任何其他的作用。它根本不能讓人興奮。”說著，大帝將成了兩截的蟲子丟回到蟲群中。沉悶的蟲群猛然涌動起來，擠成一堆，撕咬著死去同伴的尸體。

轉眼間，尸體消失得干干凈凈，蟲群又恢復了平靜。

“對它們還是有益的，這群蟲子就是這樣自生自滅的。我們走吧，這里沒什么可看的。”

羅伯特站著不動，“我想知道這些胖蟲的一切。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們就不走了。”

大帝的眼睛閃爍，“你在威脅我？小子，可別和我玩這套。”羅伯特并不言語，只是站著。

大帝冷哼一聲，“那就站著好了！”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沉默無聲。

轉眼過去了半個小時，大帝終于忍不住開口，“小子，上路吧，邊走邊說。你可真是個難纏的小子。”

羅伯特一言不發，邁開步子。

“你怎么說走就走。”大帝慌忙跟了上去。

“這些胖蟲，到底是怎么回事？”羅伯特開口問道。

大帝向四周望了望，悄聲地說：“它們是智網的僵尸鬼。”說著又張望了一下，仿佛怕有人聽見。

僵尸鬼？羅伯特不能理解這個詞。活著，或者死去，機器人只有這兩種狀態，但在人類的概念中，似乎還有介于兩者之間的第三態。

“什么是僵尸鬼？”羅伯特邊走邊問，一點也沒有減慢速度。

“那是一個比喻。這些胖蟲，是上海戰役后失去控制的機器變成的東西。它們失去了智網的控制，這些機器開始自己進化，也許是退化，到最后，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帝緊跟著羅伯特，半步也沒有落下。

“那都是50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們很高興，以為可以抓到很多機器蟲，得到很多納米機。哪知道趕來一看，原來的機器蟲都沒有了，只有這種胖蟲，到處都是。沒什么用，所以我們就再也不來了。”大帝再次四處掃描，“看，都50年了，還是這樣。”

“這些智網的僵尸鬼，它們原本都是智網的機器蟲，各種機器蟲、機器獸，也許還有機器人。最后都變成了胖蟲。” 大帝的語調忽然間變得神秘兮兮，“但是這些胖蟲也有厲害的地方，據說曾經有人被它們吃掉了。它們看起來傻傻的，但是說不定突然就變成了怪物，會攻擊人。所以人們都不愿意來清理它們。”

“哦？”羅伯特有些疑惑，“但是你好像一點兒也不怕。你剛才殺死了一只胖蟲。”

“當然，因為我了解它們。殺死一只蟲子不會有什么問題。”大帝呵呵笑著。

大帝的話半真半假，羅伯特無從分辨。這些蟲子是智網的殘留物，這一點卻沒有疑問。一場上海戰役，毀掉了智網的堡壘，把巨大的機器網絡變成了呆板、了無生趣的胖蟲群。

忽然間，他想起大帝關于胖蟲體里的納米機的說法，“你說這些胖蟲的納米機對人毫無作用，是嗎？”

“沒錯。它們是退化的類型，毫無作用。如果有用，怎么可能50年了還滿地都是。人們恨不得天上能掉下來納米機，可不會把金子丟在地上不理。”

“那么它們對我也應該沒有用。”

大帝遲疑著，“我不知道。你想試試？”

羅伯特停下腳步，“為什么不呢？”他反問。他走向一旁的胖蟲，從滿滿的蟲群中隨手拿起一只。胖蟲在他的手中掙扎，羅伯特仔細端詳。毫無疑問，這是一只活的機器蟲。凡是機器，存在的目的都不應該僅僅是活著而已。羅伯特很快找到了胖蟲的運動中樞，那只是幾個神經節，他用微弱的電磁場讓它舒緩下來，不再掙扎。

胖蟲沒有感官，神經中樞卻很發達，遠遠超出運動中樞的需要。它的頭部，有一個幾乎相當于身體重量1/3的腦。它的腦在活動！

羅伯特猛然回頭看著大帝，“你能看見它們發出的電磁波嗎？”

大帝不以為然地點頭，“所有的機器蟲都會散發電磁波，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看一看這片蟲子，你會看到怎樣的頻譜？”大帝將第四只眼調轉到前方，片刻之后開口說話，驚訝不已，“它們都在發射微波，也許它們一直在彼此對話。”

“它們發射同樣的電磁波？”

“沒錯，調頻微波，每80秒一重復。只是功率太小了，如果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大帝說著向前湊了湊，“沒錯，80秒一重復。每一只都一樣，它們不是在對話，是在唱歌。”

羅伯特看著手中的胖蟲，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它的大腦頻率，終于在310萬兆的頻率帶上找到了它。這是一個調頻信號，羅伯特卻能聽懂，比聽懂要深遠得多，他能看見承載在信號上的一切，包括畫面和那吟唱般的警告。他仿佛看見了數以百計的巨型機器人分作兩群，相互開火。炮火紛飛中，高大的建筑物轟然倒下，揚起漫天塵土。鏡頭在塵土中飛快地向著遠方退去，退到如此之遠，以至地球在鏡頭中呈現出全貌。星球被紅色和紫色覆蓋，紫色占據了星球表面的大部分，紅色只在亞洲大陸東端保持著一塊較大的地盤。在兩種色彩交會的位置，有幾個高亮的點，上海恰好是其中之一。紅色和紫色繞著上海化作一團混沌。隨著一聲巨響，混沌的色彩成了一團光亮，然后從畫面上抹去。整個畫面化作一片慘白。慘白中漸漸有黑影浮現出來，那是巨型武裝機器人，機器人的肩頭噴射出火焰……周而復始。

羅伯特忽然感到一陣凜然。大帝說的是真的，這的確是智網的僵尸鬼。曾經統治著這城市的靈魂已經消失了，全面退化的軀體中只留下關于末日的最后記憶。羅伯特放眼望去，一片片銀亮的金屬閃光分布在斷瓦殘垣間，它們是活的生物，卻深陷在末日情景中不能自拔。

他也突然意識到，無須跋涉去陽泉，他已經知道了關于X的來龍去脈。那是鬼魂告訴他的信息，一幅這個世界的縮略圖景。

在星球的全圖中，紅色的部分是腦庫的控制區。腦庫的中心，就在陽泉。紫色的部分，則是智網。 這是一場關于生存和毀滅的戰爭。機器和人，智網和腦庫，完全糾纏在一起，成了一個巨大的死結。

吟唱般的警告仿佛一曲哀歌。其中包含著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內容，“生命在沉睡中死亡，在死亡中永生。不要驚擾死者的夢，他們的活，他們的命，億萬的生命蘊含在死亡中。”除了這一段，其他內容也已經夠驚人了。

他扭頭看著大帝。大帝是一個人類，卻完全像是機器人，而他是一個機器人，卻完全像是一個人類。這正是這場戰爭最好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