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浮世繪對法國印象派產生影響的背景

劉悅

內容摘要：本文將從文化傳播的角度分析日本浮世繪對法國印象派產生影響的社會背景。首先，從江戶時代庶民文化誕生的背景入手，介紹浮世繪版畫發展的歷史背景為社會的穩定發展和城市商人文化的繁榮。而法國印象派形成的原因在于第一次工業革命后的社會變革和物理學的發展。論文試圖說明，社會歷史環境的相似是促使印象派受到浮世繪影響的重要原因。

關鍵詞：浮世繪 印象派文化傳播 社會背景 日本主義

楢崎宗重（1965）指出，針對美術作品的評價，應從作品的美術作品的藝術價值及其美術史價值來兩個方面考慮。而美術品本身就具有歷史性，因為美術歸根結底是人的創造，由于人類這一存在具有歷史性，那么美術就是藝術家們的人類記錄。美術作品是具象表現，是作者本人創作經驗的結晶，因此在這一意義上，美術作品含有表現的歷史性[1]。家永三郎（2019）認為，在日本歷史上，江戶時代的庶民文化與平安后期的貴族藝術有著相似的發展路線，文化文政時代，庶民文化的精致程度有了質的飛躍，更加洗練[2]。與無法脫離對中國文化模仿的傳統貴族文化和歷經歐洲思潮洗禮的明治以后的文化相比，江戶時代的庶民文化確實最具日本風格。隨著庶民文化的誕生，江戶時代的浮世繪也開拓了新的路徑，大眾化、普及化。之后又經由始于日本通往歐洲的新航路傳往歐洲，為西歐美術帶來了巨大影響。“黑船事件”[3]后，日本與歐洲諸國有了更多的貿易往來，在歐洲的知名度也得到提升，通過照片和印刷品，日本的風俗文化也傳往歐洲。這種日本趣味的流行狀況被稱作“日本主義”。孫敏（2018）指出，浮世繪傳入法國后，印象派的畫家們開始注重采用浮世繪中的寫意手法，“放棄了傳統的立體化表現，削弱形體結構和明暗關系的呈現，代之以平面化的處理方式”[4]。

首先，本文將從江戶時代庶民文化誕生的背景入手，介紹浮世繪版畫發展的歷史沿革，并簡單總結浮世繪內容上和技法上的特征。之后，對法國印象派產生的時代背景進行分析，介紹法國印象派是如何成立并發展的，歸納法國印象派作為文化受容體所擁有的特征。結合日本浮世繪和法國印象派的特點，意在從社會歷史背景的角度，嘗試說明二者在外在社會環境和內在藝術理念方面存在的共通之處。

一.日本江戶時代浮世繪的發展

本章將從日本文化史和美術史的視點，介紹江戶時代庶民文化的結晶——浮世繪發展的背景。

1.浮世繪發展的歷史背景

浮世繪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戰國時代。永田生慈（2018）稱：“‘浮世’這一詞匯來源于凈土真宗信仰的厭世觀。凈土信仰的厭世觀認為這個世界被各式各樣的煩惱所污染，稱為‘穢土’。即哀愁、無情、殘酷的塵世。這一觀點在近世初期發生了改變，被稱作‘浮世’”[5]。家永三郎（2019）指出，“浮世”指歌舞伎和人形凈琉璃作品中上演的人間事和浮世草紙作品中書寫的男女戀愛等社會現實生活[6]。這一系列的文化形式都反映出當時庶民們的現實社會生活。將人們的生活作為表現題材正是浮世繪的本質。戰國時代后期，日本繪畫表現出對于世俗活動的矚目[7]。

江戶以前的風俗畫以京都為中心，描繪多姿多彩的京都的貴族社會生活，而明歷大火以后，風俗畫的內容發生了極大改變。永田生慈（2018）認為，正是在歷經明歷大火以后，伴隨著江戶幕府開展的復興工作，江戶人口增長迅速，因此形成了江戶地區獨特的文化[8]。從事商業出版的“書肆”開始出現，因而，從京都傳入本地的風俗圖景更加廣泛地在庶民之間普及開來。

此時的浮世繪開始與木版畫這一形式結合。這種嶄新的浮世繪出版發行方式本以京都為中心展開，江戶時代以后，也給江戶的出版業帶來了巨大影響，與木版畫形式相結合的浮世繪可以印刷出復數版畫，能夠為更多人所享受。“專門從事浮世繪版畫繪制的浮世繪師隨之登上歷史舞臺”（永田，2018）[9]。

2.浮世繪發展的文化背景

江戶時代的封建性政治體制確立后，統治者開始關注人們的思想。封建制度的構建十分需要倡導嚴密上下關系的儒學思想。當權者利用朱子學，將之作為幕府政權的“正統”學說。林羅山是江戶時代初期朱子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任職于江戶幕府，幫助德川幕府將軍家康至家綱四代將軍確立了江戶時代初期的系列政策，在學術方面除儒學、神道教以外排除所有其他的學術思潮，促使朱子學成為江戶幕府的官學。此后，隨著1790年江戶幕府老中松平定信引領的寬政改革，將朱子學之外的學說打為“異學”，嚴令禁止此類異學的教授行為。“封建主義的教誨成為了社會通行的道德規范，這類思想至少在表面意義上公然地支配了整個思想界”（家永，2019）[10]。可以看出，以朱子學為首的儒學思想確實在江戶時代思想中占據了正統地位。

由于迎來了相對和平的時代，社會開始顯現出對文化資源的追求（家永，2019）[11]。教育也開始向庶民普及，在江戶時代，日本城市的識字率達到了較高水準，庶民的知識水平在這個時代也得到了一定的提升，這也是民間文藝發展的深層次原因之一。

在江戶時代，與書籍出版活動相輔相成的是民間文藝的發展。這一時期，商品經濟持續發展，商人階級的實際社會地位隨之上升。在城下町從事經營活動的商人也開始產生文化的需求。與傳統的和歌相對，俳諧、連歌扎根于庶民生活，描繪社會現實，具有比較明顯的庶民文化的特征。此外，浮世草紙這一捕捉庶民生活特征、具有寫實性的小說形式也開始流行，并為庶民所熱愛。不僅是文學，藝能和音樂的發展也值得注意，歌舞伎、人形凈琉璃的盛行也離不開庶民階層的廣泛支持。

3.浮世繪內容的變化

以當代風俗為題材的浮世繪作品在近世初期主要的形式是繪制在日式房間拉門、日式屏風上的屏風畫。近世初期的屏風畫在技法上和美術價值上或許并非優秀的作品，但值得注意的是，這類屏風畫的購買者大多為手握政治權利的武士階層。本來，屏風畫的訂單多為神社、寺廟所需的宗教題材畫作或公家所需的描繪貴族生活的畫作。近世初期，各個戰國大名之間盛行在自己的領地內修筑城池和天守閣。為了裝飾自己的天守閣，需要大量的屏風畫，因此為了響應武將們的喜好，這類浮世繪多以花鳥、鷹、龍、獅子為題材。也有描繪著京都當代風俗的作品，這是由于武將們以京都和京都的貴族文化為憧憬，因此也向往京都的當代風俗。這一時期以京都當代風俗為題材的繪畫作品被稱為“初期肉筆浮世繪”。

進入寬文年間后，繪畫作品的預定和購買者階層從武將轉移到富裕的庶民。因此這個時代的浮世繪題材顯示出了與大名們完全不同的嗜好，增加了許多新的內容。由于購買者為庶民，因此這些繪畫作品不需要足以裝飾天守閣大殿的尺寸，永田（2018）總結道：“作品尺寸變小，且繪畫作品的購買程序發生變化，以當代風俗為題材的作品在更廣范圍內得到普及。”[12]

二.法國印象派

印象主義是19世紀后半葉風行于繪畫、音樂、文學等各個文化領域的風潮。在本文中印象派指的是美術領域的印象主義作品。本章將分析發源于法國的這一嶄新繪畫風格產生的背景和特征，介紹印象派作為日本浮世繪影響的受體的特征。

1.印象派誕生的社會背景

在經濟方面，18世紀中后期至19世紀，隨著第一次工業革命展開，歐洲的經濟發生了巨大變化，蒸汽機為工業生產帶來了嶄新動力，工廠制機械工業開始形成，且蒸汽機在交通工具的應用也促使了交通革命的發生。技術方面的革命促進了歐洲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與交通方式的變革相伴的是勞動力和資金流通的自由度提升，促進了歐洲市民社會的成長。

在思想方面，市民階層反對封建制和絕對王權，倡導民主主義，尋求個人意志、個人自由。民階層的擴大和都市開發為印象派的登場打下基礎。

值得指出的是，物理學方面的新發現也為印象派誕生的原因之一。1802年，英國物理學家托馬斯·楊格發現了光的三原色。1839年，法國的化學家謝夫勒構筑起實用色彩學說并出版了《色彩并存對比法則》。池上英洋（2015）認為，以三原色學說為首的色彩研究應用于藝術領域，給予這一時代的畫家以巨大啟發[13]。

促使印象派誕生的另一科學因素是照相技術的出現。孫敏（2018）指出，“攝影的發明令繪畫的傳統功能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14]。19世紀初，將鏡頭與感光材料組合，制作相片的照相技術如雨后春筍一般層出不窮。現存的最早的相片是1825年制作而成的。由于照相技術可以將現實景象忠實再現，美術作品的寫實技術的價值便沒有以往重要了。

2.印象派誕生的美術史背景

17世紀以來，學院派掌握著法國美術領域的支配權。學院派將宗教、歷史畫評為正統，將除此之外的作品視為低俗。進入19世紀，不再遵循學院派規則的畫家開始出現。包括浪漫主義和寫實主義畫家。浪漫主義畫家注意當代發生的事件，例如德拉克洛瓦就在1830年以同年發生的七月革命為主題創作了《自由領導人民》。這類浪漫主義作品不以學院派的暗淡規則為指導，而是采用了豐富的色彩。以同時代的社會為題材的還有忠實于社會現實的寫實主義畫家。例如，米勒在1857年創作的《拾穗者》中如實地描繪了貧苦農民的拾穗活動和農村地區窮困潦倒的景色。浪漫主義與寫實主義的畫家主要在風俗畫的領域給予了印象派啟示。

巴比松畫派則在風景畫方面給予了印象派一定的啟發。巴比松畫派的畫家為自然之美所傾倒，主張進行室外寫生。19世紀，法國文學藝術領域盛行自然主義，較之傳統的圣經神話等宗教、歷史題材風景畫著重描繪傳說中的自然風景，巴比松畫派更重視野外觀察而非坐在畫室中構圖。畫家們去往戶外，進行素描和寫生，完成草稿后再于畫室進行上色，直至完成作品。高云龍（2007）認為這種對于自然風景的敬畏也確實地影響了印象派[15]。

三.日本浮世繪和法國印象派的聯系

前文已經對日本浮世繪在江戶時代的發展概況和法國印象派的時代背景進行了簡單介紹，本章將對二者的聯系進行說明。探究法國印象派接受日本浮世繪并為之影響的原因。

1.外在聯系

18世紀末，隨著拿破侖的埃及遠征，歐洲開始吸收中東地區的文化和信息，與此同時，從英國開始的第一次工業革命席卷歐洲，以英國為首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開始在世界各地構筑殖民體系，并將歐洲的商品輸出至世界市場，與歐洲原本的貴族社會不同，第一次工業革命后，在歐洲，商人階級占據富裕階層的比例顯著增加。美術作品的購買者也開始以這類商人為主。

在日本，由于庶民階層的壯大和發展，浮世繪的購買者從以大名為主轉向為以富裕的民間庶民為主。正如浮世繪的發展與江戶時代的庶民階層的發展密切相關，印象派的產生和發展也與歐洲市民階層的成長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在法國，市民階級的抬頭和中產階級的擴大是當時的時代特征，首都巴黎也成為當時歐洲最大的城市之一，聚集了大量的銀行和工廠。因此，城市人口的增加和市民階層的成長是促進印象派和浮世繪發展的共同原因。由于有著相似的社會背景，因此印象派接受浮世繪的影響也較為容易。

此外，在繪畫載體方面，印象派和浮世繪也有著一定的相似性。江戶時代的浮世繪與木版畫這一形式相結合。本來的 “肉筆浮世繪”風俗畫為直接使用毛筆在和紙或畫布上作畫，一部作品只有一份。但明歷大火后，以木版畫作為載體的浮世繪可以印刷出復數版畫，能夠為更多庶民所享受。印象派誕生之前，為了經濟實惠，畫家們已經開始使用帆布和油彩作畫。這是由于商人階層作為美術作品的購買者，并不像教會、修道院、君主或貴族等傳統購買者那樣能夠支付非常龐大的費用，且他們的住宅也并不像傳統畫作購買者那樣足夠寬敞，因此，尺寸較小的帆布油畫，價格更為低廉，更能夠為普通商人階層所接受。畫布油彩這一繪畫表現方式也成為印象派誕生的原因之一。正如浮世繪一樣，嶄新而經濟的繪畫載體使畫作更能為庶民階層廣泛享受。

2.內在聯系

孫敏（2018）指出，1836年，印象派先驅馬奈在落選的沙龍里展出了《草地上的午餐》，畫作在在面世當初，引發空前的爭議。以此為契機，當時的人們圍繞著“我們該畫什么”這一話題展開了激烈爭論[16]。印象派畫家通過畫筆給出了他們的結論：描繪當代人們的生活。

在風景畫方面，印象派畫家以描繪自己感受到的世界為目的，不再執著于陳述事實這一傳統繪畫的職責，而是注重表現畫面本身帶來的印象。不再以實用性為目的，而是追求美感。印象派畫家們注目于畫面的藝術性而非寫實性，這使得他們也注意到寫意的東方繪畫。印象派畫家認為，詳細的畫面細節并不存在于瞬間的世界，強調瞬間的光的運動變化在畫面上的表現，喜愛豐富和明快的色彩，這與浮世繪的繪畫風格也較為相似。這種作畫思維的相通性也使印象派更容易接受浮世繪的影響。

本文主要通過文化傳播的視點針對日本浮世繪對法國印象派產生影響的社會歷史背景進行了論述，而19世紀末至20世紀，法國印象派自由自在的空間表現又反向促進了日本美術的發展。關于這一點，將作為筆者今后的研究課題進行更加深入的探討。

注 釋

[1]（日本）楢崎宗重.關于某一藝術史觀點的認知研究——回顧著作《北齋與廣重》[J].筆者譯.立正大學NII-Electronic Library Service.1969（9）：3-19.

[2][6][7][10][11]（日本）家永三郎，日本文化史[M].筆者譯.東京：巖波書店，2019.

[3]黑船事件：又稱“黑船來航”，指1853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率領艦隊駛入江戶灣（今東京灣）海面的事件，日本于翌年被迫簽訂不平等條約《日美和親條約》，打開國門.

[4][14][16]孫敏.日本主義與法國對東亞繪畫的發現[J].關東學刊，2018（2）：132-139.

[5][8][9][12]永田生慈.葛飾北齋的本心[M].筆者譯.東京：角川書店，2018.

高橋鐵.浮世繪——秘藏的內面[M].筆者譯.東京：光文社，1969.

[13]池上英洋.西洋美術史入門[M].筆者譯.東京：筑摩書房，2015.

[15]高云龍.自然·精神與畫家——從浮世繪版畫看印象派的一視點[J].美術界，2007（04）：66-6.

（作者單位：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