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濤，再見！

浮海沉魚

上課鈴聲響起，老濤滿面春風地朝教室走來。他手里拿著本大寬面的書，粉紅色的封面，上面印有幾個碧眼金發的外國人。

老濤推門進來的一瞬間，教室格外躁動，聲音比之前足足提了幾個分貝。等他扭著胖胖的身體靠近講桌，下面掌聲雷動，伴隨熱烈的起哄聲。老濤笑了，笑容在油膩的臉部肌肉群間有節奏地抖動。

講臺上，這個一副胖胖模樣的老師因著憨態可掬，在開學初便喜獲大家的偏愛。

老濤是罕見的男英語老師。第一堂課，有關課本內容，老濤只字未提，他只是安靜地杵在墻角，聽全班同學讀英語課文，從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他聽得極其入神，有時額間雙眉緊蹙，揚起一絲無奈;有時稀疏的牙齒微微張開，不自覺地便開始“咯咯”大笑。

等全班同學讀完，老濤立定在講臺，火速做了個決定，選了小升初英語成績最差的學生當了課代表。老濤看著那位同學，若有所思地說：“小蔣同學，我不相信你英語只能考那么點兒分，你逼自己一下，就知道自己不是最差的。”那時，正值夏末秋初，暑氣還未消散，座位上的蔣同學，額間瞬間冒出一大片汗珠。

老濤的英語說得實在有點不盡如人意，豎耳細聽，從他嘴里蹦出的英語，滲透著喜劇色彩——這是我第一次聽老師用“淮普”說英語。可他早就注意到了我，蕓蕓眾生間，杵在墻角的他聽到我開口說第一句英語時，整張臉上涂滿了喜悅，等我說完，他用力地鼓掌，并帶動全班一起為我稱贊叫好。掌聲之后，老濤依舊難掩激動，連連夸贊：“這是城市孩子最標準的發音！”

進入中學，英語學科一躍之間成為主科，這對小學階段基礎薄弱的同學而言，無疑苦惱倍增。那個秋色正濃的下午，老濤來上英語課，睡意占據大腦，一個個腦袋像根木樁，重重垂進課桌深處。老濤見此幕，并未像其他老師火焰直躥，巴拉巴拉大罵一通。只見他定在講桌前，儼然彌勒佛，渾圓的肚皮貼緊桌面，嘴一咧，笑說：“來吧，我們一起做個小游戲。”

老濤口中的“小游戲”在青春期的我們看來，是幼兒園小朋友的專屬活動。老濤翻開課本，指向第三頁的一篇人物對話，讓全班一起背，規則靈活多變，主要考察我們的反應靈敏度。

老濤一聲令下，大家一股腦走出困意，凝神于課本，教室瞬間響起“嗡嗡”背書聲。5分鐘后，老濤叫停了嘈雜的場面，然后臉上開始露出壞笑，說道：“會背的坐著。”有同學緊張得直挺挺地站了起來。老濤又喊：“會背的坐下。”又有同學站了起來，就這樣，在起立與坐下之間來回折騰，瞌睡蟲逐漸隱退。

在年級間曾流傳一則段子，本屆金牌英語老師，通常慣用嚴酷手段逼迫學生學習英語，而位列其中的老濤與那些老師截然不同：有時，聽他滿嘴跑火車，一會兒說上個段子，一會兒調理我們的神經。

開學半個月后，孤處角落的胖莉莉引起了老濤的關注。胖莉莉體態微豐，長相略微蠻狠，不愛說話，手里總攥著本漫畫書，她似乎只愿和虛擬世界的人交朋友，而同學們也對她避而遠之。

一次課上，老濤抽查背書，花名冊看了一圈，目光堅定地看向胖莉莉，猝不及防之時，胖莉莉第一次和板凳分離開，她安靜地杵在角落，一言不發，眼睛如攤死水，直勾勾盯著老濤。講臺前，老濤只是咧嘴笑，指向教室外的花壇，讓胖莉莉站上去。

胖莉莉聽懂了他的意思，她迅速推開板凳，健步沖上花壇，站了整整一堂課。然而，罰站并沒有撬動胖莉莉的嘴，她依然習慣躲在角落，獨自沉浸于漫畫世界，不曾理會周遭的是是非非。后來的課上，老濤總會在課堂間隙，借胖莉莉這個千年不變的話題逗樂子——胖莉莉長，胖莉莉短。而胖莉莉好像自動屏蔽一切，腦袋縮進桌洞，一聲不吭。

面對胖莉莉熟視無睹的狀態，老濤滿臉綻放開鬼魅般的笑容：“來，請龐莉莉同學為大家唱一首歌。”胖莉莉聽到，只是猛然間怔住，整張臉面無表情，之后便耷拉下腦袋，始終保持緘默，那一刻，沉默似乎成了最好的防御武器。

相比與胖莉莉的無效溝通，老濤對課代表小蔣的鞭策，會在第一時間得到反饋。小蔣小學就讀于鄉下，由于學習條件落后，她讀的每一句英語中皆散發著濃重的鄉音，老濤從未考慮到出丑這回事，每學一篇新課文，他都要讓小蔣來讀。

課堂點名時，小蔣的半張臉會陷入陰沉，汗珠在額頭來勢洶涌。時間在指尖一頁頁劃過，就像矯正牙齒，在老濤的強力助攻下，小蔣口中的鄉音逐漸褪去。

期中考試后，小蔣手握試卷，情緒異常起伏——雖然沒能跳離倒數的深水區，但好在脫離了倒數第一。老濤報分的時候，眼睛里閃著紅暈，他看小蔣的神情，好似凝望自己的孩子。

那天，老濤一改往日神情，咧嘴笑時，又會情不自禁地看向某位同學，說到動情處，笑得格外夸張。后來，我才明白，那一天的老濤為何如此煽情。

國慶節放假回來，老濤升任六中校長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很快，在新英語老師進入教室的一刻，傳言既成事實。

那堂課，出奇地安靜，每個人的面容里異常平靜，沒有難過，沒有悲傷，只是讀書聲比平時大了幾個分貝。輪到胖莉莉時，她在角落扭捏了半晌兒，嘴里才艱難地蹦出了一個詞，我知道，那一刻她是發自心底地想要說話。臨別之際，老濤曾說過，龐莉莉同學，其實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而這次，胖莉莉是笑著念出那個單詞的。

春去秋來，我幾乎忘了老濤的模樣，只依稀記得他愛笑，一張嘴，就是八顆大白牙，整整齊齊裸露出來，給人最精神飽滿的狀態，這大概就是這位金牌老師的獨家秘籍。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