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那塊亮晶晶的手表,并沒有在某個日出或日落時分,帶著孤單的喜悅,重新出現。它的突然消失,讓我們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懷疑。手表的擁有者小馬,更是神情怠倦,唉聲嘆氣,無比沮喪。他用好幾天時間,翻尋石頭周圍的狗尾巴草族,氣急敗壞揪拽著它們,仿佛那塊手表被草木和土壤鉗制,不得不成為它們的同類。當他看到泥乎乎的手中,并未如愿與消失的手表重逢。瞬間,他變成一株飽滿的狗尾巴草,垂下沉甸甸的頭,目光呆滯,盯著那塊米色砂石,并試圖用一種超越時空的虔誠,祈求那塊用一年多工資,托人從外地購置的西鐵城手表,結束自己的浪蕩時光,沿著離去的軌跡原路返回——重新回到衣服的凹洼處,重新被擺放在蜂窩狀的石頭上,在漸漸涼下來的風和漸漸沉下的暮色中,再重新回到他的手腕。他不自覺地用右手摩挲著左手腕上那一圈白白的皮膚,乃至嘴里還喊魂般默念著。
這么貴重的物件突然消失,同樣讓我們手足無措,忐忑不安,我們重復并發揚著小馬的翻尋手法,像警犬一樣,沿著小小的不規則的球場周圍巡梭,一遍,兩遍,無數遍,那塊手表,消失得無影無蹤。

失去的傷懷,在空氣中彌漫,山楂樹、李子樹、梨樹和木瓜樹,都持續發散出陰郁而陌生的氣息,我們一改往日的活潑和輕佻,變得有氣無力,死氣沉沉。吃完晚飯,坐在林場院子里,沉默像夜幕,從山頂落到峰腰,再從樹尖跌到草尖。那塊消失的手表,跟半天的月牙同時從山頂閃出來,帶著一股冷漠和訕笑的神情,仿佛在指責并嘲諷我們懦弱自私的罪行。我悄悄閉上眼,那個下午,便帶著尖刺和惡意,從許多個下午中脫殼而出。
那是個舒適的讓人想笑的下午,這在溫度偏低的林區是不多見的。這樣的天氣,會助長年輕人的傻氣和傲嬌,我們將宿舍門大敞開,三個人在屋子里說著無關緊要的話,每句話的尾音,都被傻笑聲霸占。而男宿舍那邊也好不到哪里去,一陣一陣的哄笑和爭辯聲傳來,最終,他們打鬧著出了院子。一只簡易籃球架在場院里,孤單地存在很多年了,網兜早已消失,只剩一個布滿銹跡的籃球框,歪歪斜斜掛在發白陳舊的籃球板上,但這并不妨礙林場工人們對打籃球的熱忱。那天下午,他們在宿舍門口大呼小叫,喊人來打籃球。師傅們大約不屑年輕人毫無誠意的邀請,極其矜持地坐在各自宿舍里,喝茶或者抽煙。最終出現在球場的,也只是這幾個喊叫的人——司機小顧、木匠小李、廚師小馬和技術員小于。我們顯然沒有師傅們的定力,況且,我們早早就做出隨時要跨出宿舍門檻的姿態,所以,他們的呼叫,似乎也成功了。我們三個女孩出門,略帶造作,慢吞吞出現在球場時,廚師小馬剛脫下他的夾克衫,左折右折,疊出一個明顯的小坑,放在狗尾巴草中的那塊石頭上,然后將手表從手腕上脫下來,擱入其中。手表,作為生活中的貴重物件,如此對待,天經地義,所以并沒有人奚落或者嘲笑他,乃至他們用少有的耐心等待,默許自己對貴重之物的珍視。小馬走出去,又返回來,壓了壓衣服上的手表,這才放心回到籃球架下。
小馬的狀態特別好,暗黃色的籃球跟他之間,短時間內建立起一種高度的默契,它從別人騰躍的手中,毫無懸念向小馬飛奔而來,并在小馬手腕的帶動下,在空中劃下完美的弧線。這種好狀態彌補了小馬身高和速度的不足,于是,他投籃的次數,遠超過任何人。雖然因為技術緣故,命中率不高,但明顯比其他人進球次數多。司機小顧不無羨慕,邊用手擦去臉上的熱汗,邊悻悻地道,你今天的手氣怎么這么好。廚師小馬心中頗為得意,一直在笑,嘴大張著,兩排牙齒全部露在外面,在得到幾次夸贊后,一改之前吝嗇的性情,竟應承晚上請他們喝酒,不喝散裝的,要兩瓶高粱白。
那天晚上,沒有人喝上酒,飯都吃得馬虎。承諾請人喝酒的廚師小馬,更是連食堂的門都沒有進去,幫廚的我們,不得已做了一頓晚飯應付。灶臺邊,少了他的身影,顯得冷清許多。他用大半夜的時間,拿著手電筒在籃球架下梭巡,那塊手表并未待在原地。
夜色愈發深沉,云絲飄飄散散,月亮倏忽不見,連同那塊手表的表情。小馬長長的喟嘆聲,讓我們心懷歉疚,仿佛,那塊手表的消失,是我們造成的。手表既不像人,也不像鳥,沒有兩條可行走的雙腿,也沒有可以飛翔的翅膀,可是,它卻不見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下午,林場并沒有外人來過,乃至除去我們幾個,并未有人靠近球場和狗尾巴草淹沒的石頭。
我們成為時間的同謀,都有偷盜,或者協助手表消失的嫌疑,可能將它藏在黑暗的某處,當它失去被擰轉發條的機會,表盤中細微而清晰的聲音,會漸漸緩下來,然后停止運行。時間無法倒流,也無法重現,這種遺憾和惶恐也讓我們惶惶不可終日。雖然我們情愿張開臂膀,讓小馬搜身,乃至將抽屜上的鎖打開,讓他翻掀,以示清白,但我們躲閃著目光,避免跟小馬對視,同時又不得不用極其夸張的語調,跟小馬保持著適當的親近。小馬手腕間那個白圈,像醒目的提示器,隱秘而持續地提醒著我們的過失,直到,兩個多月后,那個白圈消失。小馬說,他又在攢錢,還要買塊手表。我們都沒有應和,像一堵沉默而悔恨的墻。
秋深了,林場周圍的樹影比之前重了很多,涼嗖嗖的風,在夜里吹響號角。早上起來,院子里鋪了一層落葉。我們幾個要用一上午時間,才能將落葉清理干凈。午后,一把火將帶著水汽的落葉點著,煙霧遲疑地凝結在林場院子上空,氤氳不散。宿舍里,同屋的女伴為突然消失的發卡而揪心,她翻箱倒柜找尋,拉出抽屜,將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在床上,又將放衣服的小木箱子打開,把里面的衣服扯出來,全不管地上的塵土。后來她急中生智,把褥子翻開,露出床板,在確定沒有發卡后,又鉆入床下。下午的陽光,已經從屋角撤去,像一個冷漠的人決絕地抽身而去,隨之而來的黑暗,沿著它離去的軌跡,同樣冷漠而緩慢地襲擊了宿舍的每一寸空間。她從床底下爬出來,頭發蓬亂,衣服上沾著一片一片的灰塵,她跪在那里,抬起頭,覷著一只眼,對著我喊:把手電筒遞我一下。
那枚發卡是在縣城集貿市場購買的,深紅色塑料材質的發卡,在眾多顏色和形狀的發卡中,讓她一眼相中,來不及議價,便毫不猶豫地將它囊入包中。其后,在書店我挑書的當兒,她又偷偷從包里將發卡拿出來,喜滋滋欣賞半天。回來的公共汽車上,她的手一直插在包里,我還笑話她,說發卡又沒長腿,跑不了。她這才笑嘻嘻地從包里將手抽出來。晚上,回到宿舍,她對著墻上的小鏡子,將頭發仔細攏起來,用皮筋束住,然后把這個呈8字形的發卡,別在腦后。不停地問我,好看嗎?好看嗎?我從抽屜里拿出一面小鏡子,站在她身后,于是,她通過兩面鏡子,看到自己腦后的那枚發卡,正在燈下閃著微微的亮光。
她居然找到一個小紙盒,每天臨睡前,將發卡盛放其中,早上梳洗完畢,又取出來別上,其愛惜程度溢于言表。有天,她竟然纏著木匠小李,給她打一個木盒子,專門來放這枚發卡。這事讓剛剛學著打個小板凳的小木匠為難了,他一會揶揄她,要給發卡打棺材,不吉利,一會又說,重量輕的發卡,最好就放在紙盒子里。但架不住她的糾纏,最終,小李不能不答應,只是延緩了時間。管村的婦女們在苗圃地勞作,休息的時候,偶爾會走進林場大院,剛好她出門,于是,在打完招呼后,她有意將頭往一旁扭了扭,對方立即被她的發卡吸引,乃至不停夸贊,這發卡多么好看啊,無論顏色還是形狀。當然,也有人對她腦后的發卡不屑一顧,那時,回到宿舍的她,顯然就有些不悅,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用手摸摸腦后,又用相同的腔調問我好不好看,在得到滿意的答案之后,才放心地去做其他事。
而現在,如此心愛的物件,竟然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了,怎不教她心急。床下一無所獲,她用笤帚掃出一堆細細的塵灰,又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扒拉開它們,直到忍不住打出一串響亮的噴嚏。她滿是灰塵的面孔,溢著熱淚的兩眼,坐在凳子上的樣子讓人看起來好傷心。
你說,它哪兒去了呢?
她盯著我的目光中,漸漸滲入了深重的懷疑。我心下一驚,忍不住惶恐,躲閃著她凌厲的目光。直到許久后,不小心碰到自己的頭發,才釋懷下來。我的短發,是不需要那樣一個發卡來裝飾的。
出宿舍,去食堂的路,去木匠房的路,去會議室的路,去廁所的路,所有我們慣常走的路,都低著頭細尋了一遍。你去管村供銷社了嗎?她搖搖頭。我們失望地停在了那堆熏得失去水汽的落葉前,煙霧終于在半空中散開,之后被勒成一條細細的灰布條,蜿蜿蜒蜒,一直飄升直到消失。她伸手就去掀翻,一股火騰地一下竄出來。
冬天不知不覺已經滲入日子很久了,司機小顧將洗凈的墨綠色喇叭褲,從水盆里撈出來,擰干,抖平,晾在失去葉子的樹枝上,一夜之后,便無影無蹤了。在他悔恨夜里忘記將它收回來,并在雪杉樹上、樹下、扒開密密的杉針,反反復復尋找那抹跟雪杉相似的墨綠色褲子的時候,我像之前的同屋一樣,正鉆在床下,尋找突然消失的書。那是用林場的信紙訂成的一本自制小書,某種意義上,尚不能稱其為真正的書。但在我心里,它的確是一本書,且比擁有的其他書籍更喜愛,也更珍視。在掀翻被子、褥子、枕頭和抽屜無果后,我毫無猶疑地,鉆進了黑乎乎的床板下面,幻覺中,床跟墻的縫隙中,它悄悄掉下去,像一個捉迷藏的孩子,等待我找到它。我的同屋顯然成為有經驗的人,她及時將手電拿在手里遞過來,可是,手電卻沒有被打開,電池沒電了。這種不大順當地尋找,讓我更加堅定了床下那個藏者的真實存在,借著窗口隱隱約約的光,我伸出手,毫無目的在地上摸索著,直到同屋將一支蠟燭點燃,并蹲下來,燭光通過的她的手臂,照亮床下的空間。我看見了一只布滿灰塵的鞋,看到歪斜著貼著床角的蒼蠅拍,看到幾張寫滿字的紙片,無一例外,它們都吸附著厚厚的塵灰,在等待被尋訪和拯救的過程中,漸漸灰心,黯淡無光。我把幾塊同樣灰乎乎的磚頭搬出來,幾只蜘蛛突然在細細的塵土中四散。我驚叫了一聲,自己的床下,原來是別人的住所,另一個暗世界,而我,仿佛一個蠻橫的闖入者,破壞者。遲疑良久,我終于明白,無論我借助棍子、笤帚、燭光,任何一種器物,都不能成全我幻想中的皆大歡喜,那本手抄的《唐詩宋詞選》,它不在這里,是的,它不屬于床下世界。
司機小顧已經開始破口大罵,他極其肯定,那條墨綠色的喇叭褲,是被某人順走了,一個雙手要在日后時間中日益爛掉的人,利用黑夜和寒冷的掩護,將他的褲子藏起來的人,正在他的唾罵和憤恨中,漸漸壯大成形。
而我,灰頭灰臉地坐在地上,想起第一次在管村某戶人家窗臺上,見到那本《唐詩宋詞選》時的情形,陽光給它蒙上一層暖黃而溫柔的光芒,將我的目光死死黏在上面。那本薄薄的,紙張發黃的小冊子,其后幾天被我不停翻閱,我喜歡“滿眼風波多閃爍,看山恰似走來迎。仔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的意境,為“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而傷懷,憎恨“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里”的行止,幻想“琵琶弦上說相思”的機遇。當還書日期逐漸臨近,我萬般不舍。還是同屋提醒我,你這么喜歡,可以抄到本子上啊。
我肯定不能將它們抄到日記本上,于是,我將信紙裁開,又找到一本《山西林業》雜志上的中間插頁,包了書皮,然后,開始夜以繼日的抄寫工作。那是跟隨文字行走的三天,每一個字,每一句,都被我反復糾結,惆悵過,傷懷罷的最終成形。我把它放在枕畔,每天讀誦,并在它的陪伴下,酣然入睡。
可是它不見了,這讓我的夜變得極其漫長。黑暗中,我睜著眼睛,試圖看到它。我用幻覺來促成它的存留,它在任何一個可能被我遺落的地方,山楂樹下,雪杉旁邊,會議室的椅子上,食堂的飯桌……它憑空地飄在半空中,向著我搖搖晃晃而來,我禁不住高興地伸出手。醒來時,枕邊空空如野。
同屋說,跟一條價值二十八塊錢的褲子比起來,你的書除去抄寫時間和閱讀時間,是沒有一分錢的成本的。
她說的不無道理,顯然除去我自己,并沒有人賦予多大的同情。
來自縣城的小顧,失去了當下最流行、自己最喜歡的那條褲子后,對林場的好感蕩然無存。乃至日后再不跟我們廝混,還常常請假,直到漸漸把宿舍里的東西都搬完,我們才知道他要調走了。
比較蹊蹺的是,不久木匠小李,也丟失了一把自制的鋸條刀。那是一把他將鋸條一分為二,用了很長時間,磨成的一模一樣的兩把刀的合體。它們像一對形影不離的孿生兄弟,背靠著背,肩抵著肩,用锃亮凌厲的陰陽面孔示人的利器。小李曾因為擁有它,而讓漫長的夜路變成輕松之旅,它像他的另一只手,替他切割東西,師傅的卷煙紙、杏核、青皮核桃、繩子、布條,有次他用它割掉一只鵪鶉的頭。當然,他經歷了跟我極其相似的尋訪過程,之后認承了器物永遠消失的事實。
所有被我們覺察并極力想挽回的消失,其實只是無數消失的一部分而已。時間中,一些事物正在從我們的生命中秘密退場,比如,十七歲的四季,放在盒子里等待褪去酸味的山楂果,喜歡過的那幅畫,揣在口袋里的手絹,銀灰色的鋼筆,一塊磨損得只剩下一角的橡皮,一張飯票,插在鏡子上的合影,還有少量的錢,一些寫在日記本里的心事……沒有偷盜者,也沒有撿拾者,更沒有拯救者,我們懷著惋惜,傷懷,感念和遺憾,沉默地吞咽著被事物拋棄的恥辱,漸漸習慣它們緩慢或快速消失的速度和進程。小馬的上海牌手表替代了消失的西鐵城,不久,他手腕上又會重現那道白圈圈。而同屋女孩剪掉了長發,燙成小卷,不需要一個發卡來裝點。我們變得極其健忘,乃至享受著新事物的侵入,毫無廉恥地表達著自己接納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