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尼爾·胡帕茲(Daniel Huppatz),澳大利亞墨爾本斯威本大學建筑與工業設計系的副教授。長期從事設計教育與設計歷史和理論研究,現任《設計史雜志》(Journal of Design History)編委成員。他出版的著作包括《設計:關鍵概念》(Design: the Key Concept),英國布魯姆斯伯里出版公司2020年出版,和《現代亞洲設計》(Modern Asia Design),英國布魯姆斯伯里出版公司2018年出版。
《設計》丹尼爾·胡帕茲
《設計》:根據您的觀察,在您的學校,過去三年畢業生們在畢業設計作品中通常會探索一些什么樣的主題?跟前幾年相比,今年的畢業設計展示出了什么樣的新趨勢和特點?您認為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丹尼爾·胡帕茲:在過去這三年里,經我審閱的畢業設計主要集中在室內設計和建筑領域。有三個主要的課題或主旨受到畢業生們的青睞:社會公益設計、可持續設計,以及由新技術驅動的設計。我注意到他們對住宅公寓、奢侈品店或企業辦公空間的設計不再有那么大的興趣,而是對社會公益設計熱情頗高,比如醫療設施、社區中心、聯合辦公空間、博物館和藝術畫廊。人們對整體意義上的可持續設計也很感興趣,換句話說,不僅僅是使用低碳材料、飾面或家具,而是從生活方式出發,思考如何改善人們的整體生活方式,進行更好的設計。例如,把生活空間設計在靠近公共交通的區域,以減少對汽車的依賴;還有綠地和菜園(例如“屋頂花園”),以及對原材料和施工過程的考量,確保較低的碳排放。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畢業生們積極探索的某些技術,正在產生巨大的影響。例如,學校工作坊的新設施——一臺用于數控原型設計的大型機器人,以及3D打印、激光切割機和其他連接數字和材料的機器,新型軟件和這些原型制作工具結合,給學生們的項目開發帶來了有趣且無限的可能性。
《設計》:在您看來,近年來行業的需求是否發生了變化?斯威本科技大學是否根據這些需求的變化進行了教育方面的調整?
丹尼爾·胡帕茲:由于新冠疫情,2020至2021年的封控令墨爾本的設計和建筑行業受到了嚴重影響。不過,好在今年行業已經開始反彈。我的感覺是,行業需要那些態度積極、具有良好的人際交往能力和愿意不斷學習的畢業生。擁有這些特質,比掌握常規的設計技能、技術更重要,而這些特質也是更難教的。各機構普遍意識到:教授技術技能比較容易,培養人際能力比較難。加上疫情期間的線上教學,使之更加困難。今年,設計學院做出了巨大的努力,鼓勵學生們回到校園,現在大部分授課都是面對面的。但由于2022年疫情反復,部分學生懷著在家工作(線上學習)的期望,使學院的這些努力僅僅取得了部分成效。在我的印象里,學生和教職人員來學校的頻次比疫情之前低很多,校園里的活動也少了很多,有些活動,比如會議,仍然是線上進行,或者一部分人線上,一部分人在校園里(線下)。
《設計》:您認為新冠疫情對設計行業和設計教育產生了哪些影響?是否導致設計教育必須要進行變革和創新?目前在線教學的方式非常普遍,斯威本科技大學通過哪些措施來確保線上教學的質量呢?
丹尼爾·胡帕茲:正如我在前面所說,新冠疫情不僅對本地設計行業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對大學也有很大影響。比如說,澳大利亞的大學留學生流失,政府也沒有給予任何支持措施。斯威本大學,包括設計學院的員工都有被裁員。2020至2021年期間,教學是在線進行的,教職人員和學生們都沒有經驗,只好自由發揮,盡力通過視頻會議軟件(Zoom、Skype或Teams)打造工作室的效果。全校今年開始了一項計劃,以確保未來所有的課程都有在線和線下兩種模式(即“混合學習模式”),但這還沒有在所有課程中完全推廣開來。教學質量最終將由學生滿意度調查指標決定。
《設計》:在過去三年里,斯威本科技大學在教學和科研方面有哪些調整?調整的目標是什么?如何衡量這種調整是否達到了目標?
丹尼爾·胡帕茲:設計學院在教學和研究方面加大了行業參與的力度,一方面是基于大學內部的倡議,幫助學生在求學期間增長工作經驗;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政府給予研究的資金扶持正在逐年減少,同時更多地強調與行業合作研究。設計學院現在的研究模式就包括出版,以及研究人員持續期望的來自行業的資金贊助。教學中另一個新的重點名為“和解行動計劃”(The Reconciliation Action Plan),與改善澳大利亞原住民關系有關。這意味著除了客座講師、員工教育,還增加了聚焦于本土設計,以及世界觀培養方面的內容。
《設計》:斯威本科技大學希望培養出來的學生具有什么樣的潛質與未來擔當?您認為未來設計師應當具有一些什么樣的基本素質?作為設計學院的教授,您認為我們應當如何培養面向未來的設計人才?
丹尼爾·胡帕茲:就目前的教學情況而言,我認為設計工作室仍然過度重視視覺化、軟件技能和模型制作,強調最新的技術工具應用,努力提供“適應工作崗位”的畢業生,使他們不需要更多技能培訓就能進入行業。這樣做的代價是:欠缺了對和一起做設計的人,還有設計所服務的人更深、更廣的理解,以及(書面和口頭)交流的技能。當然,我們不能指望在工作室里教會學生們一切——這些缺失的部分往往會在工作室之外,在設計理論或設計歷史單元中,以一種與工作室工作脫節的、零散的方式得以彌補。
在工作室之外,我相信設計專業的學生們還需要具備基本的研究技能。我們生活在一個信息超載的時代,有機會接觸到大量有用的信息。在我看來,如何為一個設計項目過濾、提取和綜合相關的信息,是任何大學畢業生都必須具備的基本技能,這一點在設計院系中往往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此外,學生們需要在人文和社會科學方面有一些基本的素養,特別是與設計有關的,即設計歷史、設計人類學等。
《設計》:您認為未來設計教育發展的趨勢是什么?我們將面臨何種挑戰?我們應當如何迎接這些挑戰?斯威本科技大學是否做出了(或者計劃做出)相應的調整或者變革?
丹尼爾·胡帕茲:在澳大利亞,我們面臨最大的挑戰之一,是大眾對設計的看法。首先,人們對設計的了解或興趣就很少,這意味著人們總在爭論:設計算不算是一門重要的學科?我不確定怎樣改變這種情況,應該是通過教育吧——通過中學階段的教育,而不是在大學階段。
至于設計教育,我認為最重要的任務之一,是教會學生們研究的能力以及批判性思維。我的意思是,面對這么多可用的信息和可能性,如何找到最重要的信息和最佳的選項,在設計中做出最優的決定?比如說,如何找出哪些材料或技術是最可持續的?目前,我認為這方面的技能教育是缺乏的。在當下的設計教育中,我們過分強調創造復雜的數字可視化或原型,而沒有在第一時間充分考慮為什么要設計這些東西。
《設計》:您如何理解可持續發展和可持續設計?您認為設計行業應當如何支持(致力于)可持續發展?是否有相關的案例可以分享?
丹尼爾·胡帕茲:在有關跟可持續的、社會公正的未來的設計方面(如果這也是一個目標的話),現時我們缺少實現更好的未來愿景的工具、技術和策略。也就是說,設計師和研究生們已經具備驚人的視覺技能——譬如超現實的渲染,復雜的3D模型等,卻缺乏后續步驟來實現他們愿景中的對象、場所、系統或服務。比如,如何說服人們接受你的想法更優?如何與不同的人群建立共識和聯盟以推進行動?
在我看來,這需要對我們所設計的文化和社會現狀有一個基本的了解,也意味著“設計”的職業愿景,要超越目前“給現有行業提供顧問”的角色模式。我認為維修、回收和改造的設計,都是可持續思維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就是說,我們能否設計出可維修和可升級的產品,而不是壞了以后直接報廢扔掉,以及材料能否被回收或再利用。以建筑設計為例,我們的出發點,該是怎樣以新的方式用好已有的建筑,而不是簡單的推倒重建。
在案例研究方面,我向學生們介紹了“可持續設計”從20世紀60年代到現在的的簡短歷史,研究了維克多·J·帕帕奈克(Victor J.Papanek)、伊恩·麥克哈格( Ian McHarg)、威廉·麥唐納(WilliamMcDonough )和邁克爾·布朗嘉特(Michael Braungart)的“搖籃到搖籃”模型以及埃齊奧·曼齊尼(Ezio Manzini)的“日常可持續”項目的理念。我們考慮新材料,如菌絲體和交叉層壓木材,從內含碳和內含能源的角度考慮設計過程。最后,我們研究了更大的項目,比如基于自然的城市解決方案。
在設計和建筑中進行生態角度的考量已經成為共識,可以參考的例子也有很多。受環保運動的啟發,維克多·帕帕奈克和伊恩·麥克哈格等學者開始思考設計與污染和資源浪費的關系,并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發表文章和出版書籍進行回應。帕帕奈克認為,工業設計師創造的物品和工具是用造成污染的材料和工藝制造出來的,而這些物品和工具的最終歸宿是為了扔掉。景觀設計師伊恩·麥克哈格介紹了一項研究,認為場地對建筑師和城市規劃師來說至關重要。他提出了一些研究氣候、地形、水文、植被和城市歷史背景的方法,幫助城市建造者們在建造任何東西之前做足必要的功課。
在20世紀8 0年代和9 0年代,一些設計師在設計和建筑的語境下進行了各種嘗試,試圖通過設計解決環境問題。許多新的設計詞匯和設計議題應運而生——生態設計、綠色設計或環境設計——以及設計應該以何種方式和程度參與政治、經濟和社會領域的改革。在這種潮流影響下,建筑師和工業設計師不應該將環保設計簡單地理解成使用更環保的材料,而應該更徹底地反思設計和使用行為,思考人們最初是如何以及為什么使用東西的。
在21世紀的頭20年里,我們看到了更多的設計方法出現,而這其中“可持續發展”作為關鍵詞之一頻繁地被提及。新的方法包括威廉·麥唐納和邁克爾·布朗嘉特的“搖籃到搖籃(Cradleto-Cradle)”模型,該模型基于設計生命周期評估,在建筑和工業設計領域尤其受到歡迎,并且非常有用,是對材料評估時很有幫助的模型。其他的想法還包括生物模擬,目的是為了設計出像自然系統一樣能有機運作的建筑和城市。另外,埃齊奧·曼齊尼提出了關于設計激進主義的想法,對日常生活進行小規模的激進干預,以應對環境危機。
舉例來說,紐約的高線公園項目就是一個廢棄基礎設施再利用的經典案例。公園的原址是建于20世紀30年代的一段距離地面30英尺高的高架鐵路,這段鐵路的功能是用來連接肉類加工區和哈德遜港口的貨運專用線。鐵路在20世紀80年代停止運營后一度面臨被拆除的風險,但最終在設計團隊的努力下得以保存并被改造成獨具特色的城市空中花園。這個項目的設計團隊包括景觀設計師詹姆斯·康納(James Corner)的工作室 FieldOperations,建筑工作室 Diller S cofidio + Renfro,以及園藝家皮耶·歐多夫(Piet Oudolf)。他們的設計方案保護了鐵路現有的荒草和野花,讓它們沿著軌道生長,并將大部分鐵路軌道都維持了原狀,既不影響公園的美觀和功能又保留了這個地區原有的歷史風味。
另一個關于可持續發展的設計案例是墨爾本的公寓項目,名為“公地”,由呼吸建筑(Breathe Architecture)于2013年完成(圖4和圖5)。該建筑使用低碳和可回收材料,配備了太陽能電池板和雨水收集裝置,并建有屋頂菜園和一個公共洗衣房。這里沒有汽車停車位,只在緊挨著自行車道和火車站的地方搭建了自行車位。這項建筑設計不僅是簡單的可持續材料,而是旨在鼓勵居民嘗試更可持續的生活方式。
《設計》:您認為最近三年以來學界討論的熱點問題有哪些?您如何看待這些熱點問題?
丹尼爾·胡帕茲:在我看來,三個最大的熱點問題分別是“去殖民化”、可持續性和包容性。關于“去殖民化”,如何重新思考和反思過去一個多世紀,以西方、歐洲為中心視角的設計,一直作為設計教育的重點本身就是一項龐大的工作。“去殖民化”項目,包括仔細研究本土的設計和生活方式的模式,關注當地的,以及特殊的案例,并且在這些想法的基礎上,試著設想、提出未來可替換的方案。在我看來,對于像澳大利亞這樣的定居者殖民國家來說,這些是必要的。因為它總要面對過去的歷史——殖民化是怎樣完全重新設計了這片土地上的景觀和文化,以及如何糾正過去的錯誤。
第二個熱點問題:可持續性,與“去殖民化”之間有根本性的聯系。從可持續設計的角度來看,開采自然資源(特別是采礦和林業采伐)的殖民模式是氣候危機的根源。如果我們想要留給子孫后代一個宜居的星球,就需要對設計師如何使用材料、應用建筑技術、分配和消耗進行根本性的反思。
第三個問題:包容性,是最廣泛意義上服務于“弱勢群體”的設計——為婦女、移民和其他少數族群設計的一種方式。主流設計一般是針對普通用戶,他們的基本特征是:身體健康、男性、異性戀、白人。在這個“普通用戶”群體之外的人們,在應用設計出的器物、信息、建筑等方面常常會遇到困難。因此,作為一門包容性的學科,設計要能夠照顧到最廣泛的用戶群,設計師需要了解和接觸盡可能多的人——與自己不同的人。
《設計》:最近三年以來,《設計史研究》(Journal of DesignHistory)刊登文章有一些什么樣的變化?您認為導致這種變化的原因是什么?
丹尼爾·胡帕茲:在過去五、六年里,《設計史研究》中涉及全球、跨文化和跨國問題的文章越來越多。“去殖民化”和本土設計一直是熱門話題,還有更多來自西歐和美國以外的內容,比如南美、中歐和亞洲的設計史。我認為就編輯部成員的地理分布而言,已經變得更加多元化。人們對了解傳統的“歐洲—北美”敘事之外的設計有很大的興趣。
《設計》:您認為在我們現在這個時代,設計應當如何發揮價值?
丹尼爾·胡帕茲: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一方面,像蘋果、三星和IBM這樣的知名企業都很重視設計,但我不確定這是否能轉化為一般公眾對設計的肯定或者贊賞。人們仍然普遍認為,設計只是一門表面功夫,是項目開發最后階段的美化工作。換句話說,大多數重要的決定都已經做完了,才輪到設計師出來把活兒弄得好看點。這種認知可以說是非常令人遺憾的,因為設計的意義遠不止于此。盡管如此,我認為新技術中的“用戶體驗設計”已經被認為是不可或缺的,可能因其帶來的便捷性,得到那些熱衷于新設備、軟件和應用程序用戶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