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啟意

一
走進望江亭666包廂時,米小玲發現,里面除了老黃,還有一個男人,心里便有點兒膈應。頭回見面,還帶個燈泡兒,算怎么回事呢?不過她沒流露出來,還笑著跟兩人點點頭,才到靠墻的沙發上放下提包,脫了羽絨襖。轉過身來,老黃沒介紹她,也沒介紹那個男人,只拿眼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一遍,說了聲“坐”,就又跟那男人說他們的事了。那個男人還算禮貌,他沒接老黃的話,先給她倒了杯茶,又問她想吃點兒什么。她說隨便,老黃就拿起菜單,自己作主點了。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客人還不多,菜就上得快。那男人邊開酒邊問她喝點兒什么,她說她就喝茶,老黃也沒勸,接過酒杯先向她示意一下,又跟那男人使勁兒一碰,脖子一仰就喝下去半杯。
老黃跟那個男人一邊喝酒,一邊說話,壓根兒不朝她這邊看,就像沒她這個人似的。細聽兩個人的話,又全是閑話,還有臨時拼湊的廢話。她插不上嘴,就端個姿勢傻坐著,隔會兒抿口茶,并下意識地擠出一絲僵硬的笑。這時候,她倒有些感激那個男人了,他發現了老黃對她的冷落,就時不時給她夾個菜,舀兩勺湯,讓她覺得還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米小玲心說,老黃大概是因為這人在場,不便有過多表示才這么對她的,估計這人一走,他們就能好好說話了,甚至親昵一番也說不準。因為在微信里,這家伙不光熱情爽快,還特別黏糊,黏糊得讓她既難為情,又蠻喜歡。他這會兒的態度,八成是裝給那個男人看的。這么想著,就仔細打量起老黃來:四十七八歲的年齡,說不上多帥,也不算寒磣;沒啥文化,大面上還不太走場兒;算不上土豪,可也不差錢兒;心有點花是真的,但也不會走得太遠。如果能跟他交往下去,再跟阿珠說起來,也算有面子了。至于花花腸子,本來就是從別人碗里分食的事,也不好強求太多,只要他對我好,花點兒就花點兒吧。米小玲心里認可了老黃,就盼這場面早點兒結束。不結束也行,如果那個男人有點兒眼色,立馬起身走了,就更對自己的心思。她正這么想著,老黃扭臉跟她說話了:“吃好了嗎?吃好了你先走,我們還要說點兒事,回頭再聯系吧。”米小玲起身穿羽絨襖時,刻意掃了老黃一眼,他還是沒往她這邊看。臨出門,也沒再跟她說半句話。
江邊不通公交車,米小玲在路旁等出租車時,感覺就像赤條條地站在風口上。
渾身冰冷透骨。這算什么約會?分明就是奇恥大辱!幾輛出租車過來又過去,到了她跟前,也沒有停的意思。大概因為下雪了,坐車人要趕時間,司機也不敢停車捎她。從望江亭出門上路,這里是必經之地,如果讓老黃看到她,等于再一次被他羞辱。她怕出現這種情況,便轉身朝回家的方向走,在一個岔路口,有輛出租車在她面前停下,但只有副駕位子空著,她沒有猶豫,不顧一切地鉆了進去。等關上車門,才像一只剛逃脫被追殺的小鹿,有了稍許的安全感。車上開了空調,米小玲仍然用羽絨襖上的帽子緊捂著臉。黑暗中,她仔細回憶見到老黃后的每一個細節,想到他從頭到腳掃視自己的那一眼,頓時有了被他扒光似的難堪。不光對她沒半點兒意思,甚而毫不掩飾對她的輕視,這是讓她最難接受的。老黃最后的幾句話,已然將她推下了萬丈深淵,她尷尬、她痛苦、她氣急敗壞,她生不如死。可思前想后,既無話可說,也無計可施。
從出租車上下來,巷道里的風,裹著雪,打得臉生疼。跨入門棟,雪打不著臉了,風卻還在往樓道里灌,吹得樓梯間胡亂堆放的廢塑料、亂紙片嗚嗚作響。進了自家門,聽不見這些聲音了,屋里卻又跟冰窖似的,她也懶得開燈,只把手提包往茶幾上一扔,順勢就歪倒在沙發里。
身子縮成了一團,腦瓜子卻在膨脹。老黃的影子,一直在里面晃來晃去,轟都轟不走。老黃不在跟前,她既撕不了他也吃不了他,就只能在心里用最刻薄的話罵他,用自己能想到的最狠的手段折磨他。個把小時過去,老黃差不多被她折磨成了一條死狗。米小玲發癔癥似的,一骨碌從沙發上起來,直奔衛生間開了浴霸和熱水器,一頭鉆到淋浴下,先沖沖晦氣再說!
有氣無力的水柱里,米小玲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塑。足有頓把飯的工夫,她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著,只仰著臉,閉著眼,任由絲絲溫水從頭到腳肆意流淌。衛生間里的溫度上來了,她才跟剛結束冬眠的蛇一樣,身上慢慢活泛了,意識也隨之清醒過來。
頭發是一個月前染的。她原先染的是本色,這幾年頭發白了不少,染黑了,感覺好一點兒。可經不住阿珠的來回慫恿,就改成了栗紅色。這種顏色有個毛病,剛染完那幾天,還蠻耐看,半個月過去,栗紅漸漸褪去,代之以干枯焦黃,下面的黑發白發又蹭蹭地直往外冒,就有些欲蓋彌彰了。這會兒迎風一吹,活像被山火燎過的連天衰草,景色凄涼,人心也跟著凄涼。
二
這輩子,整個混了個亂七八糟。鉆進被窩,米小玲給自己作了個總結。
她是五歲那年到襄陽的。1975年,漢江機械廠開建,老爸作為支援三線人員,先一年過來了。第二年,這邊有了落腳的地方,老爸回了趟哈爾濱,把老媽和她跟弟弟接過來,一家人就在襄陽扎了根。讀完初中,在上高中還是上技校的問題上,米小玲跟老爸產生了矛盾。考高中時,她的分數比錄取線少了一百多分,老爸的意思,讓她復讀一年再考,過幾年就算考個一般大學,也比技校畢業后當工人強。米小玲說自己一聽老師講數理化,頭就要炸了,再讀一年也是白搭。老爸說那是你還沒開竅,等你一開竅,沒準兒頭就不炸了呢!她對老爸說:“那就聽你的,不過丑話說在頭里,明年要是再考砸了,你可別賴我。”她這么一說,老爸反而動搖了:這丫頭犟得很,萬一她存心要跟他較勁,怕是復讀十年也難得開竅。老爸不敢跟她賭,又一想,技校是廠里辦的,畢業后直接分配工作,好歹也是個“鐵飯碗”,隨她自愿吧。老爸一妥協,米小玲就上了技校。
在技校,米小玲學的是磨工。兩年后畢業,就被分到了磨工車間。她的工作,就是將熱處理過的軸承套圈磨光后,再轉至下一道工序。二十二歲那年,她嫁給了銷售員魏老五,翻過年就生了兒子鵬飛。都說磨工枯燥無聊,米小玲卻不覺得,憑工時拿錢,干得多就拿得多,有啥枯燥的?出工不出力,拿不到錢才無聊呢!魏老五常年在成都駐點,除了工資還有補助,鵬飛有他爺爺奶奶帶著,她就只管上班掙錢。在磨床邊站了十幾年,她沒感到枯燥無聊,相反還挺知足的。
怎么就混到這個地步了呢?
還是老問題,答案是現成的:魏老五把她害了。周圍人是這么看的,米小玲也是這么想的。這會兒,她的認識更堅定。
那年,廠里為催收貨款,出臺了一個規定,各駐點銷售員每月必須回款若干,完不成任務就扣工資,本人的不夠扣,就扣家屬的。連續三個月掛白旗,直接回家待崗。魏老五跟米小玲商量:偷偷辦個假離婚,如果回款有缺口,就扣不著她的工資了。魏老五嘴巴甜,會哄人,米小玲也沒多想,就稀里糊涂地跟他把手續辦了。其實,廠里規定說得厲害,末了也沒那么做,也就沒人知道她跟魏老五離了,隨后幾年,兩人就那么過著,時間一長,她自己都把這事忘了。
2004年,廠里改制,讓米小玲最傷心的,不是丟了工作,而是魏老五把她娘倆甩了。魏老五在成都悄悄開了個公司,專門銷售各類軸承。軸承是廠里發過去的,貨款卻一直壓著。廠里催急了,他自己象征性地拿一點兒,再找其他經銷商湊一點兒,打游擊似的跟廠里對付著。幾年下來,他就完成了原始積累。魏老五賊得很,每次回廠,都裝得可憐兮兮,跟在外面受了多大罪似的。直到改制清算時,廠里才發現被他耍了。這時候,魏老五不再是駐點銷售員,而成了一個十足的“老賴”。米小玲頭腦簡單,魏老五的鬼把戲,她也是這時才曉得的。更讓她目瞪口呆的是,魏老五跟一個成都女人生的兒子,都會滿地跑了。
“我找幾個人,削他個癟犢子!”弟弟小偉覺得,最解氣的辦法,就是削人。
老爹掃了小偉一眼,板著臉吼他:“別動不動就來你那一套,天塌下來,也得講理。”
“那就告他,他這可是重婚罪啊!”妹妹小敏的主意,還算靠譜。
上法院打官司,米小玲也想過,可她有難言之隱。見爸媽都贊同小敏的辦法,才說了兩個人假離婚的事。一家人聽完,都愣住了。
米小玲這會兒還記得,老爸一反應過來,嘴巴嚅動半天卻啥也沒說,只長嘆一聲,就回屋躺著了。老媽的反應慢些,剛醒過神兒來,就照米小玲的額頭狠狠地剜了一指頭,接著就是號啕大哭,還邊哭邊罵她和魏老五。在老媽嘴里,米小玲成了傻大姐,魏老五就是個挨千刀的。
魏老五是在半年后跟米小玲攤牌的。
米小玲吃了啞巴虧,老想跟魏老五掰扯掰扯。無奈他遠在成都,又換了手機號,她找不到發泄對象,一肚子的刻薄話就只能暗暗憋著。可等魏老五把電話打過來,她卻說不出話了。魏老五會轉著圈兒忽悠人,這回卻沒繞彎子,只說他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法回頭了。再就是家里的房子歸她,兒子她先帶著,生活費他定期打過來,以后上學的費用,都算他的。米小玲剛要說話,那頭卻掛了。
三
凌晨一點多了,米小玲還睡不著,就掰著指頭算日子。下崗回家那年,她三十歲,明年她就滿四十六歲了。媽呀,這些年都干了些啥呢?她簡單捋捋,就是一筆糊涂賬。
工廠改制結束,雖說換了東家,但還是生產軸承。像她這個年齡的,多數又被新公司聘用了。她也去應聘過,管招聘的一開始對她也挺熱情,過后卻沒有音信了。有知情者告訴她,管招聘的是新老板帶過來的,跑腿的卻是老廠的。面試完一碰情況,就說到她跟魏老五的事。新公司接手了老廠的債權債務,魏老五又在新公司掛了號。這邊人上門討債,魏老五就跟他們扯,雙方越扯越遠,越扯越亂,末了竟又扯成一團亂麻。有了這個過節兒,人家還會聘用她嗎?
新公司不要她,米小玲就往市區跑。幾趟跑下來,便后悔當初沒聽老爸的話了。她只會個磨工技術,像行政文秘、會計出納、市場營銷、工程監理這些崗位,她都兩眼一抹黑。街道保潔、餐館打雜之類的工作,她倒是能干,可又拉不下臉來。她雖說只是個技校畢業生,但正經是技術工人。前些年,廠里的產品不是“國優”就是“部優”,最不濟也是個“省優”,這些產品咋說也從她手里過了一遍,謙虛點兒說,自己也是優質產品的制造者之一,就算把“之一”二字抹去了,也說得通。讓她去打掃衛生,去給人刷盤子,心里的那道坎兒實在過不去。這時候,米小玲做了個大膽的舉動,她把鵬飛送到了老媽家,自己一人奔了浙江。她聽人說過,那邊私營軸承廠多,過去還總在漢江廠挖人,既然新公司不要她,那就不怪自己投靠對手了。一到浙江,米小玲傻眼了,那邊私營軸承廠確實不少,也確實需要技術工人,可走了好幾個廠子,都是清一色的數控機床,對數控技術,她更是兩眼一抹黑。就像魏老五不再稀罕她一樣,人家對漢江廠的技術工人也不稀罕了。有啥辦法呢?回吧。
從浙江回來,米小玲終于肯拉下臉了。那天早晨,她出門給兒子買早點,見原來的同事李青在巷子口賣雞蛋,就問她生意咋樣。李青說要是機靈點兒,比上班掙得多。米小玲心動了,就說想跟她一塊兒干,李青說行啊行啊,正好每天下鄉時還有個伴兒。
跟李青倒過幾回雞蛋之后,米小玲才明白她說的機靈點兒是啥意思。廠里沒改制時,生活區賣菜的歸勞動服務公司管,有兩個戴紅袖箍的專門收費,每天給人交個塊兒八毛的,就算正當經營了。廠里一改制,新公司不再管社區事務,對這一片賣菜的、賣早點的管理,就歸了城管。李青說的機靈點兒,就是跟城管打游擊。城管劃定的菜市場攤位費太高,李青覺得不劃算,根本就不進菜市場。頭天晚上從鄉下馱雞蛋回來,第二天一大早,就將一個紙箱放在某個巷子口,有了買主,就帶人找個背靜處,迅速完成了交易。一看到城管,也不管賬結清沒結清,先抱著紙箱跑了再說。這樣賣了一陣子也沒掙到什么錢,米小玲想干脆也不干了,就在家里養老了,又能咋的?
這么想,不是她多有底氣。前些年,她跟魏老五攢了點兒錢,廠里搞房改,她這套一室半一廳的房子也被估了價,兩口子工齡加上優惠政策,挺合算的,那點兒錢就買了這套小房。魏老五后來賺的昧心錢,她根本沒見過。買斷工齡后,七七八八算下來,也就拿了兩萬多一點兒,要不是廠里代繳醫保和養老保險,她如果不找個事做,不光沒有收入,每月還得往外掏大幾百塊。就這么點兒家底兒,還只出不進,哪有底氣呢?她是死心了:人這一輩子,橫豎也就幾十年,走到哪兒黑,就在哪兒歇吧。
隨后多年,米小玲基本上就做了兩件事:伺候兒子鵬飛上學,在街坊茶館里打麻將。上午時間緊,把鵬飛送過小區通往學校的十字路口,回頭買點兒菜,再打會兒嘮岔,鵬飛就該放學了。所以,她打麻將一般都在下午。阿珠給她出主意:讓鵬飛到她姥姥家吃飯,你不就可以甩起手玩了?米小玲沒聽。自己成天待在家里,還讓爸媽給管兒子,她張不開嘴。老廠區的茶館,進出的多為下崗職工,麻將的碼子不大,一場下來,也就二三十塊的出入,她還玩得起。魏老五的良心,還算沒被狗全吃了,他說的是管兒子的生活費,但每月打過來的,差不多也夠她娘倆吃飯了。這時候,她不再為沒有事做而心焦,反而覺得,就這么打著小麻將,混著小日子,也蠻不錯的。
廠里的老人都勸米小玲,讓她再成個家。這個事,她不是沒想過。好幾個人給她牽線,她也跟人見面了,對方對她本人還挺滿意,可一聽說她還帶個半大小子,先是咂咂嘴,回頭就沒了下文。有兩個倒是沒咂嘴,可一看面相,比她爸還老,她先打了退堂鼓。阿珠說她,干嗎非要找個死守后半輩子的?瞅個條件好的,人對你好,快活一時是一時,哪天煩了,一拍兩散,不比你這樣干脆利落?
“咯噔”一下,米小玲從迷迷糊糊中醒轉過來。今晚上這事,哦,不對,應該是昨晚上的事,就怪阿珠。
四
阿珠原來在機修車間當庫管員,機修車間女工少,主任就讓她兼了計生員。計生員當然要跟計生辦打交道,廠計生辦掛靠在衛生所,她就要經常給所長老許匯報工作。時間一長,就生出些閑話,阿珠的老公聽到風聲,也沒收拾她,只整天拉著個驢臉,時不時丟幾句酸不溜丟的話。阿珠聽煩了,反過來跟老公賭狠:“好你個于黑子,旁人往我身上潑臟水我不惱,你也來惡心我,那就莫怪我不客氣了。既然這樣,咱就散伙兒。房子兒子都歸你,老娘凈身出戶!”阿珠說到做到,回頭就搬進了單身宿舍。
這些,是阿珠事后跟米小玲說的。她倆是技校同學,雖然沒分到一個車間,離得遠了,話反而多了。米小玲覺得,阿珠跟老公那么說,一多半是做賊心虛,索性倒打一耙,如果能蒙過去,還可以就此降住于黑子。萬一蒙不過去,知道了她的態度,于黑子也得掂量掂量,反正他沒把兩個人摁在床上,空口無憑的事,于黑子扯不過她。再不就是阿珠早有打算,只等找個由頭踹于黑子了。因為下崗以后,她并沒有去新公司應聘,而是跟老許在城里開了個診所。只是老許的三個舅倌去砸診所時,老許先認慫了,她才不得不怏怏地回來。
阿珠回到廠區,單身宿舍已經歸了新公司,沒理由再進去住,她也不可能去找于黑子,只得在她老媽家住下。阿珠的老爹走得早,妹妹阿珍也出嫁了,家里就剩老媽一個人。阿珠在家里待不住,就出來跟米小玲、條子、大炮幾個泡麻將館。條子長得麻細,技術也稀松,新公司沒相中他,就一直在家里貓著。大炮原來在鍛造車間當爐前工,他們自稱“打鐵的”。爐前工屬集體作業,個人技術不好說,反正有他個崗位。新公司過來,鍛工改燒重油為電加熱,先前一個班八九個人的活兒,如今三個人都富裕,他就落到空里了。市區工廠少有招鍛工的,他又不愿干雜活兒,就直接奔了麻將館。阿珠不像他們三個,她對麻將沒癮,隔兩天就見不著她了。有天她給米小玲打電話,讓她到人民廣場的伊美閣去玩。米小玲趕過去,在一條巷子里找到伊美閣,見里面有幾個人在挑衣服,正猶豫間,阿珠出來把她迎了進去。
“咋樣?”阿珠問她。
“啥咋樣?”米小玲不知她問的什么。
“這時裝店咋樣?”
“時裝店不就這樣嗎,還能咋樣?”
“我的。”
“你的?”
阿珠把她引進店內的一間小屋,米小玲見里面除了地方小點兒,床鋪、沙發、電視都有,床尾處凹進去一角,里面支個臺子,臺上放了電磁爐和幾副碗筷,差不多就是過日子的樣子。扭頭又見正對著門的衣架上,掛的就是阿珠常拎的幾個包,這才相信了她的話。
“老丁給開的。”阿珠自己挑起了話頭兒。
“老丁是誰?”米小玲沒聽她說過。
“山里面一個開養豬場的。”阿珠實話實說。
“啊,這樣的人你也不嫌?”米小玲又吃了一驚。
阿珠說:“你還別瞧不起喂豬的,喂豬的也有體面人。再說了,誰讓他比咱有錢呢?誰讓咱混得不如人呢?”
“那他有老婆嗎?”米小玲想起了她跟老許那檔子事。
“他說有,但他老婆在鄭州帶孫子,也就逢年過節回來幾天。嗨,想那么多干嗎?快活一時是一時,明天的事明天再說。”阿珠說得輕飄飄的。
那天晚上,阿珠請米小玲在上島咖啡吃牛排。米小玲問她跟老丁是咋認識的,阿珠說:“網上啊,你不會連這都不曉得吧?”米小玲說:“網上有好多騙子,電視上老在播這些。”阿珠說:“又落伍了吧!”說著便打開手機,“你看這個同城尋愛網,進去是要注冊的,你先把自己的信息輸進去,由系統根據你的情況幫你配對兒,你覺著對脾氣就跟人聊,不行就出來,也不掉塊肉。我跟老丁就是先聊過幾天,感覺這人還算靠譜兒,才跟他見面的。”米小玲說:“我就是問問,我可沒你那個膽兒。”
米小玲沒說假話。兩人雖然走得近,但本質上卻不是一類人。米小玲偏于傳統,心不大主意也不大。不像阿珠,天生的敢想敢干,而且是先干了再說。耍單十幾年,也挺折磨人的。可真要跟阿珠那樣,她又豁不出去。每回打麻將,條子、大炮瞅空子也會在她身上摸兩把,都是成年人,只要不太過分,也犯不著翻臉。在微信上,兩人還給過她暗示,都被她板著臉拒絕了。這兩人說壞也不算壞,卻沒法讓人喜歡。條子除了臉白一點兒,嘴甜一點兒之外,整個就是個吝嗇鬼。大炮的強項就是說大話,回頭要買盒煙,還得給老婆說半天好話。真要跟這樣的人發生點兒故事,就算豁得出去,鬧不好還會惹一身狐臊。
但這回米小玲卻動了心。阿珠有了自己的店,雖說不怎么體面,但終歸是個掙錢的門道。再看她那一身打扮,那大衣、那羊絨衫,一看就不是仨瓜倆棗能買到的。
米小玲嘴上說沒阿珠那個膽兒,回家卻悄悄行動了。她找到阿珠說的那個尋愛網,又從手機相冊里翻出幾張照片。這些照片,都是用軟件做過美顏處理的,不光有肖像,還有藝術照、生活照。仔細瞅瞅,身上凹凸有致,臉上腮凝新荔,眉眼顧盼生輝,又不禁為之嘆息一回。她把這些照片傳上去,才個把小時,就碰上了老黃。聊過幾次,老黃就約她了。
現在想想,讓她恨不得啪啪打臉的,很可能就是這些照片。老黃一定是發現了她本人和照片的反差,才那么對待她的。
五
混成這個鬼樣子,賴誰呢?米小玲問自己。
頭一個,當然是魏老五。是他從根兒上把我毀了。
第二個,肯定是阿珠。不是她明里暗里攛掇我,我也不會走出這一步。
第三個,無疑是老黃。他不光把我的臉撕了下來,還丟在地上拿腳踩碾,壓根兒就沒給人留活路啊!
可反過來想想,又不全是。誰也沒逼你那么做,你自己的腦子呢?這時候,米小玲便開始恨自己,恨自己不長心眼兒,恨自己不識好歹……一連串恨下來,她又將其中的具體事跟這三個人挨個對應,并理一理前因后果的邏輯聯系,還設想了如果沒有這些前因,最終會是什么結果等等,繞來繞去,又把自己繞進去了。
窗外“咚”的一聲,把米小玲徹底驚醒了。
媽呀,都快凌晨五點了啊!十幾年里,米小玲最怕聽到這個聲音,但凡注意到這個聲音,必定是失眠了。
聲音是樓下的垃圾車發出的。拉車的是老王頭兒,他從幾條巷子轉過來,停下車子,車廂尾部著地,必有這么一聲。這個動靜,米小玲太熟悉了。
老王頭兒早年在對面的紅山廠上班,后來也下崗了。略有不同的是,米小玲是買斷工齡,拿現錢離崗。老王頭兒是破產安置,等處置完內部資產,看能不能給發點兒安置費。清算組一算賬,紅山廠資不抵債,安置費就沒了著落。算賬是后來的事,至少在漢江廠改制的十年之前,紅山廠就關門了。那會兒,老王頭兒還是老王。老王的老婆是“農轉非”人員,有了城市戶口,卻一直沒有工作。紅山廠關門時,他的姑娘正在上學,那年頭的學費也高,先前工資少不說,還不能月月到手,突然連這點兒收入都沒指望了,老王的心里就有些發毛。下崗時,老王才五十歲,出門求職嫌老,回家歇著嫌小,再說也實在沒有歇著的條件,就想著怎么能找個事干,哪怕掏下水道呢?
就在老王焦頭爛額之際,原來的同事老尹來找他,說自己在十堰那邊開了個餐館,想找個幫手,問他想不想去。老王當然想去,可他頭天下午才走,第二天上午就回來了。他跟老婆說:“老尹開餐館就是打這個幌子,從鄉下哄來幾個小丫頭,賺過路司機的錢。他給我派的活兒就兩樣,一是看住姑娘們,不許她們跑了。二是盯緊上門的男人,防備他們賴賬。你說,這么喪天良的事,咱能干嗎?”老王再也不想出門找事做了,回頭就買了輛板車,從郊區煤場進了蜂窩煤,拉到漢江廠家屬區賣。他在前面拉,老婆在后面推,到了地方再給買主往家里搬,根據樓層高矮,從每塊煤里掙兩三分錢。后來老婆得腦出血先走一步,沒人給他推車了,他便放棄了這營生。趕上漢江廠改制,家屬區交由屬地管理,他就承包了這一片的衛生。一開始錢不多,每月三百塊。社區看他做事牢靠,就每年給漲點兒,如今將近能拿到一千八。歲數是跟著錢漲的,過去的老王,也成了老王頭兒。
五年前,老王頭兒辦了退休。拿著退休金,再掙一份“外快”,他干得更歡實了。他的姑娘大學畢業后,在上海上了班也成了家,女婿就是上海本地人。兩年前,小兩口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接他過去養老。老王頭兒說他住不慣大城市,還是待在襄陽自在。大炮說他,莫把自己說得多熱愛家鄉似的,我早給你號過脈了,你就是舍不得那筆“外快”。老王頭兒說不過大炮,也不跟他爭辯,只隨他說去。每天這個點兒,他按時在幾條巷子里清掃,等小區的人該上學上班時,他已清掃完畢。回家吃過早飯,又拎上簸箕掃帚,拿把長鉗子,在小區里來回轉。轉累了,就到麻將館喘口氣兒,順便討杯水喝。條子和大炮老想拉他下水,就讓他上去玩,老王頭兒嘿嘿一笑,說沒學過這手藝,我怕你倆把我賣了。
米小玲一直認為,老王頭兒這輩子,除了賣苦力,差不多就是百事不曉,太可憐了。剛才那“咚”的一聲,似乎讓她開竅了:老王頭兒并不可憐,相反他活得十分硬氣,硬氣得讓人不敢小看。這世上,像他這樣的人多如螻蟻,這些人看似卑微,其實活得相當高貴。他們知道,端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飯,別人吃山珍,他們不眼饞,自個兒啃饅頭就咸菜,也不覺得丟份兒。不管過得多么憋屈,凡他們認定必須堅守的東西,神仙也休想改變。
她忽然覺得,老王頭兒也是一面鏡子,對照這個老頭兒,她發現自己欠缺的,恰恰就是這種高貴和硬氣。生而為人,誰都愛面子。但女人的面子,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掙的。要讓別人瞧得起你,你自己首先就不能輕賤了。仔細想想,自己從頭到尾走過來,都是帶著想法、帶著目的,一步一步往前邁的。換句話說,現在的滿腳水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這么看來,昨晚在望江亭里,不是老黃羞辱了她,而是她自己羞辱了自己。
不能再這么活了。米小玲對自己說。
究竟該怎么活,她還沒想好。不過她覺得,自己眼下就如同站在鍋底,抬腳都是上坡路,既然不會再往下出溜了,那就往上奔吧,奔到哪兒算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