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琴
清晨,落了一點雨,桃園像是洗過一般。根叔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心里就溢出許多期許。昨晚,阿虎打電話說,今早八點準來。時辰還沒到,不如散會步,活動活動筋骨。
根叔又繞著園子檢查了一圈兒,他眺望江邊的防護堤,堤上的戴勝鳥正叫得歡愉。阿虎說這鳥早先滅絕過,現在又出現,金貴著哩。阿虎說啥就是啥,他信。
桃樹下,陡然晃出一個人,人影兒越走越近。來人是發小,村里的老會計,人稱寬伯。兩個人覓了一個樹墩坐下來。
“你從城里兒子那回來的?”根叔摘下一個濕潤的桃,遞給寬伯。
“是呀。”
“城里不好嗎?”根叔笑笑。
寬伯就捶捶腰,臉上看不出啥表情,眉毛皺皺的,又散散的。他把桃吃完了。“真甜。今年你要發了。”
“謝老哥吉言。”根叔又看了會天。現如今從城里到村口,坐車也不過一個小時,都是平整順溜的大馬路——雖然時間來得及,可萬一阿虎就是忘了呢?想了想,他只好沒話找話:“既然城里好,那你咋還要回村?”
寬伯舔了一下唇,眼睛覷著根叔。“城里好,咱農村現在就差?家家三層洋樓戶戶小汽車。一年到頭,大家伙兒也出去旅游。擱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哩。”他又補上一句,“阿虎不是和咱說好了嗎,今天就在你這園子里,咱仨好好聚聚。”
根叔笑了。“就知道你不敢忘。”
“阿虎當過市長,就算退下來那還是官。這隨口一說的事兒,咱們真能當真?”寬伯有點不自信。
“不來,那是他不守信。”根叔伸伸腿兒,直起脖頸,又道,“咱小老百姓,不求發大財,一輩子就圖個言而有信。”
寬伯點點頭。
根叔叮囑:先摘桃吧。不來,就扔給狗子吃。
寬伯會意,咧咧嘴兒,又扯過話題:“老實說,我在城里待得憋屈,還是喜歡咱這地方。從前那是苦,紅薯南瓜菜秧子充饑。就比如你這桃園,往年也只是一片灘地,一叢一叢蘆葦,風景不差,可大家口袋里干癟。現在改良水稻栽培,家家豐收,都有錢。大魚大肉吃膩了,反而想種一點兒小米吃一口雜糧,真是怪了。”
根叔就道:“我也本想種點別的。可是,我聽專家的。專家說,這灘地種果樹好。”
“呵呵,阿虎愛吃桃,你就偏偏種桃樹。你呀,還是想巴結。”
細雨蒙蒙,又過了半小時,兩個老漢對望了幾眼。紅紅的桃兒誘人,霧靄中,果園里竄出來幾個小孩兒,根叔讓他們隨意摘。他的心,更是焦急起來。
突然,看園子的狗叫起來了,汪汪汪,汪汪汪。根叔抬起頭,去園外瞧。寬伯跟著他,脖子抻得比根叔還長。
有一個人打著雨傘走來了。那人六十出頭,身材清瘦,衣服半舊,瞧著就一普通的鄉下老頭兒。他伸出兩只手,一左一右,握住根叔和寬伯的胳膊,緊緊不撒開。
“您還真是守時啊。”根叔和寬伯都非常滿意。
“可不。兩位老阿哥,還是叫我的小名阿虎。當年,你們一個是隊長,一個是會計,都是黨員,帶著我這個懵懵懂懂的小知青弟弟,下田栽秧、修筑江堤,一起流血流汗……二十年前,我給村子提了一些建議,荒地可以再整頓,辟個果園建個禽場,搞搞副業,沒想到大伙兒這么積極響應,現今公交車從城里直通村頭,村子建設得也真漂亮!阿根哥,你的桃園豐收了,我怎么能不來吃桃呢。”
“阿虎,嘗嘗鮮。”根叔和寬伯給他擺上一大盤琉璃瑪瑙般鮮亮的桃兒。
三個老伙計坐在樹下,聽雨,吃桃,敘說家常。
雨點子又變細了些。近處,農田郁郁蔥蔥,如在畫中。
船女瑛瑛
白馬渡的蘆灣很多。曾經,灣里歇過一條小船。蘆花紛飛時,十九歲的船女瑛瑛會和爺爺一起,割下許多許多的蘆柴窠,運售到附近集市。瑛瑛還會鳧水,扎一個長猛,下河捉魚。黃昏時,夕陽將金色的光線灑在灘頭,她便背個小筐,細致地尋一種根部蜜甜的青茅草兒。
有一日,她突然不活泛了,蹲在船尾,不喜歡點爐火,煎魚也變得馬虎。爺爺搖著櫓,看著碧空無云,水面泛起多彩的漣漪,輕聲提點:“瑛瑛,岸上的人規矩重,我們船民隨性慣了,你們是走不到一塊的。”
瑛瑛手托著腮,不知道聽沒聽。她心里的確藏了一個人,在集市里碰到的。那小哥是裁衣鋪里的學徒,比她大兩歲,生得唇紅齒白,很有幾分俊氣。瑛瑛自問喜歡他哪兒?頭一個是干凈,再一個是說話玲瓏。
那天下著雨,瑛瑛預備做一件春褂兒,隨意地走進這家鋪子。小哥低著頭量完尺寸,余光掃了下她肩膀垂著的長辮子,指指桌上還沾著雨水的幾顆枇杷,眉眼微微笑著,說,給你吃。瑛瑛搖了搖頭。小哥就一邊剝開一顆,放嘴里,一邊又遞給她一顆,瑛瑛就不好意思起來。
小哥家就住在岸邊的村子里。白馬渡附近無非是一些村落,青磚碧瓦,高矮不一,各家屋前都圍一個小院,院子里也無非種一些尋常的鮮瓜水菜。當然,農人們也養雞、鴨、羊,雞窩、鴨窠、羊圈,也都收拾得極清爽。瑛瑛迷上了村里雞的打鳴聲。喔喔喔——喔喔喔——聽得她心頭振奮。這時,小哥就該從家里吃完早飯,去集市,開張做生意啦。
小哥也和瑛瑛來江邊玩耍,兩人笑起來像孩子。她叫他小裁縫,他喚她野丫頭。瑛瑛還背著爺爺,去小哥家里做客。小哥的父母很客氣,換上清爽干凈的衣裳,和面、切菜、炸豬板油、拌餡、裹餛飩,一絲不茍。
可沒多久,小哥再見瑛瑛,眼里就躲著無奈,甚至貯著深深的痛苦,人一點兒不顯玲瓏。后來,瑛瑛知道,他父母又托人,給介紹了一個鄰村的姑娘。小哥說,村里的小伙兒至今還沒一個敢娶船女的。父母不破這個戒,他不敢硬來,已經求過多次。瑛瑛相信他的真誠。爺爺請小哥坐下,和他喝了一點兒酒。爺爺目光平靜,看待孫女的初戀熄火就像看一次江水漲落那樣平易。
小哥結婚那天,瑛瑛也跑到堤岸瞧熱鬧。鑼鼓銅鐃的吹吹打打中,小哥低垂著頭,目光悵惘,但腳步并不落下。瑛瑛沒有哭,回到船上,看著爺爺殺雞,將內臟一點一點丟進河里,不時就有魚兒追逐,星光一下鋪滿河面。
夏夜,月色盈潤。瑛瑛想去河里洗澡。她鉆一個長猛,張臂大叫幾聲,揚手的一瞬,身后就有一雙粗壯的胳膊緊緊攬住她的腰。瑛瑛一怔,奮力掙脫,這雙手就越抱得緊。“我沒想死……”她轉過頭,這是一個臉膛黝黑的年輕漢子。
漢子不信,一臉認真地問詢:“別唬我,這里頭有個很深的漩渦。”男人拖著瑛瑛的手上岸。她突然哇哇地大哭起來。瑛瑛哭,是因為害臊,被一個陌生人不明不白地抱過,畢竟小哥也只敢拉拉她的手兒。
瑛瑛和爺爺將蘆花船兒劃到別的村落水圩,別的地方也有熱鬧的集市。趕集時,瑛瑛又撞上了小哥。他身邊跟著一個女人。女人身形纖弱,鬢角插著一朵梔子花。瑛瑛怔了怔,撒腳想往后退。小哥也發現了她,身軀一僵。瞬間,二人便從喧雜的人群中分散。
爺孫倆照常行船度日。天晴時,瑛瑛洗衣服曬蘆柴打魚。天陰時,她收衣服捆蘆柴腌魚。瑛瑛變得寡言少語,干活卻更顯穩重賣力。爺爺說,吃一塹長一智,也算是好事。
那天,瑛瑛跟著小哥回去,一路泥濘,干脆脫掉新買的涼鞋。恍惚記起,小哥的父母總是擰著眉頭,眼總是盯著她的一雙赤腳,如芒刺背……
過了兩年,爺爺給瑛瑛介紹了一個對象。見面時,瑛瑛發現男人竟是那天救她的漢子。他和爺爺在一起時,神情和氣息是相似的。漢子和爺爺一樣,捉魚、撒網,霧靄中自在地行船。晚霞滿天時,瑛瑛便在江邊織補魚網,她頭裹一塊藍巾布,身穿花大襖,像極了一個等待丈夫歸來的漁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