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煙的另一個名字（二則）

秦興江

那一晚，王菲突然發現丈夫抽煙抽得很兇，王菲的恐懼也是從那一晚開始的。

你為什么要不停地抽煙呢？有那么好抽嗎？王菲幾乎是瞪著眼睛說，但丈夫并不搭理她。

那是封城之后的第二天。封城第一天，王菲還沒感覺到什么，以為只是又一個“狼來了”的故事。可是第二天，突然看見小區里掛起了“老實在家防感染，丈人來了也得攆”的宣傳橫幅，任何外來人員不準進入，這氣氛明顯不對了。

那天晚上，王菲不知怎么突然從心底冒出了一絲絲莫名的焦慮和緊張，再確切一點兒說，還有一絲恐懼。那天晚飯的時候，丈夫突然說：“陳靜去武漢前線了！”聲音不大，但卻如同一顆石子扔進水塘，瞬間打破了王菲心中的寧靜。陳靜在市人民醫院是護士長，據說和丈夫一家原來是很好的街坊鄰居，王菲生女兒難產的時候，當時住院部已滿，找不到床位，就是找陳靜幫忙才安排了一個單獨的產房。現在陳靜突然被抽調去武漢，這至少透露出兩個信息，一是武漢形勢更加嚴峻，二是丈夫怎么知道這個消息的？陳靜前腳剛走他就知道了，難不成是陳靜瞞著她給丈夫發了信息。

王菲腦子瞬間變得亂糟糟一團，胡亂扒拉幾口飯就扔下了碗筷。等安排完女兒寫作業，王菲接下來卻不知應該干嗎，這種居家隔離的日子，才剛開始呢，就像永遠沒有盡頭。隱隱的，一種難言的恐懼和不安爬滿全身。

那天晚上，丈夫就像變了一個人，獨自躲在陽臺上一晚沒露頭。王菲很晚才睡，第二天早上，她看見陽臺上的煙灰缸堆成了一座小山。

又是兩天過去了，那種恐懼變成了一種疼痛，讓王菲更加煩躁，甚至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絕望。以前忙生意，整天人來人往從來不覺得有什么，現在只能蜷縮在家，整天對著一個人。而丈夫一天到晚只會抽煙，也不說話。王菲感到那種絕望和新冠病毒一樣，就像一只妖魔鬼怪，正從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慢慢地向她逼近，逼近。而且，她竟然想不起來丈夫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不耐煩了？只要一言不合，就會呵斥她，甚至會一抬手打走她遞過去的蘋果。

如果一個人不停地抽煙，是什么病？那晚，平常不怎么說話的王菲在同學群里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

馬上，就有幾個人爭先恐后地回復她。

“這個鬼世界，我不想活了。”

“以前好羨慕豬的生活，現在才明白，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太難受了。”

還有人冒出了一句詩：“良友遠離別，各在天一方。”

王菲一開始還覺得個別同學故意在搞笑，后來就覺得很有道理。特別是周寶安同學說得更直接：如果不是在想你，那就是在想另外一個人。王菲同學，你可要小心哦。

呵呵，小心你個頭！王菲發了一串敲打的表情。

“你不相信？”那個周寶安同學接著說，“香煙本來就有另外一個名字：相思草。”

哥倫布不止發現了新大陸，還發現印第安人口中經常叼著一種植物的葉子。他們為何要叼著這種葉子呢？原來那是一種能引起人興奮的“靈草”，只要叼過一次就會離不開，所以被稱為相思草。而在中國，最早在秦趙時期就已經有相思草一說：狀若石竹，節節相續，名曰斷腸草。說古代有一女子思念心上人，但卻不能見面，就經常哭泣，后來在女子灑淚之處長出一種植物，秋天開花，花姿嫵媚動人，花色像女子的臉。

周同學說得有鼻子有眼，是真是假，王菲對這個故事并不感興趣，但聽說香煙有另外一個名字，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媽，你兒子這幾天不吃不喝，不知怎么了老是抽煙。”

隔離期間不能出門，王菲在和婆婆視頻聊天時故意打探說。聽了相思草的故事，王菲覺得丈夫說不定真的有什么故事。

“唉，這孩子！早知道我不告訴他了……”

“您告訴他什么了，媽？”

“陳靜去武漢，是我告訴他的，他肯定惦記得吃不下飯了……”知子莫如母。原來，這么多年王菲還不知道，陳靜和自己的老公曾經是高中的初戀，后來是陳靜的媽媽棒打鴛鴦散。

關掉手機，王菲走出臥室，丈夫依然還在陽臺上靜靜地坐著，對著天空默默地抽煙。

王菲悄悄地走過去，站在丈夫身后，把一件外套輕輕披在了他的肩上。

“喜歡抽就抽吧，我知道香煙的另一個名字，叫相思草。”

話一出口，王菲猛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說多了，丈夫肯定又會不耐煩得甩開她的手，甚至兩個人又會因此大吵大鬧起來。

可她沒想到的是，丈夫卻默默地轉過身，緊緊地攬住了她。

夢里夢外

你最近經常做一些奇怪的夢，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比如昨夜，在夢中，老婆和娘又開戰了。

這婆媳不和就跟斗雞一樣，一句話不合就會吵起來，一個眼神不對也會斗起來。這已經成為習慣，好像不用因為什么大事，無非也就是誰花多花少，誰得少失多的雞毛蒜皮之事。

媳婦和娘到底是什么時候種下的仇，你也忘記了，反正就是誰也看不中誰。

這會兒，婆媳倆吵得更兇了。你大聲喝止，可是老婆不停，娘也不聽。誰都不愿先停嘴。你常常想，老婆和娘什么時候才能安安靜靜地過一天舒坦日子呢？可是你細聽聽，覺得她們都有理。

為了更好地活著，人人就互不相讓，甚至要拼個你死我活。

吵聲越來越大，罵聲越來越高。事情越來越亂，亂得一地雞毛。

老婆跟你近，娘跟你更近。可沒人愿意聽你的勸阻，你開始一個人喝酒。就這樣，你在一片吵鬧聲中把自己灌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過突然之間你又有些清醒了——怪不得爹在三年前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呢，你突然有點很佩服爹，也很佩服自己。三年來，你一直在腦子里琢磨的問題，現在終于明白了，這樣的世界有什么好說的呢。

突然，你也不想活了，想去陪爹。

你擦了一把臉，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你非常氣憤地摸起一把菜刀。

老婆看你持刀逼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她害怕了，你真的看見她害怕了，但你還是舉起了刀。這時，老婆非常大聲地向你吼了一句：“你為什么不砍她？”

你的手就那樣停在了半空中。你覺得老婆說得在理，娘啊娘，你都這么大歲數了，你怎么就跟孩子似的不懂事呢？難道你就不想過一天清靜日子嗎？這樣想著，你轉身走向娘，那可是你的親娘啊。

可是你已經瘋了，不管不顧地砍下去。

你真是喝多了，因為還沒砍著娘，你自己先摔倒了。眾人都說虧你喝多了，可是娘卻更大聲地朝你喊，你個狼崽子，你敢反天了啊！

你閉上眼睛。抓起酒瓶，你又開始往嘴里灌酒。

別人都說你是酒瘋子，其實你是不甘心啊。自從老婆和娘不斷地吵仗，你就開始不斷地喝酒。除了喝酒你覺得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快樂可言。可現在，你喝多了，你已經殺不死任何一個人，你只能殺自己。你就再喝酒，你一個勁兒地往嘴里灌。直到瓶底徹底朝天了，你瀟灑地隨手一扔，想揮走過去的一切，你聽見酒瓶子非常配合地在身后不遠處“嘭”的一聲碎了。這時，你重新拿起刀，一下就把自己殺了。

倒下去的時候，你突然想，殺別人難，殺自己好像很容易。

隨后，你聽見了刺耳的驚叫聲，哭喊聲。亂，亂死了。你甚至聽見自己像往常一樣在幽怨地嘆息。

可是，你馬上聽見老婆在大哭，你感到娘在拼命拽你的胳膊。你的頭突然很疼。你聽見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要對方賠她兒子，你也聽見另一個聲音喊著要對方賠她丈夫。她們的淚水嘩嘩流淌到你的臉上，灑落到你的身上。你心里難受極了，你想揮手抹去，可是卻怎么也抬不動你的胳膊。

你感覺被人抬上了一輛車，很快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是一個潔白的世界，你看見有人在手忙腳亂地搶救。別再忙乎了，都到這一步了有啥用呢？你笑了笑，非常大度地說，卻發現自己并沒有發出聲音。

你相信自己這回是真的死了。你非常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爹，我來了。你聽見自己對爹說。

你的心一陣陣抽搐，一陣陣痙攣，直到虛弱得再無一點兒力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兩天，醒來后的你卻發現自己并沒有死，你開始嚎啕大哭。

奇怪的是，在你一個人大哭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這時候，你從夢中醒來，可更奇怪的是，每次醒來你都不覺得這是夢，而好像是真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