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蓮塘

文/惠軍明

我如何能忘記那一片片青翠的蓮塘呢？那里到處有我的歌聲，我的身影，我流連在片片蓮塘，不斷尋找著記憶中的童年。

家鄉不是江南水鄉，而是關中平原。村旁流過一條小河，蓮塘受它澆灌滋潤。我們這兒的蓮不像江南，于湖中深水種植。如果是江南，盛夏之際，就可撐一葉扁舟，泛舟湖上。家鄉種的蓮是旱蓮，泥地種植，河水澆灌。

每當春光明媚的三月，那廣闊的田野到處是忙忙碌碌的鄉下人，挑擔子的、挖地的、站著的、蹲著的、吆喝的……這時節適于種蓮，人們把種子小心翼翼地放入刨好的小泥坑內。種子的主芽、側芽都不能損傷，主芽要露在土外。那些皮膚黝黑面帶土色的鄉下人虔誠地栽種，他們種下的不僅是蓮，還是一個家庭全部的希望。

我家也曾有過二畝蓮地。爸爸、媽媽帶著我和弟弟，從種蓮之日起就開始忙碌，接下來還要澆水、拔草、上肥……爸爸性子急，忙不過來，就會大聲斥責蹲在一邊的我和弟弟。我們懼怕他，一聲不響地站起幫著媽媽干活。爸爸是一名中學教師，每周忙完學校的工作，星期天還要忙家里的活。那些年，村里人都缺錢。爸爸和一些有見識的大伯們首先試種蓮，希望盡快脫貧。剛開始栽種那會兒，村中人奚落他們，覺得他們種不成。然而一年后，種的蓮藕獲得豐收，種蓮的幾家人合力把一麻袋一麻袋肥白結實的蓮藕用架子車拉向城市，換回一捆捆新鮮蔬菜、一條條肥肉和一沓沓錢。那年我家貧困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年底有了余錢。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全村種蓮迅速形成熱潮，家家戶戶都整旱地為水田。無論走到田野哪個角落，都會發現明亮的水光。離河近的，就地取水，“近水樓臺先得月”；離河遠的，大泵小泵汲井水灌溉。好似一夜間，我們這里變成了“江南水鄉”。

蓮也不負眾望，吐枝、長葉、開花、結藕，慷慨地給予了人們豐厚的回報。

第二年、第三年人們熱情更高，也分外勤奮。蓮塘不斷擴大，村里人也逐漸擺脫貧困。

我們小孩子格外喜歡蓮塘，喜歡那一望無盡的綠色；喜歡點綴其間雪白的荷花；喜歡摘一兩片碧綠的蓮葉，撐一把遮陽小傘；喜歡把腳泡進水里，享受絲絲清涼；喜歡玩擊水游戲，濺出萬點水花。

最吸引我們的還是蓮藕和蓮子的美味以及蓮塘采蓮蓬、抓魚的刺激游戲。

盛夏很容易口干舌燥，我們這些不安分的孩童四下張望，趁大人們不注意，飛快溜進蓮地。只要用兩手使勁陷入泥土，便能抓出一節節硬硬的雪白嫩蓮藕。未成熟的嫩蓮藕吃起來既脆又甜，極其爽口。因為挖的多是別人家的蓮藕，挖時心里直打鼓。有時不幸被人家瞧見，會被脫掉褲衩，挨一頓狠揍，任你哭爹喊娘也沒人理睬。

初秋蓮花盡落，結出蓮蓬。成熟的蓮子光滑飽滿，就像一顆顆綠珠子。小孩子關系好的，你約我、我約你，三五成群，從不同方位溜入蓮塘。蓮地里葉子挨挨擠擠，蓮稈兒縱橫交錯、粗壯有力，上面布滿尖小的青刺。在蓮塘里需慢慢走，走得太快，腿上便被拉出一道道血痕。在蓮塘里仔細觀察，蓮蓬很快就會被發現。只要踩進蓮塘，絕不會空手而歸，提前準備好的小塑料袋兒被裝得鼓鼓囊囊。

采蓮蓬會踩壞嫩蓮，大人們是不準的。我們總是偷偷摸摸采，蓮子的誘惑仿佛充滿無窮的力量讓我們“奮不顧身”。雨過天晴時，蓮葉上的水滴都積一小渦清水。有風吹過，蓮塘水沙沙作響，這時蓮塘里的孩童嚇得縮成一團，以為自己被發現了。有時蓮塘里嘩嘩地響，果真有人走來，撥開蓮葉，互相嚇了對方一大跳，原來也是采蓮者。

那種冒險真刺激，讓走出蓮塘的我們耳根還熱乎乎的。

蓮塘還有魚、有龜。來自河里的魚在蓮塘里悄悄長大，無人發覺。直至秋后，水變淺了，亂蹦亂跳的魚兒再也無藏身之地了，我們歡笑著圍堵它們。魚不大，但極多。水快變干時，水凹里蠕蠕亂動的全是魚兒，順手一撈，就會抓上幾條魚苗。幸運者還會碰見河龜，不過捉龜時需要你的膽大機靈，要不然讓它咬一口可就慘了。

那一年，我和弟弟在一個蓮塘里整整抓了兩盆鮮魚，魚肉的鮮香至今讓人回味無窮。

不知何時，我們這兒有了野鴨、野鶴、白鷺等各種水鳥。漫步蓮塘邊，常見鳥兒撲棱棱飛起，甚至偶爾在蓮塘畔的草叢中還會看到一窩白花花的鳥蛋。

隆冬終于到來，蓮塘水干葉枯，收獲的時節悄聲而至。人們冒著寒風，拿著鐵锨，破泥挖蓮藕。蓮莖深埋地下，縱橫交錯，不一而足。挖蓮藕既要有力氣，還要有技術，一定要小心謹慎，不能用蠻力，否則就不能保證蓮藕的完整。挖蓮藕是一項艱苦的勞作，一位熟手一天工夫，也不過挖出二三百斤。

我家那二畝多地，由于爸爸上班教書，幾乎靠媽媽一人挖蓮藕。媽媽身材矮小瘦弱，為了家庭她早起晚歸挖蓮藕、賣蓮藕，肩負起生活的重擔。越到隆冬天氣越冷，有時陽光也被凍成白色。廣闊的天地間媽媽的身影顯得更加弱小……

我和弟弟逐漸懂事，幫媽媽挖蓮藕、抹泥、洗蓮藕、推車，盡力幫她分擔。

殘陽西墜，我們三人常拖一身疲憊來河邊洗蓮。河兩邊滿是洗蓮人，嘩嘩水響，人聲鼎沸。有人在談論市價，有人埋怨今年收成不好，有人感嘆自家蓮不夠潔白賣不上價……媽媽也拾起一方水，開始洗蓮藕。河水冰冷刺骨，我和弟弟的手被凍得通紅。媽媽心疼了，只讓我們幫她遞蓮藕，自己一人洗蓮藕。我看見媽媽那雙本來紅潤的手裂開一條條凍痕。直至現在，一到冬天，媽媽的手還時常凍裂。河邊人少了，月亮悄然升起，星光點綴夜空，與我們作伴。一車蓮藕終于洗完，我們費力地拉著笨重的架子車，一步步往家走，地上留下三道相互扶持的影子……

如今我們這兒已不再種蓮了，蓮塘被改成蔬菜地、葡萄園、蘋果園、魚池等，但我永遠忘不了那一片青翠欲滴的蓮塘，忘不了那段艱辛歲月，更忘不了那段歡樂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