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子”一樣的愛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協會員，沈陽市作協副主席。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全國小小說十大新銳作家獎、全國小小說十佳作品獎、改革開放40年《微型小說選刊》最具影響力微型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高考試題及各年度文選。已出版長篇兒童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

外面的世界飛舞著蝴蝶一樣嬉鬧的雪花。在這個接近大年底的冬天里，和老媽一起生活了六年，從沒像現在這樣緊張又害怕過。干爸張院士在半年前去了天堂，我身邊只剩老媽一個親人了。

六年前，當張院士帶我見到老媽時，他很動情地說：“星子媽媽，我把你的女兒帶回來了，這讓我的心能安穩一些，恩情永生難以回報！”

老媽呆愣了好半天，仿佛被誰施了定身術。我微笑著說：“老媽，星子回來啦！星子要永遠陪在老媽身邊?！甭牭轿业穆曇?，老媽撲過來緊緊抱住我，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著，哽咽道：“我的星子啊，我的好姑娘啊，想死媽媽了！好孩子，終于等到你回家了，再也不要分開了，好嗎？”干爸張院士也在一旁落淚。

我努力搜索記憶，找不到太多和老媽在一起的記憶。只知道自己叫星子，現在十八歲，是老媽唯一的女兒。老媽曾是一名幼兒園老師，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身體和精神狀態不好，提前辦理退休了。

老媽還是個手藝人，會捏好多好看的面人。家里擺著好多個我——從很小的我到慢慢變大的我，全都活靈活現的，好看極了。其中，還有一個英俊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手拉手坐在一起。聽老媽講，那男人是我的爸爸，女人是年輕時的她。爸爸是個了不起的消防員，為了救一個困在大火里的孩子，他在“很小的我”的時候就去了天堂。爸爸非常愛她和孩子，捏面人的手藝就是和老爸學會的。那些“很小的我”的面人都是爸爸捏的，都是老媽的最愛，沒事時總會輕輕撫摸，有時還落淚。

我每天的任務是做家務，做好飯菜等老媽回家。老媽怕我無聊，讓我每天讀一些書。老媽每天回到家是我最幸福的時光，連屋子里的空氣都是快樂的。等她美美地吃完飯，沏好她愛喝的茶，邊給她捶腿、揉背，邊聽她講我從小到大的故事，她也講身邊人的故事。

有時，真想不明白，鏡子里的自己長得挺漂亮，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怕我？我自己出去買過一次鹽，在小區里遇到一些人，都怪異地看著我，紛紛說：“這是誰啊？是星子吧？這事太嚇人了?！?/p>

那天晚上，老媽哀傷地看著我，臉上布滿傷心的陰云。預感禍事因我而起，急忙運用書上學到的撒嬌辦法，對老媽又抱又親，說一些她喜歡聽的話。最后，老媽緊緊抱著我，顫抖著聲音說：“孩子啊，我的漂亮女兒，千萬不要再自己出門了。我年紀大了，經不住什么事再發生。如果實在悶得慌，我可以帶你出去散心?！?/p>

老媽帶我出去時很拉風，也很麻煩——老媽總要和別人小聲解釋一些話，還要幫我去回復一些人的搭訕。

我好想天天和老媽一起出去捏面人，可惜我只出去陪伴了一次，還出了大事。

平時，老媽的面人小攤前圍攏的多是父母陪著的小朋友，也有手拉手的情侶。這天小攤前來了幾個流里流氣的年輕人，染著好幾個顏色的頭發，還梳成雞冠子形或是刺猬一樣的爆炸頭。他們圍著我看來看去，還往我臉上摸，老媽的規勸和阻攔，他們全不當回事。一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擋在我面前，和那幫人理論。那幾個壞蛋動手打了小伙子，滴落的鼻血染紅了他的白襯衫。老媽嚇壞了，抖著手打報警電話，被一個壞蛋搶去了手機。就在這危險時刻，有一些英雄搏斗的片段在我的大腦中閃現，我要保護老媽——沖過去用力把那個壞蛋推倒，奪過老媽的手機。我又去推打人的那些壞蛋，他們也一個個被我推倒了。我也很奇怪自己的力氣竟然這樣大。這時，有人大喊：“警察來了！”壞蛋們都嚇跑了。老媽癱坐在地上，好半天也沒站起來，說是心里難受得發疼。后來，我不想給老媽帶來這些麻煩，也不再鬧著出去了。

但她還是堅持出去捏面人，理由是生命在于運動，悶在家里會生病。老媽說不缺錢，退休金就夠她花了，就是想日子過得充實些。

老媽說，每天感到幸福的事除了見到我，就是數錢的時候。她把紙幣和硬幣分類收好，放到一個小木箱里，半年送銀行一次，說攢錢是為了資助大山里上不起學的孩子們。我知道有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在她的幫助下，已經上了大學。老媽為了捐錢資助更多的孩子，把兩室一廳的房子都賣了，帶著我租住一室一廳的小房子。我見過老媽資助的那個西藏姑娘，她考上了大學，她管老媽叫干媽，兩個人見面可親熱了，真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母女。那姑娘的名字叫臧銀花，她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也很愛和我聊天。

這個冬天剛來的時候，老媽問過我：“星子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怎么辦??？去哪里好呢？我得給你找個很好的新家?！?/p>

我搖頭說：“老媽去哪我去哪。”

老媽搖頭說：“我要去一個不能帶你去的地方啊，你這么年輕，還能活好多好多年。我得給你找個好人家?！?/p>

一個雪花飛舞的早上，我把飯菜都做好了，還熬了老媽愛喝的養胃湯，耐心等老媽起床。我跪到老媽床邊，微笑地看著她，期待她睜開眼睛，溫柔地摸我的頭對我說：“星子真乖，每天能見到我的星子是最大的幸福哦！”可是，直到太陽又落下去睡覺了，老媽還在睡。我叫了幾次，她也不醒。

老媽連著睡了好幾天也沒起床，她會不會很餓?。棵刻煳叶甲龊眯碌娘埐说人褋沓浴Ｎ葑永锊恢獜哪倪M來的蒼蠅，嗡嗡地圍著老媽飛，還黏到她多了好多斑點的臉上。我氣壞了，使勁轟趕著，讓它們不要吵醒老媽休息。有幾個電話打進來找老媽，我告訴他們，老媽睡了好幾天，不吃也不喝。

鄰居帶著一幫人敲開了門，他們把老媽抬走了。我追著問：“你們，帶老媽去哪里？老媽，什么時候回來??？”沒人顧得上回答我。

我每天依舊做好飯菜、煮好湯，等老媽回家。

咚咚咚，有人敲門——一定是老媽回來啦！我興奮地跑過去打開門，不是老媽，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冷漠地說：“這個房子租期到了，已經停水停電，不要再待在這里了，盡快搬走吧?！?/p>

走出房間，到處是急匆匆的陌生人，他們漠然的臉上找不到老媽那好看的笑容。天黑了，老媽也沒有來。有好心人把一些零錢放到我腳邊廢棄的紙盒里。沒有老媽，要錢有什么用呢？

回到家里。我安慰自己，老媽一定會回來的，我是她最愛的星子啊，這是我們最愛的家?。±蠇屨f過“再也不要分開，和老媽在一起，好好地活著”。

沒有老媽陪伴的除夕夜，好孤單寂寞啊！窗外偶爾升空的禮花照亮了屋子。屋里所有的燈都不亮了，我的能量越來越低，身上的報警器又響起提示音：請盡快充電，兩個小時后電量將耗盡！屋里的電源都試過，沒有一個好用的。老媽說過，不要告訴別人我的秘密，這是自我保護。我不敢去求助別人。

我微笑著躺在漆黑的夜里，想著老媽回來時，給她一個深情的問候語：老媽和星子在一起，再也不分開，星子永遠陪伴媽媽！

當我的意識快要消失時，突然響起了敲門聲，一個姑娘的聲音傳進來：“干媽，我來了，陪您來過年啦！干媽，收到您的來信，大雪把我隔住了，晚來了一些天。干媽，開門啊，我是臧銀花，您家電話也不通了，出什么事了嗎？星子，你在家嗎？”

我努力大聲喊：“銀花，快來，快來幫我找電源，我沒有力氣了……”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所有的關節都不能動了，意識像煙霧一樣在消失。

后記：文中老媽的女兒星子在一次意外中為救研究機器人的張院士被水淹死了。張院士為報救命之恩，給老人做了一個仿真機器人，和星子一模一樣，連聲音都是仿真的。

編輯/周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