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海月



那是一雙遇難者的眼睛,半瞇著,露出一條黑色的縫。52歲的陳旻距離他只有20厘米,“幾乎就要碰到”,她瞬間感覺“被拉入死亡的陣地”。
當時,她正在珠穆朗瑪峰8700米的高山上,攀登一塊5米高的巖石,剛爬到頂上,就看到那雙眼睛,遇難者蜷縮在V字形的石頭縫隙里,面色死灰。
那是2021年春天,陳旻在長達45天的珠峰之旅中,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很長一段時間,她忘不了那雙眼睛,假設自己最后的結局也是躺在那里,會不會后悔登珠峰?
“不會。”她對此篤定。然而,在家人看來,52歲的人還去登珠峰,是一件瘋狂的事。為了打消她登珠峰的念頭,大哥給她發珠峰遇難者的遺體照,朋友勸她“珍惜現在的生活”,正在國外留學的女兒強烈地反對,“太危險了,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p>
但陳旻執意要登,并且要登頂,為了抹去幾年前登慕士塔格峰時差點死在山上的“陰影”,也為了她一直沒有找到的答案,“我是誰?我要做個什么樣的人?”“珠峰就像一面鏡子,每個人都能從中照見自己?!备鎰e珠峰后,她更加確認這一點。
檢驗戶外探險能力
這不是她第一次面臨這樣的生死時刻了。
有一次進藏,他們的汽車行駛到一處上坡,突然沖向一面山崖,后車輪掛住崖體,整輛車掛在山崖上。
當時,陳旻坐在副駕駛位置,身體90度翻轉,后備廂的小桶汽油、包陸續砸下來,汽車不?;蝿?。她嚇哭了,“覺得眼淚的重量都能使車掉下懸崖?!?/p>
她在車里待了“要命”的8分鐘。幸好,后面還跟著一輛車,三四個漢子用繩子把她拽了上去。
登珠峰前,陳旻已經兩年多沒有登過山。上一次登山,還是2016年攀登慕士塔格峰。也是那一年,陳旻開始嘗試挑戰高海拔山峰。此前,她登頂幾座低海拔山峰,還有十幾年探險經歷。
她曾3次穿越“死亡之?!绷_布泊,5次駕車進藏,穿越阿爾金山、可可西里無人區。她走得一次比一次遠,一次比一次險,從結伴而行到一個人出發。2012年,第四次進藏時,伙伴們因高反止步海拔5000米的西藏阿里,她獨自前往珠峰大本營,背著50余斤重的行囊在路口打車,3個小時后,一位好心人將她載到珠峰大本營,她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
她承認,那是一次危險的嘗試,但再次“檢驗了自己的戶外探險能力”。
2016年,她想通過登山證明自己。為了增強體能,她制訂嚴格的訓練計劃,每周跑3次10公里、2次5公里、1次3600級臺階的負重攀爬,過年也沒停下。
半年的訓練初見成效。2016年夏天,陳旻登頂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下撤途中,因陡坡緩沖較大,她失去兩個腳趾甲蓋。不過,這并沒有阻止她繼續進階。一個半月后,她決定無氧攀登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
后來,陳旻才意識到,她太急著證明自己,這樣高密度的攀登是對身體的損害,更是“對大山的輕視”。
登到慕士塔格峰6800米時,陳旻高反加重,喝進嘴里的粥瞬間噴出來。她用登山杖頂著胃,一邊走,一邊吐,吐了2天1夜。
攀至海拔7200多米時,陳旻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她沖向導指了指前面,又指后面,意思是回去還是往前走,向導說回去吧,眼里透露出失望。
陳旻開始往回走,走了不到十步,搖頭,心想,不對,我是來登頂的。又走回來,剛走幾米,呼哧喘氣,又往回走,來來回回走了三次。
見她走不動,向導在前面走,讓她跟著。陳旻拖著疲憊的身子又攀升了100米,感覺眼前一片模糊,想找一處避風的小山包,躺下死去。
她知道,一旦躺下,就不會再醒來?!拔乙欢ㄒ钪?。”半個小時后,她終于登頂。
之后,她被向導一路攙扶回大本營。當晚,陳旻感覺身體的每一片肌肉被扯開,仿佛“所有的細胞在爭奪氧氣”。
回家兩個月,陳旻的腳趾才恢復知覺,其間還因為醉氧暈倒過一次。這次登山帶給陳旻極大挫敗感,“我不能原諒自己,因為你不是一個漂亮的登山者,你也不愛自己,你對生命根本就沒有重視。”那之后,她告訴家人,以后不再登山。
接下來兩年,陳旻開始嘗試寫戶外人的故事,希望當一名傳記作家。
她也想通過美證明自己。她參加了 “2018第三屆中國最美媽媽公益評選全國展演” 比賽,她的理由很簡單:自己從來沒穿過旗袍。她定制了一件藍色旗袍,花了8000元,她覺得“自己配”。
表演時,別的媽媽唱歌、跳舞,她穿著運動內衣在臺上打泰拳。總決賽上,她發現,觀眾的眼神隨著穿著晚禮服的她移動,“那一剎那,我就是女王?!?/p>
等站到“最美媽媽”的舞臺上,她才意識到,以前那個“巴掌大的舞臺”并不能定義自己,“你呈現的東西給誰看,誰真正看見你,這個很重要?!?/p>
不過,即使她的形象出現在央視屏幕,她仍然記得慕士塔格峰帶給她的“陰影”,“始終沒走出去,我不甘心”。
直到2019年,她去云南西雙版納拜訪中國首登博格達峰的探險家王鐵男。王鐵男說,你這兩年一直運動,又在打拳擊,如果好好訓練,應該可以登珠峰。
后來回想,陳旻覺得,王鐵男只是“隨口一提”。但當時她當真了,感覺“內心一下就放大了”。
“登珠峰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攀登珠峰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從西藏的北坡登,另一種則是從尼泊爾的南坡登。陳旻選擇從南坡攀登,因為從北坡攀登,需要有攀登過海拔8000米以上山峰的經歷。此外,北坡攀登的報名費比南坡多10萬元。
對陳旻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她盤算,除去贊助費,此次珠峰之行要花費至少30萬元,這必須獲得家人的支持。
為了迎接這一天,陳旻提前一個多月準備裝備。在寒冷的高山上,保暖和防水最關鍵,登山者需要穿排汗內衣、抓絨服、薄羽絨服,攀登到6400米以上,還要穿重達三四斤的連體服。
此外,每個人還需要準備防曬帽、睡袋、登山杖、暖手寶等100多件裝備。為了確保不遺落一件裝備,陳旻核對了三遍,女兒負責查看,并在紙上打勾,丈夫幫忙打包,裝了兩個行李包。包里還裝著能量膠、咸菜、壓縮餅干、葡萄干、娘家人從青海寄來的豆子。
2021年4月14日,陳旻和登山公司的8名隊友,從重慶前往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
丈夫和女兒送機。后來,女兒告訴陳旻,飛機起飛后,她和爸爸去吃飯,吃著吃著,爸爸眼淚掉下來了,說后悔把你媽送上飛機,還能把她追回來嗎?
末了,爸爸又給她打氣,“你媽肯定沒問題”。
死亡是所有登山者都要面對的命題。出發前,陳旻想寫一封遺書給家人,怕嚇到他們,最終沒寫。她交代一個好朋友,萬一死在山上,不要把她帶下來,“留在山上是一個登山者最好的歸宿?!?/p>
4月16日,一架載有12人的小飛機將他們載往海拔2845米的小村盧卡拉,接下來12天,他們將徒步珠峰南坡大本營線路,一路攀登至海拔6119米的羅布切峰,再步行至海拔5400米的珠峰大本營。
她的危機感在抵達海拔4000多米的羅布切驛站時出現。當時,她出現高反,胃疼、頭暈,“耳朵像塞了棉花一樣?!?/p>
4月27日,走到珠峰南坡的大本營時,陳旻胃疼得像“里頭有什么東西在絞”。
5月1日,隊員們開始第二輪適應性拉練。
5月15日,他們在大本營吃完餃子,舉行煨桑祈福儀式,準備沖頂。但因為天氣原因,他們又滯留4天后,最終決定往上走。
隊伍抵達海拔7100米的營地,要途經長達1200米的洛子壁,這里到處是陡峭的冰層,映射出瓦藍色的光。
其中,最危險的一段路程是長30米左右的橫切路段,這里是“冰川醫生”在垂直的冰壁上開鑿出來的一段小路,空間只能容下一只高山靴。
越往后走,風越大,走到海拔7800米的位置時,風速達到每小時20公里,陳旻被吹得東倒西歪,要側過身抵抗寒風的拍打。
休息后,陳旻開始沖頂。
5月23日早上6點,天空漸漸泛起亮光,先是淺白,然后是淡黃,緊接著是粉紅,陳旻走幾步,停下來看看,走著走著,一輪橙色的太陽仿佛突然從山背后跳了出來,將雪山照亮。
在陽光的照射下,陳旻看到了不遠處的峰頂,它聳立在半空中,看起來冷峻、莊嚴。她平靜地往峰頂走去,攀過巖石密布的希拉里臺階,在上午11點05分,來到了海拔8848.86米的珠穆朗瑪峰峰頂。
最高點的意義
8848.86米,這是人類為地球最高峰量出的最新“身高”。過去60多年,曾有6000多人在這里留下足跡。
陳旻曾設想,登頂后,抱著隊友或向導哭一場,事實上,真正站在這里時,她哭不出來,也不激動,心中無比平靜,“像坐在母親的膝蓋上?!?/p>
她是隊伍中第二個登頂的。珠峰頂是個三四平方米的斜坡平臺,只能容納五六個人,除了另一名隊友,還有幾個人,他們正在拍照。
陳旻拿出準備好的七張紅色條幅拍照,有送給贊助商、朋友的,還有一張送給自己,上面寫著“2021年陳旻珠峰8848.86米?!?/p>
拍完照,陳旻對著祖國的方向磕了三個頭。此時,山頂上晴空萬里,細碎的冰晶在空中飄舞,遠處山脈錯落排列,白云飄飄。
“你今天成了?!标悤F在心里對自己說。
她還刷新了紀錄,是中國登頂珠峰最年長的女性。
在山頂待了20多分鐘,陳旻開始下撤,比隊友快了一個半小時。
很快,她又來到了希拉里臺階,就是在這里,她又看到了遇難者那雙半瞇著的眼睛。
陳旻說,她永遠忘不了那雙眼睛,這個沉睡的人會一直提醒她,“要好好活著,更要好好對待自己的生命?!?/p>
這也是珠峰之行教給她最重要的一課,“生命無常,你怎么好好活這一生?真的要及時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且一定要熱烈。”
兜兜轉轉一圈,陳旻覺得,登山就是她“生命中最熱烈的表達方式”。以前,她曾以為探險就是刺激,但隨著去的地方越來越多,她對戶外探險有了更深的領悟,“真正的探險不是冒險,而是在與大自然的較量中認識自己,形成對人和事獨立的思考?!?/p>
回國后,她穿梭在不同城市分享登珠峰的經歷,將聽眾聽演講的感言分享到朋友圈。有人認為她在炫耀,但她覺得,這是別人對自己的認可。
在大本營時,陳旻跟一位好友說,自己如果能登頂,“世人看待中國女性的角度就不一樣了。這個年齡段本可以在家帶孩子,說明我們還是有奮斗的精神?!?/p>
在一位好友看來,多年來,陳旻一直想“證明自己的價值”,想“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到極致”。有時候,她覺得陳旻活得太累了,勸說陳旻,表達價值的形式有很多,不一定非要登山,“生命是第一位的”。
但陳旻不這么覺得,“以前為了當領導,失去了自我,我為家庭活著,為周圍朋友活著,為各個層面的人活著,最后就沒為自己活著,我就想為自己活一把。”
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剛剛開始。她翻到一張40歲時的照片,一身灰貂,酥胸半露,光彩動人?!拔乙l朋友圈,讓他們看看,我不管?!?/p>
以前,她也發過這張照片,但很快刪了。她害怕別人議論,但現在,她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從現在開始的每一分鐘,我都要為自己活?!?/p>
為了慶祝她回家,丈夫送給她一串手鏈,女兒給她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鼓勵她寫作。她沒有告訴家人,從珠峰下撤到加德滿都后的第二天,她就決定繼續攀登“7+2”(攀登七大洲最高峰,且徒步到達南北兩極點的極限探險活動),她設想在兩年內完成這個目標,“年齡不等人”。
等到登不動的那一天,她打算重新穿上旗袍,當個老年模特,“有皺紋,照樣可以妖。”
編輯/李文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