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瀟 陰博文

摘 要:版刻書法,是中國雕版印刷的重要組成部分,亦是中國書法史不可缺失的一部分。版刻字體,在不同時代甚至不同地區,都體現自身的時代性和地域性。以滸灣地區的雕版印書為依據,研究與分析滸灣版刻字體風格,并梳理歷代版刻字體的發展,從書法學的角度探討滸灣版刻字體與歷代版刻字體的聯系。
關鍵詞:滸灣;版刻書法;字體風格;楷書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西省研究生創新基金項目“江西版刻書法研究——以滸灣版刻書法為例”(YC2021-S312)成果之一。
一、滸灣版刻字體風格探究
版刻書法,是以木版為載體呈現出來的書法樣式。版刻書法與碑帖書法的制作工序大致相同,都是對底稿進行再加工,從而使其得以保存和流傳。版刻書法伴隨著雕版印刷的產生而產生,滸灣版刻書法主要是指清代滸灣地區雕版古籍中的版刻書法。
版刻字體屬于書跡的范疇,從古籍版本的角度來看,字體是構成書跡的關鍵因素,也是古籍版本鑒定中的重要部分。黃丕烈曾言:“字之氣息,隨時而異。”[1]從書法研究的方面來說,古籍字體是中國書法的一個重要載體。通過古籍字體的研究,可以清楚地看出歷代書法字體的演變。從文化研究的視角來看,滸灣版刻字體體現出了清代審美風尚的變化,版刻書籍作為文化與藝術的載體,對清代的文化傳播及藝術繁榮都有著重要的作用。
金溪滸灣,一個被鄭振鐸先生譽為“清代中國四大出版中心”的古鎮[2]。滸灣版刻以雕版印刷為主,歷史上有記載的江西雕版印刷可以追溯到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年)前后,當時的江西觀察使紇干泉運用雕版印刷印制《劉宏傳》一書。至宋代,江西雕版刻書則逐漸形成固有范式,無論官刻還是私刻、坊刻皆開始重視書籍的裝幀。此時,版刻書法的雛形開始出現,刻書字體顏、柳、歐兼涉,其中官刻書跡主體字跡技術會更加標準化,私刻和坊刻則比較自由。這種裝幀的自由也使得書者可以在卷末無須顧及太多,根據自身的財力、喜好、信仰等自行鐫刻書題或牌記。私刻與坊刻發展速度之快,用蘇軾的話來說就是:“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唯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于書,多且易致如此。”[3]
現有資料統計下,滸灣版刻書法的圖書種類在5000本以上,包含了經史子集、藥學堪星、科普生活等諸多門類。如:《李義山詩集》唐代李商隱撰,順治十六年(1659年)懷德堂刻本,半頁10行,大字左右雙邊,小字雙行,行21字,鈐有“國立清華大學圖書館藏”印,線條清晰,現藏于清華大學圖書館(圖1);《陸宣公集》唐代陸贄撰,乾隆五年(1740年)云林懷德堂寫刻本,半頁10行,左右雙邊,行20字,現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圖2);《陸象山先生全集》宋代陸九淵撰,清道光三年(1823年)金溪槐堂書屋重刻本,半頁6行,行16字,現藏于江西省圖書館(圖3)。大到科考讀物,小到民間詞唱;從滿漢對照詞典到本地鄉賢遺著,可謂是珠玉并呈。在鱗次櫛比的書架上尋找出能夠代表滸灣不同時期的版刻書籍并非易事。筆者結合有關文獻,認為滸灣版刻書法字體雖以宋體刊刻為主,但在此基礎上受歷代楷書一定影響——或取顏體,如紅杏山房重刻本《司馬溫公全集》;或取歐體,如光緒十九年(1893年)德盛堂刻本《正字千字文》;或取趙體,如乾隆三十年(1765年)會友堂刻本《璇璣遺述》;或兼取兩家字體,如兼取顏、柳之體,或兼取顏、趙之體。
二、歷代版刻字體沿襲概述
錢存訓在其書《中國古代書籍紙墨及印刷術》中的《現存最早的印刷品和雕版實物》一文中考證了《無垢凈光大陀羅尼經》的版本歷史。這部現今可考證的最早的雕版書法作品字體怪異,楷書行筆自由、率性,“荒率樸拙的字跡歪歪斜斜,分行不齊,卻自有一種粗獷之美”[4]。唐代版刻書法作品多為佛經、歷法,佛經尚且書寫如此,民間所用的歷法則更為粗放,且當時參與刻書的人士多為民間匠人,官員與文人極少參與,因而唐代的版刻書法字體藝術性更集中于寫經體之上。
五代十國政權更迭頻繁,南方政權在經濟文化上較中原地區迅速縮小,版刻在各地興起,唐長興三年(932年)二月,“中書奏請依石經文字刻九經印版,從之”[5]。版刻書法也開始從民間進入官方主持的儒家經典印制之中,并逐漸代替石印。由官方組織的經書刻印所請的書工也多是當時優秀的書法家,例如國子丞李鶚。這一時期的版刻書法字體在儒家經典書籍中主要是端正嚴謹的歐體、顏體等唐楷風格字體;在佛教版刻書法作品中則延續了唐代寫經體的字體風格,除此之外,類似北魏造像的題記也開始出現。由此可知,五代時期版刻書法字體風格仍以楷書正書為主體,并在此基礎上發展了不同楷書風格的刻書字體,官刻傾向追古與規矩,私刻則傾向寫意與碑拓。
宋初正楷行歐、柳書,仁宗以后行顏書[6]。宋代的“右文崇儒”政策推動了文化事業的發展,版刻書法藝術也在宋代走向了第一次巔峰。北宋初年刻有四部大藏經,此時官刻佛經字體并沒有沿用唐寫經體,而是采取了顏、歐、柳等唐楷作為書體。字體風格上也不是刻意追古,刻工對于筆畫粗細的把握不同,主持者的個人喜好不同,這些都影響著字體風格的特征,由此又生發出肥瘦各異的顏體型或風格雜糅的顏歐型、歐柳型字體。單刻本也依然多是忠于唐楷,少許有類似北碑字體的作品。北宋官刻經卷的書手也不乏大家,《宋史》中記載:“鍇(徐鉉弟)亦善小學,嘗以許慎《說文》依四聲譜次為十卷,目曰《說文解字韻譜》……鉉親為之篆,鏤板以行于世。”[7]
明初,“即刊板所見,如《茅山志》《周府袖珍方》皆狹行細字,宛然元刻,字形仍作趙體,沿至《匏翁家藏集》《東里全集》,仍不失元人遺意”[8]。元明時期坊刻開始興盛,除了用紙等方面與宋代有著較大區別,在字體方面基本沿襲宋代刻書。明代版刻字體在結構、筆畫上更加靈動柔美,且楷書行楷兼具。以明代建陽坊刻本為例,明前期趙體字、顏體字等軟體字應用較廣,明中后期出于提高刻寫效率的需要,基本采用以仿宋體為代表的硬體字,相比宋建本,元明時期的建本坊刻的書寫藝術性呈減弱趨勢。
三、滸灣版刻字體與歷代版刻字體的聯系
同歷代版刻書體多選擇楷體一樣,滸灣版刻書法的書體選擇也是以楷體為主,其他書體為輔,楷體在版刻書法中作為主體書體的地位并沒有因其他書體的強弱時期的變化而受到影響。由上文對于版刻書法字體沿襲的敘述中可知,具體到字體風格變化層面上,歷代版刻書法字體多是楷體內部的風格變化,這也是版刻書法的主要變化特征。除此之外,其他書體的應用多集中在序、牌記、跋文之中,盡管這些形態多樣、風格迥異的文字為版刻書法增添了藝術性,但是它們仍然只是書籍的次要組成部分,更何況這些部分的文字有的是書工興致使然,有的是藏家遞藏留墨,相比雕版的批量復制具有很強的偶然性和不確定性,因此不能準確地反映其所在歷史時期版刻書法的書體構成問題。
從版刻書法用途來看,歷史上的雕版印書多是實用性高于藝術性,其因有二:一是書籍裝飾性多體現在他的封面裝幀之上,不盈二尺的紙質封面既要被線裝占去一側,又須兼顧書名的醒目,留給書工的裝飾性空間嚴重不足。即使是裝幀精美的書籍,其藝術感也多是來源于用料的精致、排版的工整、字跡的清晰、插圖的精美,而很少見到以書法見長拔高收藏價值的書籍。二是版刻書法在視覺沖擊力上遠不如卷軸、楹聯、中堂等大幅墨跡,反而更接近手札的書寫,雖然行草也是版刻書法之中常見的書體,尤其在“尚意”的宋代。但行草書的應用并沒有改變版刻書法的正文書體的選擇,加之書籍存在天然的藝術表現空間不足的局限,使版刻書法中的行草書體大多數情況下處于邊緣地位。
楷書相較于其他書體在版刻書法中具有不可比擬的優勢。
首先,出于官府教育與科舉考試的需要,蒙學書籍及儒家經典多用楷體版本。這樣做的好處有兩方面,一方面能夠提高政務、考試、學習的識讀效率,另一方面也能夠普及官方字體,起到初步普及書法規范字的作用。
其次,歷代刻書多用楷體與刻工的群體特殊性有關。通常情況下,楷體相較于其他書體刻畫起來更加簡便,學習起來也更加容易系統性地掌握,刻工群體多為底層人士,生計所迫需要賺取更多的工費,這就導致了刻工群體趨向于以經驗主義和實用主義對待雕版刻字,即可以刻楷體則不刻其他書體。如果有其他更實用更簡單的字體,他們也會依照自己的楷體木刻經驗加以改造,而不會輕易改變既有技術。此外,中國古代階層固化嚴重,手工藝者技藝在家庭內部世代相傳,每一代刻工的技術都能找到上一代的影子,這樣的傳承習慣與階層特征反而促成了楷體與宋體成為版刻書法的強勢書體。且雕版印書這一技術對于刻工的依賴性強,直接導致了其他書體無法在生產階段得到重視,這也就是我們在看雕版古籍時幾乎看不到正文是其他書體的原因。
最后,楷書字體是當時版刻書法字體的最優解,它完美兼顧了統治階層的行政需要、刻工階層的文化與藝術審美水平、大眾對于書籍價格的接受。正因如此,不管書風如何變化,楷書與宋體早早地建立了不可推翻的中國出版行業標準。即使到了清代,滸灣也仍然遵循著這一歷史規律。清代是中國書法大變革時期,吳大瀓等金石學家興起的訪碑潮、新的古文字和古碑帖的不斷出土、金文、甲骨文、摩崖石刻的研究,推動中國書法進入碑學時代。這一時期追古尚拙的風氣也影響到了版刻書法的裝飾與非主體文字(序跋、封面、牌記),在清中后期的一些印書堂號出版的書籍中尤為常見,取法曹全(指《漢郃陽令曹全碑》書體)等漢隸的書籍越來越多,也正是由于碑學的介入,版刻書法的書體體系才得以健全。
四、結語
滸灣版刻字體有著其獨有的歷史發展規律,版刻中的宋體字、楷體字無不表現了在雕版印書中這兩種字體的不可替代性。即使一些刻書在今天看來是粗糙的,程式化的,但放眼歷史長河,這又是合理的,可貴的。版刻書法為我們展示了書法在版質材料中的無限可能性,碑學體系的滲入也使其藝術價值進一步升華。遺憾的是,雕版印書的沒落使成熟的版刻書法失去了生存空間,最終在近現代成為文化歷史。拙文對于滸灣的雕版印書也只是作梳理淺析,如果能夠為版刻書法研究添磚加瓦,也算是幸事一件。
參考文獻:
[1]黃丕烈.士禮居藏書題跋記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13.
[2]毛靜.藻麗瑯嬛:滸灣書坊版刻圖錄[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8:4.
[3]蘇軾.蘇東坡全集:卷三十一:李氏山房藏書記[M].北京:中國書店,1986:389.
[4]雷德候.萬物:中國藝術中的模件化和規模化生產[M].張總,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205.
[5]薛居正.舊五代史:卷四十三:唐書:明宗紀九[M].北京:中華書局,1976:588.
[6]葉昌熾.語石;語石異同評[M].北京:中華書局,2005:46.
[7]脫脫,阿魯圖.宋史:卷四百四十一:徐鉉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5:13049.
[8]葉德輝.書林清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51.
作者單位:
江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