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仲夏
四
袁隆平失戀了,精神上無比痛苦的日子,也是神州大地哀鴻遍野的大饑荒歲月。那年月,人們成天在與饑餓抗爭。人類生存與發展的歷史,就是一部與饑餓抗爭的歷史。從采食野果、狩獵捕魚的原始生活,到刀耕火種、摸索探求的初民生產,從馴化牛馬到精耕細作的農耕時代,人類在享受大自然恩賜的同時,也經受了大自然無情的折磨。
“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節”,這是春秋時期大政治家管仲向齊桓公獻策時說的一句哲言。他建議齊桓公要注重發展農業生產,認為“牧民”就是要讓老百姓有飯吃。齊桓公依計而行,后來成為春秋時期第一個霸主。過去人們稱當兵謂之“吃糧”,就是為了求生存,躲避饑餓,混口飯吃。中國歷代官吏的俸祿皆以糧食計算,如漢代郡守俸祿為二千石,因此習慣上就稱郡守為“二千石”,對官吏的獎懲也是按多少石糧食來設置的。
翻開中國古代的史書,與饑餓有關的記載比比皆是。《詩經·大雅·云漢》哀吟:“何辜今之人!天降喪亂,饑饉薦臻”,唐朝詩人白居易在《旱熱二首》中感嘆“壯者不耐饑,饑火燒其腸”,描寫了老百姓忍受饑餓煎熬的悲慘狀況。中國歷史上的農民起義與朝代更迭,無一不緣于饑餓,農民革命實質上就是饑民造反。
以明朝為例。立國之初,朱元璋采取了休養生息的治國方針,嚴厲打擊地主豪強勢力,解放了大批元末淪為奴隸的貧苦農民,給予土地,獎勵墾荒;制定和推行屯田政策,采取民屯、軍屯、商屯多種形式增加糧食產量,并輔之以糧長制度,社會經濟有了快速的發展。到了明朝晚期,由于宦官干政,官吏貪贓枉法,黃冊和魚鱗冊名存實亡,屯田政策(特別是軍屯)被破壞,土地兼并日益嚴重,造成糧食大幅度減產。天啟和崇禎年間,又遇到了歷史上特殊的小冰期,寒冷與干旱的氣候給明末的農業造成了災難性破壞,糧食連續十多年減產。山東曲阜、魚臺兩地黎民大饑,斗谷千錢,斗米二金,寇賊蜂起;父子夫婦相食,村落杳無人煙。清鄭廉在其所著《 豫變紀略 》中記載道:自崇禎即位后,連續十余年發生干旱和蝗災,赤地千里,河水枯竭,上蔡地裂,洛陽地震,斗米千錢,人人相食。因饑荒導致大規模農民起義,反過來致使大量的田地荒蕪。連續二十年氣溫下降,使糧食嚴重減產,連年的戰事又致使社會勞動力下降。如此諸多因素交織在一起,大明王朝豈可久長?
人類不知發生過多少次饑荒。造成糧食短缺的原因,無非是由于自然災害、戰爭抑或政策失誤。離我們最近也最為嚴重的一次全國性饑荒,就發生在一九六○年前后。其時全民大煉鋼鐵的戰鼓猶酣,山東、江蘇、河南、河北、安徽等十五省發生春荒。一九五九年四月六日,國務院秘書廳將五省缺糧情況及處理辦法和中央救災委員會辦公室四月九日繪制的關于十五省春荒情況統計表,報告國務院秘書長習仲勛并總理、副總理,同時上送中央常委及頤年堂毛澤東主席的辦公桌上。毛澤東主席閱后心情非常沉重,一年的“大躍進”,放了那么多高產衛星,到如今兩千五百萬人竟沒飯吃。他以那別具風骨的毛體抄下了魯迅的一首詩:
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
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
他又連夜寫信給周恩來。
總理:
此件我已全部看了。建議:(一)將此件(實為兩件,一件是十五省的表,一件是五省缺糧情況及處理辦法)立刻印三十份。以十五份,在三日內,用飛機送到十五省委第一書記手收,請他們迅即處理,以救二千五百一十七萬人的暫時(兩個月)緊急危機。我相信,有些地方已經或正在處理,例如山東濟寧、聊城兩專區;有些可能當地領導人還不知道情況,因而還未處理。(二)由你找人大代表中十五省在京開會代表談一次(著重五省),每人分發文件一份。如同意,請即辦。文件可安一個總題目:《十五省二千五百一十七萬人無飯吃大問題》。
毛澤東
一九五九年四月十七日
周恩來總理遵辦,給各省第一書記寫信:“請你們收到這兩個文件后,迅即核實情況,采取措施,調運糧食,以解除兩千五百一十七萬人缺糧的緊急危機。”
袁隆平雖然不知道全國大饑荒餓死了多少人,但他親眼看見過因饑餓倒在路邊、田埂和橋底下的餓殍!還聽說安江搬運社一個拖板車的搬運工餓得不行了,深更半夜起來,偷偷將柑子園里新埋葬的小孩尸體挖出來,拿回家里煮了吃,被判了七年徒刑。那種凄慘情景對袁隆平刺激很大,他深切體會到了“民以食為天”,深深感受到了糧食就是生命。
那個年月,物資短缺,什么都有指標,買什么都憑票,教師員工每月基本口糧指標二十四斤,一兩五錢油,一坨水豆腐、三包香煙,逢年過節每人才有半斤豬肉。一年每人六尺布票,做一件衣服,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為了填飽肚子,食堂搞雙蒸飯,就是把飯蒸兩次,本來二兩米蒸一碗飯,就蒸到一碗半那么多。有些還放了蘇打,米飯就像饅頭那樣發得很大。實際上干物質還是那么多,吃了很快就消化掉了。有時候用米糠來替代,不僅越吃越餓,而且解不出大便。
三十年來,袁隆平經歷過戰亂與饑荒,但長時間處于饑餓狀態,在他一生中也就這三年,而這三年感覺比三十年還要漫長,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每一刻都在難以忍受的饑餓中掙扎。當饑餓讓他無力拉動一把小提琴時,他才切身地體會到,對于人類,吃飽肚子就是最基本的生存權。沒有果腹的口糧,一切都是空談,那令人神往的《夢幻曲》只有吃飽了肚子才能奏響。
眼下,寸草不生的稻田如死一般絕靜,連田鼠和蚱蜢也看不見一只,只有烏鴉的慘叫聲撕破天空。那些農民看上去還是那么“肥胖”,但那已是致命的浮腫。饑餓——浮腫——死亡,這是一條生命鐵律。很多身體浮腫的人,也到醫院里去看病,浮腫確實是一種病態,而且是最難以治愈的疑難雜癥。醫生心里十分清楚,這些身體浮腫的農民離死神近在咫尺,如果得不到食物,他們很快就要餓死。
那天,袁隆平就在離安江農校大門口不遠的路上,親眼看見一群饑餓的人,圍著兩具干癟而僵硬的尸體,圍著尸體的人,也快要餓死了。
身處饑餓時期,大家成天想著的是吃一頓飽飯。晚上睡覺,被窩冰涼,袁隆平始終睡不熱,朦朦朧朧中他在一個朋友家里吃飯,桌上擺了一盤虎皮扣肉,他一連吃了幾塊,翻了個身醒來,方知是南柯一夢。袁隆平原本一年四季都游泳,游過去游過來,橫渡沅江。即便是冬天下雪,氣溫零下二攝氏度,也堅持不懈。但在三年饑荒時期,吃不飽飯,肚子空癟,身體無力,怎么游得動呢,游泳就中斷了。受過高等教育、崇尚師道尊嚴、享有人類靈魂工程師美譽的教師們,這個時候哪里還有尊嚴,哪里還講臉面?一個秋風蕭瑟的寒夜,袁隆平和李效牧、曹延科幾個合得來的教師,在他單身宿舍里,圍著一個臉盆當鍋子,吃夜宵。臉盆里煮著天黑前從農民地里撿來的菜根敗葉,一無油二無鹽,他們吃得津津有味,而且來了興趣。曹延科說,今晚吃了這么好的美味佳肴,是劃拳還是猜字謎?袁隆平說,接著上次的猜字謎,猜不出的罰洗碗涮鍋打掃衛生。
幾位正在苦中作樂,外面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廣播聲:“請全體教職員工注意,請大家務必在五分鐘內到大禮堂開大會,各科室清點人數,不準缺席。”聽到緊急通知,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三人心里忐忑不安。李效牧看了一下手表說:“九點差三分了,這么晚又批斗誰?走吧!隆平,肥水莫落外人田,這里歸你收場,你有一題沒答出來也不罰你了。”
他們三人從袁隆平房里魚貫而出,只見教職員工們在校園暗淡的路燈下,三三兩兩簇擁著朝大禮堂趕去。為了節約用電,不是喜慶日子,大禮堂里只開一半吊燈。校領導和保衛科長在臺上指揮進來的人入座。人們匆匆就座后,保衛科長說:“大家安靜,今天我們召開一個緊急批斗會,就是要教大家提高警惕,嚴防階級敵人破壞生產。把偷竊農場甘蔗的破壞分子押上來!”
兩個民兵推著一個瘦小老頭從后臺搡到臺前。老頭戴一頂灰色舊呢子帽,頭低得勾到了褲襠里,恨不得地下有個洞鉆進去,看不清他的臉。保衛科長呵斥道:“把頭抬起來!”瘦小老頭把頭縮得更低,兩個民兵狠狠將他的帽子摘下來甩在地板上,揪著他花白的頭發將腦殼提起來,這時臺下的人才看清他那張皺巴巴的嚇得鐵青的臉。頓時,一兩百教職員工驚得目瞪口呆。啊,是教蔬菜專業的老教師王浴沂!大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位走路怕踩死螞蟻的老實人,怎么不要命了去偷學校農場的甘蔗!然而,鐵證如山。他餓得實在抵不住了,從床上爬起來,摸黑悄悄溜到甘蔗地里偷了三根甘蔗,躲在廁所里吃,被一個去拉屎的積極分子碰到了。學校開了他的斗爭會。他出身資本家,被開除遣送回原籍湘鄉農村,每月二十四斤基本口糧沒有了,不久在老家活活餓死了。
一部人類文明史,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部糧食史。糧食關系著國家的安危、社會的穩定,民族的存亡、人民的福祉。
因為饑餓,燃起多少戰爭的烽煙;
因為饑餓,多少黎民在死亡線上掙扎;
因為饑餓,最專制的王朝也會崩潰;
因為饑餓,人性、人格、貞節、尊嚴等等都喪失殆盡。
五
面對全國性的饑荒,中央發出“全黨動手,大辦農業,大辦糧食”的號召。毛主席說,一個糧食,一個鋼鐵,只要有了這兩樣東西,就什么也不怕了。與此相適應,農校走教學、生產、科研相結合的道路,師生深入農村,支援農業。
袁隆平試圖用孟德爾——摩爾根的遺傳學搞育種,但他最早考慮的不是水稻,而是小麥和紅薯。那時開過一個全國小麥會議,使他感到驚訝的是西藏小麥畝產上了一千斤,而湖南小麥產量是全國倒數第一,平均不到三百斤。原因是氣候不適宜,陰雨連綿,易得赤霉病。他意識到在湖南搞小麥沒前途,就想搞紅薯研究。他在紅薯上花了不少心血,搞了壟栽試驗,最高的一蔸竟達到二十斤!但紅薯只是饑荒歲月中用來果腹的雜糧,無論在南方還是北方,在饑不擇食的年代,紅薯可以比較快地緩解饑荒,一旦度過了饑荒,紅薯就成了可有可無的搭頭。一天三頓大米飯,人一輩子吃不厭,一天三頓大紅薯,卻沒有誰受得了。農民說話粗,“一斤山芋兩斤屎”“無米再來煮紅薯”,說的就是紅薯可以充饑果腹,但是不能當飯吃。
中國人百分之六十吃稻米,湖南人百分之九十以上吃稻米。于是袁隆平把目標從紅薯轉為水稻。他搞了水稻的直播試驗、密度試驗,其中直播試驗每畝比一般的增產九十至一百斤。這種試驗只能證明小面積水稻通過精耕細作有增產的可能,只能是科學試驗,但不能推廣投入大田生產,它所耗的生產成本遠遠超過增產值,這是得不償失的。
一九六一年春耕生產時節,袁隆平帶領學生到離縣城五公里的秀建大隊實習,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向農民學習。袁隆平實習的生產隊,七八十人吃的菜,一口大鍋就放一小杯油涂一下鍋底,然后把紅薯藤老莖稈煮一大鍋。由于吃不飽飯,營養不良,大多數農民得了水腫病。袁隆平是學農的,是新中國培養出來的第一批大學生,下定決心要培育出一種高產的糧食作物,讓老百姓不再挨餓!夜里,春雨下個不停,秀建生產隊保管員老向從濕漉漉的銅鼓籮筐里,捧起一捧稻谷,湊到煤油燈下,對袁隆平說:“你看,這是到八面山斢來的稻種,那里是高坡敞陽田,谷粒比我們這里的飽滿。施肥不如勤換種啊!”
老向把稻種放回籮筐,說:“昨天,國家又給隊里撥來了返銷糧,眼前國家有困難,種田人反吃國家的糧食,我們心里好難受!今年,我們要大干一場,我冒雨換了這點稻種來,可是這樣的稻種,下多點肥,谷子空殼就很多,要是有一種新品種,一耐肥,二耐旱,又不怕病蟲害,畝產八百斤、一千斤,那幾多好啊!”
袁隆平知道農民為了提高水稻產量,一直不遺余力地改良品種,最原始的辦法就是在稻田里選種,揀穗子大籽粒飽滿的,留作來年的種子,還有就是“勤換種”,因為在同一塊田里,老是種著一樣的種子,那種子再好也會退化。農民不知什么無性繁殖、有性繁殖,更不知什么是基因、染色體,但知道一粒好種子能救活千千萬萬人的命。老向淳樸的話語深深地觸動了袁隆平的心,他意識到農民緊迫的需求就是良種!老向充滿期待的眼神,令袁隆平陷入了沉思,自己距離農民的要求還多么遙遠啊!
他從大隊回到學校后,開始致力于水稻研究。為了尋找一個最佳突破口,他查閱資料,購買書籍。為了買書,他抽的煙由飛馬牌降格為又苦又辣的一角四分錢一包的紅橘牌,穿著也儉樸了,可是買的書籍卻汗牛充棟。
水稻的祖籍在我國南方,后來種植不斷向北方和高海拔地區推移,使原來生長在南方的秈稻不斷分化,形成現在眾多品種,栽培地區更為廣泛。按稻種來分,有秈稻、粳稻;按米質黏性來分,有秈稻、糯稻;按生育期長短來分,有早稻、中稻、晚稻;按栽培制度來分,有單季稻、雙季稻、再生稻。
從農業科學史來看,早期的農業以刀耕火種、廣種薄收為特征。東漢時期水稻種植技術有所發展,南方出現比較先進的耕地、插秧、收割等操作技術。唐代以后,由于曲轅犁的使用提高了勞動效率和耕田質量,逐步形成一套適用于水田的耕、耙、耖整地技術。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人類完全是憑借積累的經驗來從事農業生產的。直到十七世紀,英國農學家杰斯羅·塔爾把農業變成了科學。他最早指明農作物的根、莖、葉、花在其生長、發育、成熟中的作用。到了十九世紀上半葉,德國化學家李比希指出了決定農作物生長、發育、成熟的“三要素”,即氮、磷、鉀,并且指出土壤礦物質在農作物生長中的作用。幾乎在同時,法國微生物學家巴斯德發現了微生物在動植物中的生理、病理作用,為農作物的防病、治病指明了方向。十九世紀是生物學獲得重大發展的時期,有兩項重大的科學突破與農作物的育種有關,那就是孟德爾建立了兩個遺傳學定律和達爾文闡明了雜交優勢的存在和利用雜交優勢的可能性。這兩項科學進步,為動植物的品種改良開辟了道路。
水稻是一種雌雄同花的自花授粉作物,它的花包括雌蕊和雄蕊兩個主要部分。在試驗中,袁隆平用溫湯去雄,殺死雄蕊,再授以其他品種的花粉。他發現這種雜交第一代有明顯的優勢。活生生的事實,使他對遺傳學中奉為金科玉律的“自花授粉作物,自交無害,雜交無益”的定論,產生了大膽的懷疑。放眼世界,一七六〇年,德國植物學家科爾魯特就用黃花煙草和秘魯煙草,進行種間遠緣雜交取得成功。這些例子,都是前人在日常生活中發現的現象或摸索出來的經驗,但尚未從科學原理上揭示出雜種優勢的秘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達爾文是科學界公認的雜種優勢理論的奠基人,他用了整整十年時間,廣泛搜集植物界的異花受精和自花受精的變異狀況,才做出了“異花受精對后代有利,自花受精對后代有害”的結論,以自己的實驗結果,首次公布了玉米的雜種優勢現象。從孟德爾——摩爾根的現代經典遺傳學理論出發,利用雜種優勢提高農作物產量,改良農作物的品質,是二十世紀現代農業主要成就之一。尤其是摩爾根通過果蠅實證:從最低等的細菌到高等的靈長類動物和人類,無一例外都具有雜種優勢。
在世界三大谷物小麥、水稻和玉米中,玉米是“單一性功能”的異花授粉作物,這是其雜種優勢利用能夠率先得以突破的一個先天前提,如果換成小麥、水稻等雌雄同花、自花授粉的作物,又能否突破呢?很難,非常難,難就難在它們具有雙重性功能。美國著名遺傳學家辛諾特、鄧恩和杜布贊斯基合著的《遺傳學原理》,是一部遺傳學入門教科書,也是一部生命科學的經典,該書明確指出水稻、小麥等自花授粉作物,在其進化過程中經過長期的自然選擇和人工選擇,淘汰了不良基因,積累和保存下來的都是有利基因,由此推斷:自花授粉植物自交無退化,雜交無優勢,即“無優勢論”。這就是說水稻雜交還只是人類剛剛萌生的一個念頭,就被國際權威科學家提前宣判了死刑。
歷史是一筆巨大的遺產,每一個想要創造歷史的人,幾乎都要承載歷史。科學是繼承性最強的文化形態之一,科學成就在本質上是積累的結果。一個科研工作者,必須虛心接受和吸取前輩的科學遺產,才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從前人所處的制高點上重新出發。科學就是一場接力賽,有如階梯式攀登,任何發現、發明和創造都不能用“橫空出世”來形容,而是一代一代接力完成的。
對前輩探索以及階段性成果,袁隆平一直是高度尊重的。他從中外資料上了解到早在一九二六年,美國人瓊斯最早發現水稻有雄性不育現象,正式開展這項研究工作。對水稻雜種優勢利用的第一個關鍵,就是培育出水稻雄性不育系。日本、美國、菲律賓都在搞這方面的研究。盡管他們試驗手段先進,但都因這項研究工作難度太大,都未能應用于生產。這就意味著他的科學探索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起步的,他要突破的將是一道前人探索多年尚未成功的世界性難題。
中國人早在二三十年代,就表現出空前的創造活力,他們大都有留學的背景,深受現代經典遺傳學的影響,如袁隆平的老師管相桓、管相桓的老師趙連芳,也是把水稻的雜種優勢利用作為他們研究的方向。
判別一個水稻品種是不是雜交水稻,那就是你有沒有發現和培育出具有“單一性功能”的水稻,有沒有找到那個對于雜交水稻最關鍵、最根本的母本。盡管這僅僅只是第一步,卻是至關重要的第一步。
一九六一年七月的一天,袁隆平上完課后,像往常一樣,在夕陽下走進了安江農校的水稻試驗田。眼前的一切一如既往,金黃飽滿的稻穗沉甸甸地低垂著,并無什么特別之處。眼看太陽又將落山,就在這一瞬間,一抹陽光照亮了一株形態特異的水稻植株,它如同鶴立雞群,在挺立與沉重中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他的眼睛一輩子也沒近視,在仔細觀察后,發現這的確是一株非同一般的稻株,穗子很大,籽粒飽滿,十多個八寸長的稻穗像瀑布向下垂著。他慢慢地蹲下身子,數了數,竟有二百三十多粒!他驚詫不已,又數了一遍,沒錯,二百三十多粒。他又數了旁邊的一株普通稻穗,只有這特異稻株的一半。他如獲至寶,心里推算,用它做種子,產量就會上千斤!而其他高產水稻不過五六百斤。可以增產約一倍,那可就不得了啊!他馬上給它做了標記,留著作進一步培育,心想畝產千斤指日可待。等到這株稻子成熟,他把稻株的種子小心翼翼地收藏下來。
第二年春天,田野里響起布谷鳥催人奮進的歡叫聲時,袁隆平滿懷希望地把這些種子撒播到田里,種了一千多株。每天上完課就往試驗田里跑,施肥啦,灌水啦,除草啦,觀察和記錄它們每一個細小的變化,渴望出現驚人的奇跡。隨著稻子發育生長,他的心卻越來越沉重。這些禾苗長得高的高,矮的矮,參差不齊;從打苞、抽穗到成熟,它們也不同步,有的早,有的遲,沒有一株的性狀像它“老子”。一瓢涼水潑下來,他心中期待的“龍”變成了“蟲”。
這瓢涼水讓他興奮的頭腦冷靜下來,失望之余突然來了靈感:水稻是自花授粉植物,純系品種的第二代是不會分離的,只有雜種第二代才會出現分離現象。照此逆向推理,眼前這些稻子發生了嚴重分離,那么前一年選到的那株穗大粒多的稻株就可能是一株雜交稻。那么,看來雜種優勢不僅在異花授粉作物中存在,而且在自花授粉作物中同樣也存在。
在這一靈感的啟示之下,袁隆平趕緊仔細做下記錄,反復統計,高矮不齊的分離比例正好三比一,完全符合孟德爾的分離規律。這一重大發現令他異常興奮。遺傳學的基本知識告訴他,一般來講水稻在有外來花粉串粉的情況下,天然異交率是千分之一二。在湖南有些秈粳混作的地方,在糯稻(粳稻)田里,經常有“公禾”(也叫“冬不老”)出現,它實際上就是千分之一二異交率中的雜交稻,表現優勢強,往往“鶴立雞群”,但不結實。袁隆平從發現“鶴立雞群”天然雜交稻株,到第二年發現“鶴立雞群”第二代出現分離現象,又從農田里的“公禾”得到啟示,讓此前的一個追問有了正解:水稻不但具有雜種優勢,而且對其雜種優勢可以利用,只要能探索出其中的規律與奧秘,就一定可以培育出人工雜交水稻。這意味著袁隆平想要進入的那個“隱秘世界”已漸漸露出端倪,現出輪廓,但要進一步求索,入其堂奧,還必須找到雜種優勢利用的理論依據。
然而,大山深處的一所中等專科農校,哪里能提供這些理論依據?凡是這方面的書刊資料,早被如饑似渴的袁隆平翻遍了,翻爛了。若要在理論上獲得突破,只有跳出安江農校,到外面去尋找。
年輕的共和國不僅被對立的國家嚴密封鎖,自己又采取閉關鎖國的政策,門窗緊閉,新聞報刊控制發行,《 參考消息 》要縣團級機構的領導才能訂閱。至于收音機,一般工薪階層不僅買不起,而且稍有不慎,錯撥了港澳臺或歐美的廣播電臺,就有收聽敵臺之嫌,輕則批判斗爭,重則有牢獄之災。尤其是家庭出身不好的知識分子,不敢沾收音機的邊。因而袁隆平信息不靈,耳目蔽塞。
他想到了自己的恩師管相桓。自從大學畢業后,自己也斷斷續續聽到過管先生的一些消息,由于管相桓一直對孟德爾——摩爾根的基因遺傳學理論堅信不疑,因而成了中國農學界和生物學界頑固的少數派,在肅反中遭受錯誤審查而一度蒙冤,好在他歷史相當清白,翌年得以平反。一九五七年春,在青島舉行的全國遺傳學會議上,中央指示兩派遺傳學均可自由研究,互相學習,取長補短,但好景不長,就在當年整風“反右”時,管相桓又被劃為右派,等待他的是更悲慘的命運。三年困難時期,他全身嚴重浮腫,因常下水田觀察記錄而引起皮炎、奇癢,頭痛、腰痛時有發生。眼下情況不明,袁隆平不敢貿然前往拜訪,因而想到備受管相桓推崇的遺傳育種學家鮑文奎。
鮑文奎,浙江寧波人,就讀國立中央大學農學院農藝系,是管相桓的學弟。大學畢業后,他們在四川省農業改進所又成了專業不同的同事。管相桓主攻水稻,鮑文奎主攻小麥。一九四七年鮑文奎赴美國加州理工學院生物系留學深造。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起,遺傳學在美國有兩個活躍中心:一個在東部康奈爾大學,由愛默生領導;一個在加州理工學院,由摩爾根領導。摩爾根已于一九四五年去世,其繼任者為化學遺傳的創始人比德爾。鮑文奎主要興趣仍然在農作物的應用方面。對于他,沒有比拯救饑餓、解決饑荒更要緊的事情。一九五〇年初,鮑文奎歸國心切,提前預訂了回國船票,連頒發博士學位的畢業典禮都來不及參加,就趕往芝加哥參加中國科學工作者協會留美分會的年會,這次會議的主題就是號召留美學生回國參加新中國的建設。當年九月,鮑文奎帶著自費購買的研究器材,搭乘“威爾遜總統號”郵輪回國,擔任四川省農業改進所糧食作物組副主任,全面鋪開了谷類作物多倍體育種。由于多倍體育種研究與米丘林學說相沖突,鮑文奎遭到嚴厲批判,被迫停止研究,甚至連試驗田里的植株也被強行鏟除。隨后,鮑文奎和管相桓的遭遇差不多,在肅反運動中被無端地隔離審查了三個月之久。到了一九五六年,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一度解禁,鮑文奎被調到北京中國農業科學院籌備處,成為中國農科院的創始人之一,擔任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作物研究所研究員和北京農業大學農學系兼職教授。
袁隆平決定暑假自費到北京去請教鮑文奎研究員。他與鮑文奎素昧平生,只知道他在北京,北京那么大,如何找到他?袁隆平到處打聽,最后還是從母校得知鮑文奎在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作物研究所。
放了暑假,袁隆平打報告用飯票換了十斤全國通用糧票。第二天,取出準備買自行車的錢,帶上幾件換洗的衣服,跟朋友們說要回重慶看望父母,就離開農校從安江乘汽車爬過雪峰山。第三天到長沙再坐火車去北京,沒有單位開具的介紹信,買不到臥鋪票,只能坐硬座。那時沒有旅游的,沒有做生意的,除了出公差的國家干部,乘車的人并不多,車上也不擁擠。火車是靠燒煤的蒸汽機牽引的,車速緩慢。不僅速度慢,而且走幾十里,逢小站必停。就這樣袁隆平在車上搖搖晃晃熬了一天一夜,才過了長江進入河南。他趴伏在車窗前,透過朦朧的玻璃,看到遼闊的華北平原上一片荒涼。從長沙到北京,兩天兩夜,袁隆平只吃過兩餐飯。車上的飯菜,五角錢一份,五兩米飯,豆腐、胡蘿卜加幾片豬肉。雖不要糧票,因為太貴,很多人寧肯餓肚子也要挨到家去吃。那年月,農村很多生產隊一天的工分值還不到一角錢,這一缽五兩米的飯,農民要做五天工才能換取。袁隆平到北京火車站時,剛剛過五點,這時已是大天亮了。
北京比湖南偏東,天亮比湖南早,袁隆平下車后,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便擠到車站旁邊的飲食店想買一碗炸醬面。北京的炸醬面本來是很有名的,他小時候很愛吃。它的做法很特別:大火燒油溫至七成熱,放入大料爆香,再放入五花肉丁煸香出油,加入黃醬、甜面醬小火炸黃,下蔥姜蒜、香油、白糖,炸數分鐘,盛到碗里備用;然后將面條煮熟,過涼水盛入碗中;再依次放入黃瓜絲、胡蘿卜絲和焯好的芹菜丁、豆芽、圓白菜絲、黃豆攪勻。這種炸醬面吃起來就清香爽口,別具風味。可是如今這炸醬面徒有虛名,清湯寡水的,面條上只蓋著幾片白菜葉。北京本是袁隆平的出生地,但自六歲離開北京,就再沒回來過,現在那些四合院大宅門已成了機關單位的辦公處所,在他眼里已十分陌生。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農科院農作物所。袁隆平在車上兩天沒洗澡,一身汗漬漬的,白襯衣皺皺巴巴的,像個下地回來的農民。門衛問他找誰,他說找鮑文奎研究員。門衛要他拿介紹信登記,他哪來介紹信?搔了搔腦殼撒謊說:“我是他的學生,是從湖南來看他的。”于是門衛送他到鮑文奎的辦公室。
那時,鮑文奎還不到五十歲,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可在農業科學領域卻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而袁隆平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農校教師,灰頭黑臉的就像一個農民。人不可貌相,鮑文奎沒有慢待他,一見面,袁隆平就感覺到了一副藹然長者之風,尤其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袁隆平是帶著滿腦子的問題和想法來的。他先從自己的疑惑說起,當他說到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是機械唯物主義的時候,鮑文奎把手凌厲地一揮,說:“那是主觀唯心論!”盡管兩人是第一次見面,但鮑文奎沒有任何顧忌,他指出了米丘林學派的缺陷,批判了李森科在學術觀點上的謬論,語言犀利如同庖丁解牛,袁隆平的種種疑慮,一下就迎刃而解了。
聽了袁隆平的來意,鮑文奎既高興又驚訝。當時一般青年學子大都是隨風倒,怕犯政治方向錯誤,不敢問津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說。鮑文奎頓時從心底里喜歡上了這位年輕人。但他還是有點不解:一個中等專科學校的教師,為何要花這么大的精力和心血來攀登當今世界科壇的高峰?鮑文奎問道:“小袁,你是不是想到我這里來讀研究生,攻博士學位?”
袁隆平連連搖頭說:“不不不,攻博士學位,我沒有這樣偉大的理想。我是看到好多人活活餓死了。我是學農業育種專業的,現在一般水稻畝產只有三四百斤,高產品種不過五六百斤。我希望能培育出一種畝產七八百、甚至一千多斤的高產水稻品種,大家就有飯吃了,就不再挨餓了。”
當他把自己為何要研究水稻雜交的想法說出來后,鮑文奎對他更是刮目相看。自己當年毅然歸國,與他的想法不是如出一轍嗎?鮑文奎激動地對袁隆平說:“從事雜交水稻的研究,乃是洞悉生命的本質,推動生命的進程,是培植人類文明的事業。從事這樣的事業,乃是生命的價值所在。科學研究應該鼓勵大膽探索,任何一種學說都需要研究。有比較才會有鑒別,還要善于向其他學術領域學習借鑒。高山不棄寸土,大海不厭細流,只有這樣實事求是才是做學問的態度。”
鮑文奎提出“實事求是才是做學問的態度”,不禁勾起袁隆平多年淤積在心頭的一塊疑團。袁隆平問道:“鮑教授,我有個問題一直搞不通,‘大躍進’糧食大增產,為什么卻餓死了那么多人,而且餓死最多的又都是種田的農民?”
鮑文奎長嘆一聲:就是不實事求是,才造成如此不堪回首的后果。一九五九年六月七日,《人民日報》頭版報道《衛星社坐上了衛星,五畝小麥畝產兩千一百零五斤》。遂平縣嵖岈山人民公社放的這個小麥衛星,是遵照縣委的指示,叫社員將二十多畝地的麥子拉來一起打,一共打了兩千一百零五斤,往上報時,就說是一塊五畝地里打的。
時過四天,嵖岈山衛星社又放出更大的衛星,二畝九分地畝產三千五百三十斤。《河南日報》在第一版配圖發布了這一消息,圖面上一顆衛星、一枚火箭、一架飛機,分別有三個人扛著麥穗坐在上面,直插云霄,地上是無垠的麥浪和堆積的麥垛。
遂平縣的近鄰西平縣城關公社的李書記看了不服氣,叫社員把幾個打麥場的麥子集中到一個場上來打,放出了小麥特大衛星——畝產七千三百二十斤。
西平縣的小麥特大衛星不僅使中國人瞠目結舌,也令世界為之愕然。蘇聯老大哥給中國有關方面發來函電,詢問小麥高產用的什么種子,什么成分的土壤,哪種肥,怎樣管理的。信函轉到西平后,西平沒人能回答上述問題,然而遠在北京一位不事農桑的著名原子能物理學家,在《中國青年報》發表了《糧食畝產量會有多少?》的權威文章,他斷言:“農業生產的最終極限決定于每年單位面積上的太陽光能,如果把每年輻射到一畝地上的太陽光能的百分之三十作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這些太陽光能把空氣里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成自己的養料,供給自己發育、生長、結實,再把其中五分之一算是可以吃的糧食,那么稻麥每年的畝產量就不僅是兩千多斤或三千多斤,而是兩千多斤的二十多倍!”
這位先生的文章,成了一大批醉心于放衛星的人的科學依據、定海神針。于是,浮夸風越刮越烈,造假的膽子越來越大。信陽縣雞公山公社上報水稻畝產一萬斤,遂平縣上報水稻畝產三萬斤,接著就有湖北麻城放出三萬六千斤、四川郫縣八萬斤、廣西環江十三萬斤的超級衛星。為此,《人民日報》發表了《人有多大膽 地有多高產》的文章。
糧食大增產,生產隊的公共食堂不僅吃飯不要錢,而且糧食不定量,敞開肚皮脹個飽。各行各業都修土爐大煉鋼鐵,只會種田的生產隊長也擔任總指揮,男女老少上山修土爐煉鋼鐵,將山上古木大樹砍伐了代替煤炭。山上的樹砍光了,甚至連村頭巷尾的風景樹都砍了,留下了旱澇不斷的禍根。因為勞力都上山燒炭煉鐵去了,田里的稻子、土里的紅薯,過了霜降也沒人去收獲。俗話說,霜降不割禾,一夜去一籮,紅薯不去挖,爛做一窩渣。湖南平江一位殘疾紅軍戰士,看到這個情況,給他的老領導彭德懷寫了一首詩:
谷撒地,薯葉枯,
青壯煉鐵去,收禾童與姑。
來年日子怎么過?
請為人民鼓嚨胡!
彭德懷謹記不忘,在廬山會議上為人民鼓嚨胡,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反黨集團的頭目”而撤職罷官。
全國成立第一個人民公社的遂平縣,糧食畝產不到三百斤,全縣當年糧食加上大豆和芝麻總產量才三億零二百多萬斤,可是縣財委賬面上赫然記載是十億零二百多萬斤,比上年增長三點三倍。全縣人均糧食一千五百六十五斤,根本吃不完。省委書記吳芝圃向中央報喜,河南省人均糧食超千斤,受到黨中央和毛主席的表揚。既然糧食產量高,農民吃不完,就應該毫不遲疑多征購,多交愛國糧。省、地、縣三級的領導干部,把高征購指標接下來了。遂平縣要征購九千萬斤,去年才八百萬斤。
鮑文奎得出結論,說:“從歷史上看,饑荒無非都是由各種自然災害、戰爭和當政者的政策失誤造成的。”
在鮑文奎的指點下,袁隆平還在中國農科院的圖書館里,閱讀到許多在農校無法找到的外文資料。從一些學報上了解到,經典遺傳學不僅在理論上取得了重大突破,而且在生產實踐中也取得了明顯效益,美國、墨西哥等國家的雜交高粱、雜交玉米、無籽西瓜等,都是在經典遺傳學的基因學說指導下獲得成功的,已經廣泛應用于生產,并取得了巨大的經濟效益。水稻、小麥和玉米這三大糧食作物,就只剩下水稻的雜交優勢利用尚未取得重大突破。這些最新的科技信息引起了袁隆平深沉的思考:李森科學說解決不了的問題,孟德爾——摩爾根學派的學者卻解決了。他被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理論深深吸引,決心進一步深入鉆研,按照他們的學說去進行新的嘗試。如果說創新是貫穿袁隆平一生的主旨,那么,在那種學術思想被政治所左右的嚴酷氣候下,袁隆平敢于挑戰李森科的權威學說,從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理論中尋求突破,這就是他大膽創新的開始。
他又在《參考消息》上看到一條消息:英國和美國兩位年輕的遺傳學家沃森和克里克,根據孟德爾——摩爾根學說,已研究出遺傳物質的分子結構模型,即DNA 分子雙螺旋結構遺傳密碼,從而使遺傳學研究進入到分子水平。他們的這項研究成果,在一九五三年就已公布于世,并于一九六二年獲得諾貝爾獎。而中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還在搞無性雜交、環境引誘、風土純化。
袁隆平的這次北京之行,在理論上否定了水稻、小麥等自花授粉作物的“無優勢論”。那時候,天然的水稻雄性不育株,還只是袁隆平腦子里的一個執著的念頭,它到底長成什么模樣?他沒有見過,他在中國農科院圖書館翻檢過的中外資料上也無跡可覓。回到安江農校后,他依然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去稻田里一株一株地尋找。
“天然雜交稻”這個概念如同一道閃電,剎那間劃過腦際。經過認真分析,他充分肯定了自己的判斷。那株穗大粒多的稻株,肯定是“天然雜交稻”的雜種第一代!它就是在自然環境下天然雜交而成。由此推想,如果能探索出水稻天然雜交的秘密,就一定能培育出人工雜交水稻來。如此,不就能達到提高糧食單產的目的嗎?
從北京回來后,袁隆平除了反復研讀美國的瓊斯、印度的克丹姆、馬來西亞的布朗、巴基斯坦的艾利姆、日本的岡田子寬等關于水稻雜種優勢研究的報道,又從北魏末年我國杰出的農學家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中找到了依據。該書記載了馬和驢雜交的后代——騾子,要比雙親都健壯,既適于勞役,又耐粗飼,但騾子不能生騾子,不得不每年需要馬和驢雜交才能生產騾子;明朝科學家宋應星著的《天工開物》,也有利用雜種優勢養蠶的記載。雜種優勢是生物界的普遍現象,低等到細菌,高等到人類,都具有雜種優勢。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起,美國開展利用玉米雜種優勢育種,開創了異花授粉植物雜種優勢利用的先河,提高了玉米產量。司蒂芬斯利用西非高粱和南非高粱雜交選育出高粱不育系,并在萊特巴英高粱品種中選育出恢復系,利用“三系法”配制高粱雜交種,在生產上應用,成為異花授粉作物利用雜種優勢的典范。然而,自花授粉作物水稻的雜交優勢只有雜種第一代表現明顯,以后就沒有優勢,就要分離,因此需年年生產大量第一代雜交種子。而且水稻一朵花只結一粒種子,種子量不足,小面積試驗還可以,用到大田生產上是不可能的。
袁隆平又查閱了國內外有關農作物雜種優勢利用的文獻,從雜交玉米、雜交高粱是從天然的雄性不育株開始的,推想天然的雄性不育水稻必定存在。借鑒玉米和高粱雜種優勢利用的經驗,他設想采取三系法技術路線,通過培育雄性不育系、保持系、恢復系,實現三系配套,以達到利用水稻雜種優勢應用于生產的目的。一九六三年,他通過人工雜交試驗,發現的確有一些雜交組合具有優勢現象,因而更加堅定了研究水稻雜交的信念。
六
袁隆平原本是一個愛動、愛玩、愛交朋結友的人。從秀建大隊勞動鍛煉回學校后,他變得判若兩人,整天沉默寡言,課余時間,獨自坐在書桌旁啃那一本本像磚頭厚的書籍。不管是古代的、現代的、中國的、外國的,只要能找到的農業科學著作,他都精心地去研讀。
他的這種反常表現,無疑會引起同事們的關注。他們以為袁隆平是因為婚戀連續失敗才變成這個樣子。在女人堆里,林曉瓊可算一個角色,是個辦外交的能手。她伶牙俐齒,老的聽她的話入耳,少的聽她的話動心。她是安江農校的女教師,并非說媒拉纖之輩,可是只要她出面,十有八九能談成。關心袁隆平婚事的朋友們說:“林曉瓊,袁隆平一枕黃粱夢,碰得個頭破血流,如今三十有四了。你就不關心關心嗎?”
林曉瓊大動惻隱之心,從校內到校外,從城鎮到鄉村,四面撒網,八方出擊。可是,姑娘們不是嫌袁隆平年紀大,長得黑,就是不喜歡他的職業,說什么“上輩子作了孽,這輩子學農業”。
袁隆平本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最害怕的就是有情無緣,他依然是一副不急不愁的神態,反倒安慰那些好心的同事,總是笑哈哈地說:“不要急么,慢慢來,緣分未到呢,等待機遇吧!”
同事們替他分析失敗的原因,分析來分析去,他們明知袁隆平很優秀,但關鍵是要讓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優秀。他們勸袁隆平下回相親時,一定要穿得體面點,打扮得干凈整齊點,可他從小就散漫慣了,隨便慣了,實在不想改變自己,還是本色一點為好。其實,除了天性散漫,他找不到對象還有一個諱莫如深的原因,那時戀愛也是很講“門當戶對”的。他父親在解放前是一位滿腔熱血的愛國志士,在解放戰爭中,他沒有追隨國民黨而去,最終選擇留在大陸,卻因“歷史問題”被打入另冊。他母親在教會學校里受過良好教育,知書達禮,相夫教子,解放后進了重慶一家塑料制品廠當會計,雖然成為一名自食其力的勞動婦女,但階級出身是無法磨滅的。為了排遣心中的憂郁,袁隆平用琴聲驅散內心的愁苦,又拉起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以激發心中的熱情。“扁腦殼夫”李效牧真夠朋友,在他情緒低落的時候,常與他下下棋,吟吟詩,抒發“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感慨,背誦雨果“比藍天更廣闊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廣闊的是人心”的名句。他并非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在那“特殊”的年代里,同他一樣出身的而立之年未成婚配者,何止他袁隆平一人!
就拿五十年代末從安江農校畢業的鄧則來說吧,與袁隆平只是性別不同,境況卻非常相似。學生時代,她才貌出眾,畢業后分配到黔陽縣農業局做農業技術推廣工作。鄧則也因家庭出身不好,在婚姻問題上曾陷入苦惱境地。有人曾多次給她介紹對象,但對方聽說她家庭出身不好,社會關系復雜,盡管她人品出眾,秀外慧中,也不敢寄情青睞!“人貴有志,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上你咧!”這話鄧則深藏不露!遇到再有人來說對象,大凡總持冷漠態度。可是時間不等人,歲月不饒人,轉眼她已經年滿二十五周歲了。雖說她是農業局的干部,但在農業局卻沒有一個窩。農技干部大都住在各自的工作點上,有事回到縣城農業局,局里有幾間類似招待所的公房,誰來了誰住。鄧則的工作點在離縣城兩里路的硤洲公社兩路口農技站。所謂兩路口,就是雪峰山腳的一個丁字路口,朝東上雪峰山去邵陽、長沙,朝南去洪江、會同、靖縣、貴州。
一九六三年冬,鄧則在地區農業局學習,老同學謝萬安跑來看望她。謝萬安心直口快,開門見山對鄧則說:“鄧則,你也老大不小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該嫁人了。我給你介紹個對象,這個對象就是我們大家都很熟悉和尊敬的袁隆平老師,如何?”鄧則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不免有點羞羞答答,沒有直接回答老同學的問題,但心里卻像翻了鍋似的想開了。袁老師教過自己的遺傳育種課,還經常帶領同學們下沅江游泳,他教學認真,待人誠懇,人品很好。鄧則對袁老師十分敬佩!另一位老同學王業甫也找到鄧則,更為直爽地說:“我了解你與袁老師,你倆結合,是天生一對!”
老同學的直言勸說,話語不多,貴在誠心和關心。鄧則開始動心了:袁老師是我尊敬的人,有抱負,人品好……大學畢業后工作十年有余了,至今仍未結婚,一是出身不好,二是生活上太隨便。自己的處境與他何嘗不是一樣?出于同情也罷,或是惺惺相惜也罷,經過慎重考慮,鄧則通過老同學傳遞了愿意與袁老師接觸了解的心意。如果說前幾次姻緣結出的是一個個苦澀的青果,那么這一次結出的將是一個甜蜜的蟠桃。鄧則與王蘭一樣的美麗,一樣的多情,一樣的身世,可性格大相徑庭。在學校,她是有名的活躍分子。她愛打籃球、排球,是學校主力隊員之一;她喜歡打乒乓球,在比賽中所向無敵,得過學校女子冠軍;她愛好音樂,《洪湖水浪打浪》《紅珊瑚》……整日里曲不離口,簡直就是一只啼囀枝頭的百靈鳥;她心靈手巧,會開拖拉機,兩條烏黑的大辮子往后腦勺上一盤,衣袖往粗壯的胳膊上那么一挽,雙手緊握方向盤,好神氣!這些愛好和性格,與袁隆平毫無二致。可是在學校時,一個是臺上授業解惑的老師,一個是臺下心有靈犀的學生,兩股道上的車怎么能開到一起去呀!當下,既然鄧則拋來個紅繡球,袁隆平還猶豫什么?能得到這樣一位人生伴侶,豈非一生幸事?!他認真思考了幾天,給鄧則寫出了第一封求愛信。鄧則打開信一看,不禁耳熱心跳!袁隆平的求愛信,竟是一首深情而優雅的小詩:
茫茫蒼穹,
漫漫歲月,
求索的路上,
多想牽上,
一只暖心的酥手。
穿越凄風苦雨,
覓盡南北東西,
驀然回首,
斯人卻在咫尺中。
從此,袁隆平往返于安江農校與兩路口農技站之間。鄧則偶爾來了,他就一直送她到站里。鄧則怕影響不好,袁隆平說;“我們大男大女,談情說愛,正正當當,有什么影響不好!就是要擴大影響!”
一個周末,袁隆平陪鄧則到安江晨光電影院看《劉三姐》,送鄧則回農技站后,因時間太晚,袁隆平也不想走了。鄧則在隔壁房里開了一個鋪,讓他在農技站留宿了一晚。這天晚上,他倆異床同夢,徹夜未眠。
一九六四年正月初五,黔陽地區舉行職工籃球比賽,鄧則參加黔陽縣女隊比賽。因下大雪,整個縣城沒有室內球場,就選擇了安江農校的禮堂作為比賽場地,這又算是一個絕好機緣!球隊進了學校,曹胖子認為是“天作之合”的良機,定要趁熱打鐵,于是利用練球的空隙,請鄧則到袁隆平宿舍來喝茶休息。鄧則身著火紅的運動裝,大大方方來到袁隆平的單身宿舍。袁隆平有意回避,由曹延科張羅接待,又是沏茶,又是擺橘子、剝柚子,熱情非常。鄧則趁曹延科忙這忙那,自己去找臉盆洗手。天呀!發現房內唯一的一只臉盆也是破爛的,只好將臉盆偏向一邊,才把手洗干凈。接著去幫袁隆平整理堆在桌上和床上的書籍和雜志。曹延科沒注意鄧則的思想活動,只是一個勁地勸鄧則吃這吃那。而鄧則呢,也不知自己吃了些什么。后來曹延科提出要她和袁隆平馬上結婚的問題,得到鄧則的同意后,立即與首席裁判李代舉商議,巧妙安排比賽場次,使比賽與結婚兩不誤。
第二天,曹延科就陪袁隆平和鄧則去鎮政府辦結婚證。辦事員將男方年齡“三十三”誤看為“二十三”,像發現重大問題似的問袁隆平:“男方比女方還小兩歲,你同意嗎?”
曹延科故意說:“女大三,抱金磚。”
袁隆平愛開玩笑,本來是他大八歲,故意講反話,說:“莫說只大兩歲,就是大八歲,只要她同意,我也沒意見。”辦事員看女方硬是小蠻多,再看一眼證明,笑道:“我眼睛沒呷油,‘三十三’看成‘二十三’了。”
辦好了結婚證,袁隆平覺得沒有給新娘買一件禮物,過意不去。從鎮政府出來后,他悄悄對鄧則說:“買件新衣服好不好?”鄧則連連搖手說:“不要不要。”看到鄧則仍然穿著一雙比賽時的運動鞋,袁隆平又說:“那就買雙新鞋好嗎?”“不要不要。”鄧則還是連連搖頭,她只要有了袁隆平那顆赤誠、善良的心就滿足了,還有什么比這更珍貴的呢!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不喜歡新婚換上新裝?作為女人的鄧則,又何嘗不是一樣。可鄧則體諒袁隆平這個“窮秀才”“窮單身”,他上有父母要贍養啊!老實巴交的袁隆平當真依了她,結果到結婚時連一根紗也沒給她買。事后,朋友們都罵他:“你平時大方得很,哪有新娘子說不要你就不買?你真是世界上最笨的新郎倌啊!”
袁隆平不但沒有給新娘買衣服,還半開玩笑地問過新娘這樣一句蠢話:“將來如果我對你不好,不愛你了怎么辦?”他說這樣的話不是討罵嗎?可鄧則沒有罵他,只是用低沉的聲音堅決地回答:“那我也不會離婚!”
說起來難以置信,他們結婚時,只有一張單人木板床、一頂舊蚊帳、一口沒有漆過的樟木箱子、一張老式書桌;被子倒是新的,但并非緞子被面。鄧則還穿著一雙解放鞋,體育老師周瓊珠將剛買回的繡著一對紅蝴蝶的平絨布鞋送了來。沒有宴請,沒有鞭炮,只有曹延科拿出五塊錢買了點香煙、瓜子、茶葉和喜糖。糖果是要拿結婚證才能買到的。
正月初十,正巧是禮拜六。就在這天晚上,在袁隆平的單身宿舍內,舉行了簡樸而熱鬧的婚禮。校長來了,老師們來了,賀喜的人擠滿了屋子,歡聲笑語匯成一片。
“恭喜!恭喜!”扁腦殼夫、林曉瓊等人一齊涌進門來。扁腦殼夫李效牧笑容滿面地說:“新郎新娘,我是個窮秀才、教書匠,沒有什么禮物相送。作為老朋友,寫了一副喜聯,希望笑納。”說著他展開喜聯,上聯:水中仙獨具慧眼擇郎君;下聯:油渣鬼別有風度結良緣。橫批是:天作之合。幾個熱心人七手八腳將喜聯貼到墻上。
曹延科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新郎新娘無錢殺雞擺酒,那我只好畫雞解饞啦!”說畢,展開一幅雄雞報曉圖,貼到墻上,正好和那副喜聯相互輝映,意趣天成。林曉瓊舉著一對紅蠟燭:“我祝愿你們夫妻恩愛,幸福美滿,白頭偕老。”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鞭炮聲,煙霧中汪蘭香提著一籃金黃的橘子走了進來,說:“祝賀袁老師喜結良緣。我在植保站,沒有什么珍貴禮物相贈,拿來這點蜜橘,恭喜袁老師和師姐鄧則新婚美滿,相親相愛,像蜜橘一樣甜蜜。”
喜聯、紅燭,讓新房頓時蓬蓽生輝,洋溢著俗雅有致的別樣情趣。有人提議請新娘新郎表演節目,請袁老師來一曲小提琴獨奏。
鄧則說:“隆平,你拉一曲吧!為了我,也為了感謝大家的深情厚意。”袁隆平激動地拉起了小提琴,演奏他得心應手的《夢幻曲》。那悠揚悅耳的琴聲,把人們帶進美妙動人的世界。
端午節后有天晚上,袁隆平開會回來已經很晚了,在新婚的激情和游泳的興致驅使下,袁隆平非拉上鄧則去游泳不可。臨出門時,他特意帶上一把剪刀,鄧則問他游泳拿剪刀干什么,他說許多漁民在河里撒下漁網,黑燈瞎火的,萬一游泳時碰到魚鉤,就能馬上剪開漁網幫她脫身。
鄧則聽了這句話心里暖烘烘的:“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個老公我找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