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瑛
“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
——《尚書·虞書·舜典》
華夏民族的人文始祖對詩和音樂的理解非常精當,其中“詩言志”反映了先民對詩歌本質特征的認識,也是貫穿中國詩歌史最有影響的創作主張,朱自清先生曾稱其為中國詩論“開山的綱領”(《詩言志辨》)。“詩歌”,顧名思義,在我們的文化中詩與音樂的關系從來密不可分。本文將從詩與歌的關系、音樂文學是專門的學科等幾個方面,尤其針對音樂文學在歌曲創作中的地位,結合近些年我所參與主編《上海詞家》刊物的一點粗淺認識,并通過分析幾位有代表性的海派詞作家的近作做一次回顧與探索,以求教于方家。
中國是詩的國度,過去啟蒙學童都從詩教開始,如《三字經》 《千字文》,朗朗上口又富于韻律,可以說詩與生俱來帶有音樂性。洋洋一部《詩經》是中國古代詩歌的開端,也是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前11世紀至前6世紀)的詩歌共305篇,其內容豐富,囊括了勞動與愛情、戰爭與徭役、壓迫與反抗、風俗與婚姻、祭祖與宴會,甚至天象、地貌、動物、植物等,好比周代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折射出周初至周晚期約五百年間的社會面貌。編訂者孔子曾概括《詩經》 宗旨為“無邪”,教育弟子讀《詩經》以作為立言、立行的標準。
余秋雨先生在《中國文脈》一書中提到:“《詩經》使中國文學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稻麥香和蟲鳥聲。這種香氣和聲音,將散布久遠,至今還聞到、聽到。”先民生活的時代尚處蒙昧狀,生產工具及生活環境極惡劣,天災人禍經常是一場接著另一場,自然的強敵剛離去就有可能回頭,生存是頭等大事。為緩解勞動艱辛而產生的詩歌,既有對生的贊美與感恩,也有情感的悲哀和困頓,人們寄望于神祇和智者,對大自然有著莫名的惶恐,詩歌中充盈著土地的氣息和世俗的表情。愛情在《詩經》中也占有很大比重,“在藝術上,那些充滿力度又不失典雅的四字句,一句句排下來,成了中國文學起跑點的磚砌路基。那些疊章反復,讓人立即想到,這不僅僅是文學,還是音樂,還是舞蹈。一切動作感漲滿其間,卻又毫不魯莽,優雅地引發鄉間村樂,詠之于江邊白露,舞之于月下喬木。終于由時間定格,凝為經典。”(余秋雨語)
詩歌從誕生之始就成為深受人們喜愛的藝術形式,而要想弄清詩與音樂的關系,首先要弄清詩的根。原始人類對自然現象如風、電、雷、雨等無法理解,把這一切歸于神明,出于敬畏,他們以手舞足蹈并高聲唱誦對神明獻上崇拜,表達一種本色樸實的期望: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這聲聲唱誦便是詩的起源。發展到西周和春秋時期,大量精美的民歌出現,洋洋灑灑一部《詩經》三百余篇,有祭祀、贊頌、抱怨、牢騷,種種世俗生活中的抒情,展示了黃河流域的平和、安詳、尋常、世俗以及有節制的譴責和愉悅,其中最為出色的是對“無邪”愛情的抒發,即被余秋雨先生稱之為“既大膽又羞怯,既溫柔又敦厚,足以陶冶風尚”的愛情詩。 《呂氏春秋·音初篇》 中的《候人歌》,雖只四個字卻足以冠絕整個中國情詩,堪稱中國有史可查的第一首中國戀歌。我曾把這首僅四字的“候人兮猗”引用到舞臺劇本《大禹治水》中,“兮猗”兩個字是語氣助詞,相當于“啊”“呀”,“候人”二字則直白地道出了歌者的心里話:等你。直率熱情的涂山女子在唱出“等你”的時候,目光熱烈,訴說的是天地崩乃敢與君絕的愛戀。“候人歌”在劇中阿嬌新婚即與大禹離別時出現一次:大禹揮淚辭別涂山母女,踏上治水征途,阿嬌追上高坡相送,幕后響起嘆息似的女聲:“候人兮猗——守在每個日出月落,等待你的消息;候人兮猗——只為這一聲承諾,山水里全是你。”在劇的尾聲之前一段,阿嬌以為同時失去了啟和禹,接二連三的打擊令她傷心絕望,變成石像佇立岸邊,一束凄慘的月光照射著,幕后凄婉的嘆息似的女聲響起:“候人兮猗——候人兮猗——只為著這一聲承諾,山水里全是你——”青年作曲家姜微譜寫的這首旋律古風感十足,以無伴奏的形式由幕后女聲輕輕吟唱,把涂山嬌對愛人的堅貞和別離的凄清以及失去親人的悲慟都隱藏在聲音中,動人心弦。
從詩與歌的緊密關系考量,一首上好的詩詞能夠激發音樂的和鳴,反之,音樂亦能給優質的詩詞插上傳播的翅膀。南宋葉夢得對北宋著名婉約派詞人柳永的評價是:“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他所說“井水處”指的是人群聚集的地方。想來,古人所認為的優質居住地大概都在水邊吧,至少能靠近河流、湖泊,甚至一口水井。柳永原名柳三變,少年時放蕩不羈耽于煙花風月,常常為樂工歌女填詞,是最早的流行詞曲作者。柳永善長調,以慢詞居多,他善寫別情,對凄迷悲婉的情緒渲染不惜重墨,直抵人心深處的柔軟:“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在這首《雨霖鈴》 中,詞人別出心裁地選擇寒蟬、長亭、驟雨幾樣事物組合成一幅清清冷冷的畫面,為接下來的愁慘做鋪墊,都門設帳而飲為友人辭行,再現好友相送執手淚別的情景。下闋絲毫不放過上闋的愁情,聯想到傷心的清秋時節,獨自從醉夢中醒來,陪伴自己的唯有拂曉的風和一彎殘月,那種空落落無人可說的苦悶心境之下,身外所有的良辰美景、萬種風情,頓時成為虛設。一首《雨霖鈴》,唱斷多少離別之人的柔腸,一時之間,青樓歌伎爭相追慕,以演唱柳詞彰顯品位和時尚,并借以出名;教坊樂工一旦有了新曲,也只有交由柳永填詞才能瞬間流行,傳唱全國。自有詩詞以來,柳詞傳揚之廣,后世詞人無能望其項背者,柳永絕對稱得上是一位將詩與歌完美結合的優秀詞家。
翻查典籍似有一個通識,詞作為一種音樂文學,是伴隨著燕樂而興起的。燕樂又稱“宴樂”,是隋唐至宋代的宮廷飲宴時提供娛樂欣賞的音樂,藝術性極強并伴有歌舞。隋唐宮廷燕樂集中地反映了這一時期音樂文化的最高成就。詞最初稱為“曲詞”或者“曲子詞”,詞牌是詞的調子的名稱,不同的詞牌在句數、段數、每句的字數、平仄上都有規定。“詩”和“歌”密不可分,其誕生之初就已然成了定規。好詩的誕生激發了音樂的多樣化,而音樂也對詩的內容、題材、形式及風格的形成有著深遠影響,詩與歌相輔相成互為陪伴,在共同發展的過程中,時分時合,致使音樂文學終于形成為一門專業的學科。以下試列舉上海近年創作正勁的幾位詞作家的作品,對音樂文學學科的專業性及在歌曲創作中的重要性加以佐證。
曾以一首風靡全國的《假如你要認識我》而聞名的詞作家湯昭智,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在音樂文學創作上起點極高,他認為每一次歌詞創作的過程,其實都是一次思考過程,而思考常常讓自己有新發現。他曾寫過一首《想家了,念家了,你就往回走》,寫作起因竟是看了央視播放的紀錄片《記住鄉愁》。他說:“那么多的好山好水,那么多的歡天喜地,無論如何也無法讓我把它與鄉愁聯系起來。”于是,他查了1999年版《辭海》,里面沒有收錄“鄉愁”這個詞,再查百度,跳出來是余光中的詩《鄉愁》。余光中詩里的愁思是指親人難以相見,包括陰陽相隔——“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海峽相隔——“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這是余光中因無法與親人相見而有的愁。湯昭智則認為對于遠方的家的思念,是李谷一演唱的《鄉戀》 中的那種“戀”。于是在他的作品中就出現了“不要把那想,說成是鄉愁,不要把那念,當作是鄉愁,想家了,念家了,你就往回走”,詞的后面發展為“有家回不去,游子愁”,“有家不想回,父母愁”。著名詞家、中國音樂文學學會會長宋小明看了湯昭智發在朋友圈的作品,留言三字:有道理。之后,這首詞作被星外星老總芮文斌相中并制作,作曲和演唱都是侃侃。在湯昭智寫作入圍“唱響中國——群眾最喜愛的新創作歌曲36首歌曲”的《南湖菱花開》 的手記中提及:“此類重大題材作品,往大里寫是常用手法。而我們這次卻反其道而行之,以南湖菱花為切入點,通過菱花和紅船之間的呼應和關照,來表現歌頌黨的大題材。一個小視角,一個大題材,就這樣圓滿地完成了難忘的合作。”此歌的作曲家蔚鶇回顧這次合作時說:“找到一個新的角度來表達人民群眾和黨的血肉情感,是考慮的重點。南湖上滿湖的濃綠菱蓬與醒目的鮮紅游船相互輝映,菱花小如米粒,很不起眼,但總在‘七一’前后悄悄開放,細細去想,怎能不感動?……對我們黨的每一點進步和國家的每一點發展,他們都銘刻在心,并默默為之高興、祝福。”在這里,曲作家和詞作家同時提到了歌詞開掘的角度,可見短小精悍的歌詞潛藏著無限的可能性,恰如其分的某個點能點燃詞曲作者的興奮點,并給優秀歌曲的創作提供寶貴借鑒。
海派音樂文學的另一位代表性詞作家張海寧,現任上海音樂文學學會會長,曾以《愛情鳥》 《透過開滿鮮花的月亮》《藍藍的夜藍藍的夢》等膾炙人口的歌詞享譽業內。在他的近作《蘇州河上一座橋》中,依然用凝煉優雅的語言,表達了上海人對母親河的依戀:“蘇州河上一座橋/煙波倒影搖啊搖/心在這邊夢在那邊/一河春秋漂啊漂。蘇州河上一座橋/你像繁花一樣妙/你像外婆一樣老/你像從前一樣好。蘇州河上一座橋/你像梧桐一樣高/你像愛人一樣笑/你像真情一樣牢。”貫穿上海的蘇州河被視為母親河,人們搖著船來到海納百川的上海尋夢,從蘇州河踏上通向理想的橋,這橋是每個上海人心中的橋,跟蘇州河有關,更是生活在這座移民之城的上海人的一種情結,代表著精神上的認同。作曲家覃曄看到詞作的一刻便產生了強烈的畫面感,成曲之后,交由滬上著名歌星林寶用滬語演唱,軟糯甜酥的韻味,加上童謠的引子,令游子動容。這首意境優美、旋律柔和流暢、充滿濃郁海派韻味的歌曲被選為央視上海進博會的宣傳片,并在第二屆中華之聲海派音樂原創歌曲獲獎作品展演上唱響,是詞、曲、唱三方結合得非常成功的一首佳作。
近年在上海的群眾歌曲創作中,上海音樂文學學會的兩位女性詞作家也斬獲了優異的成績。其中黃玉燕是一位資深群文詞作家,作品多次獲得全國重要獎項。她新近創作的《種子》一詞,獲“第十二屆中國藝術節暨第十八屆群星獎決賽入圍作品”證書。作品取材于植物學家、復旦大學教授鐘揚的先進事跡,歌頌了鐘揚教授援藏16年,行路50多萬公里,采集4000萬顆種子,獻身科研、獻身教育、獻身理想的“種子精神”。值得一提的是,這件作品在入圍前,已在全市巡演近30場,通過聽取專家和觀眾的反饋,不斷修改和完善。黃玉燕在與作曲家王曉寧的合作過程中,四易其稿,曲風巧妙地結合了藏族、漢族音樂,原為三人組合,后演變成如今共十六人參演的情景小合唱,以微黨課的方式展現。第一段歌詞中寫道:“一顆顆珍貴的種子/是你在高原雪域用生命采集/沉重的行囊/遠去的身影/家國之情舞動在風中的經幡里/珠峰上的雄鷹在尋覓/你去了哪里、去了哪里?/四千萬顆種子在回答/五十萬公里腳印在回答——/你含笑在一片片花海樹林里。”一問一答之間,用浪漫主義的手法,把對鐘揚的歌頌化解到山川大地的牽掛里,以擬人的手法通過“四千萬顆種子在回答”,表達出令人感動的深情。
另一位女詞作家張立華,這兩年在音樂文學的求索上有新的發現。她的《江南的模樣》,以紅色文化、海派文化、江南文化為背景,以小時候與長大后視角的對比來展現生活的發展與變化,以江南美景襯托人們通過辛勤努力筑夢、追夢、圓夢的場景:“小時候的歡暢/是阿婆手里的茶香/田歌悠揚,在耳旁回蕩。”“長大后的時光/是一直向前的步伐/揮灑汗水,青春在閃耀。”副歌作過渡:“梔子花,白蘭花/唱著唱著,沉醉了夢里水鄉/白蘭花,梔子花/聽著聽著,聞到了稻香。”經由青年音樂人王媛慧作曲,曲風上大膽結合滬語和評彈元素,融合評彈和田山歌旋律,演唱則以民通與評彈兩種演唱技巧相結合,用滬語反復吟唱的“梔子花”“白蘭花”,強化了獨具上海特色的江南印象,達到突出“江南的模樣就是幸福的模樣” 這一主題的目的。
從以上幾位滬上詞作家的創作不難發現,音樂文學不同于其他文學體裁,它的起點和終點一定是直指音樂,圍繞著音樂而進行的,離不開曲的催生。而歌曲中的“曲”如果離開了詞,那就如同無本之木無水之源。當然,也存在為一首現成的曲子專門填詞的現象,此文暫不展開這方面的論述。筆者在編輯《上海詞家》刊物時,經常收到大量激情奔涌的歌詞,有的是對時事的即時反應,有的是對某一政策的詩化解讀,總之熱情有余而文采不足,對這類來稿,我們編輯的態度非常審慎。其一,歌詞的要義應為抒情;其二,歌詞不能混同一般的宣傳品;其三,歌詞應為將來的音樂創作提供靈魂。作為一門專業性極強的學科,音樂文學在歌曲創作中的地位正越來越受到音樂工作者的重視。
劉勰在其著述《文心雕龍·明詩》 中歸結:“民生而志,詠歌所含。”人生來就有情志,詩歌就是表達這種情志的。產生于上古時期的詩歌,發展到《詩經》已非常成熟,它應和自然之道一致,并和政治秩序相結合,唯如此,優秀的詩歌才會越來越繁榮,為后世萬代永遠喜愛。在盛世繁華之中,音樂文學定能以華彩文章抒情詠志,錄下時代心聲,為綠水青山留下優美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