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根
人機混合承載了一個關乎“人”的神話,而這也關乎技術需求的邊界和技術邏輯的極限。
2017年,英國機器人科學家彼得·斯科特·摩根確診漸凍癥,醫生告知他只剩下6 個月壽命。不愿放棄的彼得決定借助科技的力量,成為世界上第一個“賽博格”:一種半人半機械的肌體狀態。2022年6月,在患上漸凍癥5年之后,彼得過世——6月15日,彼得的家人在社交媒體上宣布了這個不幸的消息。
作為世界上第一位賽博格,彼得的離世,也將賽博格這個看起來相當科幻的概念,再度帶入人們的視野。從彼得1.0 到彼得2.0,彼得展現出了科技時代下人機混合的新可能,也帶著隨之而現的科技倫理問題,為未來的人機混合打開了一扇風光與風險并存的大門。
賽博格是一個相當科幻的概念。20世紀60年代,NASA(美國航空航天局)的兩位科學家曼弗雷德·克林斯和內森·克林在對宇宙旅行的研究中首次提出Cyborg(賽博格)的概念。
Cyborg 一詞由控制論(Cybernetic)和有機體(Organism)拼接而成,簡單來說,就是人和機械系統的相互嵌合。其思想源于美國應用數學家諾伯特·維納提出的控制論,即認為人的身體可以基于控制與反饋的原則,如同機械一樣運作,因此具有與機器相嵌合、構成自我調節的人機系統的可能性。跟機器人不一樣,賽博格強調由人腦進行思考,并通過機械配件帶來能力增強。
一直以來,人們對賽博格都還只是停留在想象階段,畢竟,在智能技術不夠完備的年代,與機器結合更像是一種異想天開。而隨著科技的進步,賽博格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貼近人們的現實生活,彼得則在其中做出了創造性的貢獻。
2017年之前,彼得是小有成就的機器人科學家,擁有英國倫敦帝國理工學院博士學位,出版過8本相關書籍,在全球開展了10 0 0多場演講。2017年,彼得確診漸凍癥,醫生判斷他只剩下6個月壽命。要知道,漸凍癥是一種比癌癥還要殘忍的絕癥,隨著病情發展,患者大腦和脊髓中的運動神經元會逐漸退化,造成肌肉萎縮,最終,身體會像“被凍住”一樣無法動彈、說話或進食,甚至無法呼吸。著名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就因為這種病大半輩子困在輪椅之上。
于是,不愿認命的彼得通過多次手術,將自己改造為賽博格,并在眼動追蹤、語音合成、虛擬化身等技術的幫助下,“進化”成“彼得2.0”。
首先,彼得需要的是一個生命支持系統。為此,他向醫生提出了“三重造口術”的要求:胃造口術、結腸造口術和膀胱造口術,通過手術分別將管道直接插入他的胃、結腸和膀胱,以攝取足夠多的營養,同時減少護理需求。但這一計劃由于過于激進,遭到了許多醫生的反對,人們無法理解他為什么要傷害自己的健康器官;同時,因為手術麻醉可能帶來呼吸阻礙、病情加重等風險,醫生紛紛拒絕為他進行手術。
最終,經過層層勸說,彼得對生活的渴望和他表現出的熱情、坦率,讓醫生動搖了。2018年7月,經過3小時40分鐘的手術時間,彼得擁有了一個維持生命的外接系統。這臺前所未有的三合一手術,也顛覆了醫學界對漸凍癥的治療思路,帶來了新的思考。
術后,彼得僅在ICU 住了1天就轉回普通病房。術后15天,彼得出院回家。英國電視臺Channel 4的紀錄片《彼得:人類賽博格的誕生》,拍攝了彼得手術前后的真實狀態。這臺手術也被寫成醫學論文,于2019年發表在《牛津醫學病例報告》雜志。
完成了身體的“輸入輸出”工程,接下來,彼得還需要一套設備,來完成他精神上的“輸入輸出”。
2018年,彼得找到語音技術研發專家馬修·艾利特博士和他任職的全球領先的音頻技術公司Cere Proc,想要開發一套語音合成系統——比起霍金使用的那種聽起來相對生硬的、來自1986年的語音合成技術,彼得更想留住自己的聲音。此外,由于彼得的面部肌肉也會漸漸萎縮繼而讓他失去表情,他便提前聯系了人工智能公司Embody Digital,對自己進行面部動作捕捉,制作自己的3D 虛擬化身。
整個項目前后花了1年多的時間。“虛擬化身”制作完成時,彼得說話已經有些艱難,此時距離他接受全喉切除手術還有3個月。但好在努力有了結果——合成音的效果相當不錯,甚至能唱出和彼得音色相仿的Pure Imagination。
最后,彼得還需要一個能讓他表達想法的“橋梁”。一開始,他想過腦機接口,但腦機接口的效率太低,于是他選擇了霍金的解決方案:眼動追蹤。彼得找到了曾開發出語音系統ACAT(即輔助上下文感知工具包,Assistive Context-Aware Toolkit,簡寫為ACAT)、為霍金升級了語音合成系統的英特爾預期計算實驗室主管拉馬·納克曼。ACAT 能夠從霍金的表述中進行學習,使他只要輸入20%的字母,系統就能快速預測出他的用詞,這大大提高了霍金的溝通效率,自然也能輔助彼得和世界溝通。
手術完成1個月后,彼得在社交網絡上宣布“彼得2.0已上線”。有各種AI 加持,彼得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賽博格,他也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完全的賽博格。
這是我作為彼得1.0 的最后一篇文章。我即將變成“彼得2.0”——我指的是“電子人”,是138 億年(宇宙大爆炸)以來創造的最先進的人類控制有機體。我將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完全的電子人。
——2019年10月10日,彼得因喉部肌肉失能、出現唾液嗆噎等,接受了全喉切除手術。這是英國有史以來第一次對漸凍癥患者進行選擇性喉切除。同日,彼得在社交網絡上發布了這段文字
雖然彼得的賽博格改造獨一無二也驚世駭俗,但實際上,賽博格如今離我們也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遙遠。畢竟,從賽博格的定義來看,任何嵌合人體與無機體的自循環系統都是賽博格。基于此,當前更加普遍、實際應用的賽博格——即便是局部的——就至少包括外骨骼、人工耳蝸、心臟起搏器等。
尤其是外骨骼,作為一種可穿戴的機械裝置,外骨骼能夠輔助人體四肢運動,就像鋼鐵俠的戰甲一樣,還能提供超人的力量。機械外骨骼的運作多基于對肌肉神經電信號的拾取——人在運動的過程中,由腦部發出指令,通過軀干神經向相應部位的肌肉發出信號,機械外骨骼可以通過附著于皮膚的表面肌電傳感器檢測相應信號,并通過機械外骨骼協同使用者完成動作。不過,目前的外骨骼還普遍面臨能耗問題,大多數外骨骼維持超能力的時間只有短短一兩個小時,這一缺陷使得外骨骼如今只在醫療康復、勞工支持等有限領域進行商用,距離廣泛增強人體能力還遙遙無期。
人工耳蝸則是一種植入式聽覺輔助設備,其工作原理不是放大聲音,而是將聲音轉換為電刺激,由體內植入的電極刺激聽覺神經,從而使患者“聽到”聲音。人工耳蝸的設計使得人體與機械裝置相互依存,構成一個協同運轉的系統。
當然,更遙遠的賽博格,則是近年來非常熱門的腦機接口。腦機接口作為一種不依賴外周神經和肌肉正常傳出路徑的通信控制系統,可以采集并分析大腦生物電信號,并在計算機等電子設備與大腦之間構建交流與控制的直接路徑。如今,腦機接口也進入從實驗室到市場的邁進階段。
2006年,美國布朗大學的研究團隊完成首個大腦運動皮層腦機接口設備植入手術,但只能簡單控制鼠標。2012年,腦機接口設備已能夠勝任更復雜和廣泛的操作,得以讓癱瘓病人對機械臂進行操控,自己喝水、吃飯、通過打字與人交流。2014年,巴西世界杯開幕式上,高位截癱的青年朱利亞諾·平托在腦機接口與人工外骨骼技術的幫助下開出一球;2016年,內森·科普蘭用意念控制機械手臂和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握手。2017年,來自布朗大學的腦門(Brain Gate)團隊實現了通過植入式腦機接口控制植入性功能性電刺激裝置,相當于在原本神經回路的斷口處利用外接計算機進行修復連接,使得脊髓損傷病人可以通過大腦活動控制自己的手臂,自主進行一些日常活動。同年,埃隆·馬斯克成立腦機接口公司Neuralink,更為腦機接口的發展添了一把火。
2019年,馬斯克和他的Neuralink 團隊發布了其首款產品,即“腦后插管”新技術——通過一臺神經手術機器人,像微創眼科手術一樣安全無痛地在腦袋上穿孔,向大腦內快速植入芯片,然后通過USB-C 接口直接讀取大腦信號,并可以用iPhone 控制。2020年,馬斯克又在發布會上展示了關于腦機接口的新成果,其中包括簡化后硬幣大小的Neuralink 植入物和進行設備植入的手術機器人。Neuralink推出的新設備被命名為the Link v 0.9版,較之初代設備,植入步驟并沒有相差很大,但升級版的腦機接口尺寸更小、性能更好,和Apple Watch等智能手表一樣能夠待機一整天,可以在睡覺的時候無線充電。目前,NeuraLink正在積極尋求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批準其進行人體實驗。
不論是外骨骼、人工耳蝸、心臟起搏器等,還是腦機接口,賽博格都已經離我們不再遙遙無期——賽博格正在從科幻想象落地為現實生活中的應用,大大小小的突破正在勾勒一個可以預見的人機混合的未來。
然而,在高歌猛進的賽博格技術之外,依然存在“隱秘的角落”。這也是科技時代突出的特征——任何關鍵技術的誕生,都伴隨著對人類思維方式乃至倫理規范的顛覆,賽博格技術尤其如此。
“忒修斯之船”是西方哲學中最古老的思想實驗之一。它描述的是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幾百年的船,船上每一塊壞掉或腐爛了的木板被不斷替換,直到這艘船所有的部件都不再是最初的那一個。哲學家由此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最后的這艘船仍然是原來的那艘船嗎?還是已經成為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這一問題同樣可以引申到對賽博格的討論中——如果全身都被替換,只剩下大腦中的神經元,那我們還是我們嗎?或者,雖然在現代科學的加持下,科技使人類擁有了曾經無法想象的驚人力量,但在我們接受并適應這些驚人力量的同時,我們又變成了什么?
要知道,當我們選擇改造自己,用整齊的機械部件替換掉與自己相依的肉體時,或許會獲得超人的能力,但同時,我們也將不可避免地永遠失去自己的一部分存在。當人被無限還原,最終成為神經系統中流淌的信號時,人類的精神也將隨之流散。
具身性(embodiment)是一個“認知哲學”(用現代科學的方式與途徑研究思維、意識等)領域的術語,源自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是西方哲學中對身心關系的一種認識。具身性可定義為:人類認知的諸多特征在諸多方面是由人類的生物學意義上的“身體組織”塑造的,而非某種與身體絕緣的笛卡爾式的精神實體的衍生物。
在傳統西方哲學中,身體一直處在觀念的邊緣地帶,典型代表如法國哲學家笛卡爾宣稱“我思故我在”的身心二元論。梅洛-龐蒂打破了這一認識,他認為身體并不是由所謂的心靈實體或靈魂指使的機器,而是直接進行知覺和理解活動的主體。“具身性”至少包括兩重內涵:其一,認知依賴于經驗,而經驗來自擁有不同感覺和運動能力的身體;其二,個體的感覺和運動能力與廣泛的生物學、心理學和文化背景密不可分。第一重內涵旨在破除身心二元論,第二重內涵則是讓身體成為活的經驗結構。
20世紀后半葉起,西方學術界的很多學科和領域興起了“具身轉向”。“具身性”作為一種不同于西方認知傳統的全新的思維方式,是對西方建立在身體-心靈、主體-客體、物質-意識、感性-理性等一系列二元對立基礎上的西方近代認識論的反思與逆轉,因而自帶一種解構精神。現已成為認知科學所有領域,包括哲學、心理學、美學、傳播學、神經科學、機器人學、人類學、教育學、語言學等的重要概念。
縱觀整個文明史,從到泥板上的漢穆拉比法典到如今的人工智能,再到未來的人機混合,人類一直在盡一切努力去超越人體的束縛。而到最終,無非是人類越來越離不開機器,這個由機器運作的世界也越來越適合機器本身生存,而這樣一個人類和機器混合的世界又是由人類親手創造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我們與機器的聯系越來越緊密,當我們把道路的記憶交給導航,把知識的記憶交給芯片,甚至把對愛和陪伴的渴望也交給計算機軟件,這種看似不斷前進、更為便捷高效的生活方式背后,身為人類的獨特性正在機器的輔助下不可逆轉地退化。我們借助科技能做的事情越多,也就意味著在失去科技之后能做的事情越少。
人類個體機械化的目標并不難理解——超越自然的束縛,規避死亡的宿命,實現人類的“下一次進化”。但同時,這也意味著人類這種生物對自然存在的背離。矛盾的是,人類在恐懼著植入機械將自己物化的同時,卻在根本上忘記了物化與不朽本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而生命本身的珍貴,或許正在于它的速朽。在拒絕死亡的同時,我們也拒絕了生命的價值;在擁抱信息化改造、實現肉體進化的同時,人類的獨特性也隨著生物屬性的剝離而被沖淡。
從應用或特殊場景的角度出發,人機混合無疑顯示出一種實用的希望和巨大的社會價值,這需要進一步的科學研究、更多的技術支撐。但同時,人機混合也承載了一個關乎“人”的神話,這關乎技術需求的邊界和技術邏輯的極限。
對技術的熱切期盼,其最終的奧義在于,如何使用一種越來越“具身性”的技術。這也涉及一個更深刻的問題——我們的身體和大腦到底想要多大的控制范圍?或者,為了放棄控制,我們是否已經做了什么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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