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集（組詩）

中海

楓楊

雨水干凈的床單

鋪在兩片葉子的盟約之上

平行使它們忘我地綠

泥土貯存的雨水仍在村莊深處

元寶們模擬過家家

而蟻群搬家只為日暮的一聲輕雷

我們鳥獸散的童年舉著亮晶晶

鈴鐺似的螢火

白頭翁的少年正在筑巢

它的勾搭術似乎完美到

與一個詩人的獻詞相匹配

它練習戀愛，試著給樹一個

宏大氣場。但葉子尚在練習顫抖

尚不能飛翔

當我們離開，花朵掙脫枝條

它放下手中的活兒：“沿暮色

返回的倦鳥，暮色一樣

罩著你的飛翔”

楓楊已經很高大了

那些泥土牢牢抓住了它

國槐

年長的皮膚在隱退中識別

裂痕的智慧——

老村長觀天識地，到樹上敲鐘

將一群蜜蜂趕往花朵

那時候蜜蜂們嗡嗡地甜

老村長的女兒也在其中嗡嗡地甜

但仍不及槐蔭籠罩的喃喃

和她一個人的自語

槐樹在村東，村子卻沒有方向感

村子不需要方向

因為它一直在槐樹以西

槐花摘下微微涼意

這道菜捧出蜜蜂的全部甜

令一個未完成的片斷

在老村長口中噴薄而出

傳說賦予老槐樹以胡子

老村長嫁女當天

一股風不惜以拆掉

枝干上的小徑為代價

露出一張真實的臉

紫薇

孤立的樹冠上眾多蝴蝶結

只為搭建一個殘缺

蝴蝶因枯去而無解，死結光滑

難于阻止夜行的趔趄

外省人摸黑來到星光下

已經坍塌的田埂會被泥土補上

這種生活日常

“掉在毀滅的腳印上，余下

薄薄的膏藥微微發涼”

他就在這棵樹旁，葉子的齒輪

相互咬合。多少年仍不長記性

從南方裹著泥土的后裔

到南方之外的灰燼中

尋求種子。紫薇沒有皮

它不需要皮。它深知這一切

由蝴蝶來平衡

姑娘放下針線

“種下吧，記得澆水”

燈火旋亮，萬水千山

只為點一盞燈

水杉

倒影才是河的食物，晚霞

磨亮河岸的碗，凌亂的魚群

被塔尖上的光輝一再梳篦

光的催化劑加速河水的衰老

岸邊不停地舉行告別儀式

鋪滿落葉的小徑，從水中起身

——此身段出自將來的塑造

這愛上落日的河水

此刻又如何吞下百萬噸的倒影

倒影排成排，犬牙交錯的排

剪不斷的排。黃色擊垮

返回途中的暮色

新生的枯枝變身此刻的問候

像伸向魚群的傳感器

用于接收低溫的下沉之速

晚歸之人被涼亭收集

逼近十八相送的緩慢唱詞

收音機固定在舊頻道上

卻仍有當年婉轉。那么多晚霞

被我們一再忽略

緩慢在擴散，漣漪的盡頭

孤燈讓一群人影提問

河水暗下去，暗下去

可供懷念的事物越來越少

海棠

彎曲是迷人的，但

線條下面的竊竊私語甚于它們

自身的彎曲。懸掛

甚于晚春的垂直

垂直和彎曲互生

兩股風相遇，像提早的婚禮

海棠為此掛果。而對岸春色

沉溺于自身的泛濫

他們隔著性別，將推送風的手

牢牢抓住。彎曲與垂直

這兩個詞語的結合

賦格。仿佛詞語虛構的場景

在兩個人身上重演，然后

一陣風輕輕將他們移走

瞬間被一棵樹替代

而永恒被同一棵樹替代

海棠的互生悖論——

春風和秋風近在咫尺

卻永不相見

就像夢里夢外，氣溫不定

曲直在空中，讓葉子慢慢伸展

但詞語的真正兇手在于

海棠有多垂直

風的虛無有多彎曲

苦楝

唯紫渲染在綠葉中的顏料

孕育苦。花蕊的皺紋證實暮色

將近。仍有點冷的風中

山坡沉浸于快速老去

果子七分熟，長梗變換的容顏

來自老父親的一次提醒

——樹下雜草齊膝，可歸矣

民國的乞討者碗里的一口餿粥

潑向悲哀的荒草

它也生于民國，冒著排山倒海的苦味

從父親鋸子的口中抽出時間的利器

父親順從了它的重生

而父親卻深埋于重生的泥土

苦嗎？這棵樹的苦阻止了一個冬天

難于克制的瘙癢——

民國的頑疾。在父親的釀酒術中

果子將持續發酵，發酵

直到苦盡甘來

長竹竿搗出天空的荒蕪

活著的老父親反復告誡我們

不要在高處沉醉

①詩題引自史蒂文斯的詩。

①②“跑暴”“偏桶雨”為荊楚地區方言，均指夏日陣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