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浩蕩（組章）

牧白，原名陳學棟，1994年生于青海大通，現居青海西寧。

法門寺

比春風更浩蕩的，是經聲。

眾人皆在燈火里找尋能夠棲身的光明。

一方小小的綠植，它們被修剪，它們角落里有燈，它們從明處到暗處。

只有佛，靜坐于堂中。梧桐生出綠葉，菩提樹喚來微風。

路過每一位佛爺，祖母都要恭敬跪拜。她說每一尊佛里，都包含著吉祥的寓意。

我們轉塔，拜佛。看那些殘落的花瓣，不知名的樹以及它的果子。

天空的陰云最后變成陣雨砸下來，那些在道旁排列齊整的菩薩，一路注目我們前行。

雨聲中疊加著經聲，眾菩薩旁摻雜著眾生。

我們在擁擠處尋找寬容。

仙人崖

與一株野草為鄰，你靠的那片松林，它們有小提琴的琴音，翠綠就是音符。

拾級而上，抑或平路前行，這個夏天始終在你的裙擺上晃動。

若有風淺淺地吹過來，你便有淺淺的笑，開放在這綠野中。我也是風的一部分，只是誤入了你的林中小徑。

就讓我越走越遠吧，越過仙人湖水面，登上仙人崖頂峰。佛在高處看著我們，看我們穿過濃濃霧靄的相見，看我們十指緊扣的歡喜無限。

亦是你吐出的泡泡，列位仙人湖中閑坐，有朗聲而笑者，有漫談閑說者，有閉目側聽者。只有我們傾聽彼此花開的聲音、體內江流的運轉。

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我們齊步跨過這臺階。青石板上有時光的印記，那些粗糙的、凹陷的、磨光的，都在我們腳下渾厚地臥了許多年。若時光倒流，青鳥來信，我在山中草舍獨坐，你必然在鄰山的小院里，朝我張望。

背向月光撲流螢，在光之一瞬，明滅之間，我們應在大地上，充滿歡喜地度過一生。

甘南草原

青草銜著露珠，縱觀它所影射的部分：馬群蠕動，白色的牦牛像打濕的棉花。

一滴水里，有十萬只羊群的蹄印。

飛鳥橫空，我們可以把在山腰緩慢上升的霧，說成綠松石上纏繞的奶酪。

沒有什么比這更寧靜了。風貼著身體，一座無形的寺院隆起。

每一株草木都是神的遺跡，每一寸土地都是它的府邸。

那些枯黃的事物又重新翠綠，野花取出芬芳，爬蟲走出洞口。再渺小的事物，也是神的一部分。

神讓萬物不斷相信，只要心生光明，必能得大覺醒、大自在。

我們在蒼茫之中逐光而行。

仿佛世界在我們的外面，我們是一群異域來客。

羊群有羊群的道路，牛群有牛群的道路。野物們在隱蔽處潛伏。在草原，只有人無路可走。

白云剛越過山坡，蝴蝶停在水坑旁，云雀呈一條直線，飛上飛下。靜耳四觀，旱獺露出腦袋，你打量它的時候，它正在打量你。而我們深陷草原囹圄，只有不斷后退。

退到山之外，風之外，曠野之外。退到牛羊之外，鳥之外，花之外。寂靜之外，草原之外。

大地浩蕩。十萬只蹄印浩蕩，偌大的經聲浩蕩。

一個男人浩蕩的胸膛上能跑馬，在晚霞中，他逐月而奔。他所愛的事物帶給他劇烈的抖動，他浩蕩的身影驚鴻一瞥，馬蹄濺起的泥土還在空中，炊煙剛從帳篷中升起。

那些散落的星辰般的牛羊，靜臥。

康縣，從遠鎮歸來的旅人

行行重行行，夜色濃濃，火車不停。

而此刻的車上，有人隔著玻璃窗找尋遠處的事物，比如春天，比如蟲鳴，比如一盞燈投射到的一個夜行人。

多么深的夜晚，所有旅人紛紛掉進去。有歸家行人，有南下漂泊者。而我，只為了穿過黑夜，與你相見。

遠人在一個清晨，走入遠鎮。

他所披著的那件夜色，到處是火焰，在風中颯颯飄起。在一片遼闊的寒冷中，山谷中有冰雪破裂的聲音。

山谷也暗伏著濤聲，只因為循著你的足音，谷中溫潤的暖流如光照徹。

山是山，水是水。

我們在白云山，看一只蝴蝶如何翩翩起舞，如何輕盈地觸底，如何在水面上照見它自己寬大的羽翅。

野木層層，野花幽香，旋即隨手折下三兩朵插入瓶中。白云在上，它們埋首人間。而我剝離出它們，置于你早晚臥眠的床邊。

層林染炊煙，徑遠見人家。我一程一程地向你走來，亦一程一程地歸去。星河在岸，我們是夜晚渺小的低語者，我們是兩團火締造的博大瞬間。

南京

歲月的流逝成了歷史的遺跡。

器皿、工具、裝飾品、貨幣，甚至更為龐大的墓地，舊居，被我們觀賞。

我們通過具體的事物去描摹古人的生活。想象千年前是一塊白布，我們繪出他們的清貧、美麗和純真。

而那些滾滾狼煙，離亂的戰火，一筆帶過。

大地上散落的遺物，正被我們包裝在玻璃罩子下，給它燈光，給它房間，給它安靜的角落，等待觀賞。

槐樹送來一陣一陣的清香。斗拱之上盤桓的燕子，嘰嘰喳喳。

時間是一束光，我們借光而居。

而那些在塵世閃動燭火般光芒的痕跡，我們也將隨它們老去，成為后來者眼中的欣喜和驚奇。

青海湖

我們在風雨中穿越，青海是一片寶藍的湖面，你是風中的裙擺，是路途中星星點點的野花。

不知是我們穿過草原，還是草原穿過我們。一片一片的山坡，白云一朵一朵地落下來。像羊群被絲綢般拋出，此刻就在你的眼前。

你的眼中盛滿蔚藍，盛滿一汪汪水灘旁飛舞的蜂蝶和忽上忽下的云雀。

愛也是這樣遼闊，你一揮手，它們便都是相思。

云雀說著蜜語，蜂蝶帶來消息，云朵是我寫給你的信中最多的那個詞。我要告訴你關于潔白，關于穹頂之下的夏天。

此刻，愛就在湖邊。

它有一波勝似一波的笑意。湟魚向東又向西，湟魚向南又向北。清風掠起，你的發，你的衫，在大湖之上，把一個人吹得更高更遠。

你是古樂器上掉落的一塊青銅？為何我還能時不時聽見你遼遠的回音，撞破我體內的山石？

小提琴從我們的耳畔飄過，遠鎮是集市，是熱氣球、白牦牛、席地而坐的飲茶人、從八方云集而來的旅人。

一棵翠綠的大樹上，掛滿了人們的祈愿牌。我牽起你的手，抬頭望向蔚藍的青海湖。

扁都口

夜色縫補著霧。

劈開一個峽谷，我們穿過亂石、溪流和遠處的羊群，低矮灌木在霧中囈語，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滴水碰撞另一滴水。

霧也臥在石佛寺中，一層一層，布滿哈達和經幡。

佛光普照，霧氣彌漫，我們穿過長長峽谷。

祁連山上積雪未消，裸露的巖石被風所磨化，它有曼妙的線條。

愛，就是一片新的天地。

胭脂山下，油菜花滿地。你癡癡地笑，蜂蝶癡癡地飛，在一片盛大的金黃之下，我們在光陰里報之以愛。

一座山望著另一座山，蒼天在上，白云是傳遞情話的耳朵。

告訴你一滴酒中有醉人的香，告訴你鹿群中那一只溫柔的眼睛，告訴你一片高粱迎風抽穗。告訴你這一片薄薄的山河，它們對你的愛。

酒香氤氳在民樂中。

你用一言一語說出想和我虛度時光，院外的那一片玫瑰棲身于晚霞之中，她們寂寞而熱烈地開著。

微風緩緩吹來，醉人的歌聲一層層宕開。

夜色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