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姍姍

這是紀錄片《風味人間3·大海小鮮》中的故事。
今日大潮,上午退潮開始時間是凌晨4點50分。
凌晨3點30分,老六已經(jīng)起來。4月的遼寧葫蘆島,氣溫還是個位數(shù),海邊更冷。老六穿了很多層襖子和褲子,等最后套上褪色的橡膠服時,已接近凌晨4點。戴上帽子,扛上耙子,拖上輪胎,他走出家門。幾個兄弟也正往灘涂邊走去。
今天上午的這場退潮將維持到10點左右,然后潮水會上漲。老六和兄弟們必須趁著退潮,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養(yǎng)蚶子的灘涂并開始工作。葫蘆島灘長水淺,蚶子都養(yǎng)在離岸3公里左右的淺海區(qū),要去那里必須先蹚過泥濘的灘涂,再坐上停在淺灘的小船。
一路上老六幾乎不說話。夜深天冷,海邊除了手電照射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見;灘涂泥濘,一不小心還會陷進去,拔腿都困難。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行進上。
到淺灘,老六有一條小船,他載著兄弟們,駛向3公里外的蚶子養(yǎng)殖區(qū)。
那是片平均水位不足一米的淺海區(qū)域。退潮時,人們可以站在水里。用來撈蚶子的工具,則是一個很像豬八戒釘耙和簸箕結(jié)合物的鐵質(zhì)工具。工具頂部有很多耙齒,撈蚶子的時候,先將耙齒插入泥沙,疏松海底基質(zhì),同時搖晃橫掃,藏在泥沙底下的蚶子就會被掃進簸箕里。動作其實就這么幾個:下耙,晃動,提起,但撈蚶子的難度不在于動作,而在于海水的干擾——在水里,阻力會削弱每個動作的效果,似乎無論怎么用力,都邁不出岸上半步的距離,更別說腳下還是泥沙,時不時就會陷進去,拔腿都困難。
老六和兄弟們的工作,都是在這樣齊腰深的冰冷海水里進行的。他們需要連續(xù)數(shù)小時揮舞工具,一次又一次地從海底把簸箕里的東西舉出水面,倒進旁邊的袋子里。他們要應(yīng)對的困難很多:冰冷的海水,海水的阻力和鐵質(zhì)工具的重量,再加上漲潮帶來的時間緊迫感……趕海的生活,怎是“辛苦”二字可以概括的?老六倒感受不到。他習慣了,這是他熟悉的東西。人到中年,他選擇回家繼續(xù)趕海,也是為了這份熟悉帶來的穩(wěn)定。一耙子下去就是一耙子的錢,扎扎實實,肉眼可見。這比到外地,被未知風險打得頭破血流、血本無歸來得好。
大海再危險,都是熟悉和可控的危險。你尊重大海,大海就會尊重你。
人海的世界,不一定。
可作業(yè)的時間也就四五個小時。下耙,搖晃,橫掃,搖晃,感覺差不多了,提耙,倒蚶。老六和兄弟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些動作,完全無視遠處天際的日出美景。他們的注意力全在耙子上。幾十年的趕海生活給了他們與浪合一的第六感,無須鐘表,不用提醒,他們知道什么時候浪要回來了,什么時候需要趕緊撤離。
小船已被兄弟開到邊上,騾馬也已就位。幾百斤一袋的蚶子,光憑人力是不可能拖回岸邊的。騾馬是此刻主要的勞動力。大家相互幫助,把一袋袋蚶子裝上騾車,人趕著騾車,往還于岸邊和淺灘。10點前,老六和兄弟們完成了早上的作業(yè)。拖著一身的疲憊,他們稱重,記數(shù),然后回家睡覺,吃飯。
一年365天,只要不是干潮,只要海水沒冷到結(jié)冰,老六的生活就會如此循環(huán)。趕海撈蚶子是他維持全家生計的唯一手段,他還有條船,可以幫其他人把蚶子運回來,賺的比沒有船的兄弟多一些。但這也就是全部收入了。
老六有一個煮酒論英雄的夢,年輕時的他,也去追過夢。
老六最喜歡的小說人物是喬峰。他覺得喬峰講義氣,為人正派,仁義兼?zhèn)洌谑前褑谭遄鳛樽约盒凶呓陌駱印R驗橹v義氣,他擁有很多兄弟,在兄弟里,他一直是老大。有誰年輕時不曾向往遠方?更何況是老六。他相信自己不該被一片淺灘困住,他要去更遠的地方。
于是他搞來一艘大船,成了船長,帶著兄弟們?nèi)ミh海捕魚。然而,失敗了,他賠得一塌糊涂。又聽說城里建筑業(yè)興起,有錢賺,老六打算東山再起。“金鱗豈是池中物”“英雄不問出處”,老六為人簡單純粹。來到城里,他成了建筑工地的一員,開始的確活兒不少,連兒子也跟來了,老六逐漸成為工地上的大哥。但沒幾年,當?shù)胤康禺a(chǎn)業(yè)逐漸飽和,活兒沒了。
大半輩子忙忙碌碌,一轉(zhuǎn)眼他也40多歲了。一腔熱血化為一腔無奈,面對還要供養(yǎng)的家庭,老六認命了。他回到葫蘆島,成了職業(yè)撈蚶人。“眼前潮水起落,身后浮沉半生”,老六知道,城市或許會辜負他,但大海不會。他還是信喬峰的,他信了一輩子。
這一次,他成了職業(yè)撈蚶人里的大哥。
這一次,他應(yīng)該可以做大哥很久。
(平 生摘自微信公眾號“風味星球”,王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