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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云的秘事

2022-03-07 03:25:04蔣韻
小說月報 2022年1期

一、落葵

落葵的母親死于交通事故。那天,她去菜市場買韭菜,說是要給小酒窩包餃子。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她躲一輛電動自行車,被絆倒了,后面一輛小貨車沒剎住,攔腰軋了過去。120趕到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小酒窩問落葵:“姥姥呢?姥姥哪兒去了?”

落葵回答:“去天堂了。”

“她沒跟我說再見。”酒窩說,“我要給她打手機。”

落葵說:“那兒沒信號,打不通。”

“那她還會回來。”三歲的酒窩篤定地說,“她答應過我,她去天堂之前,一定會跟我說再見,不說再見她不會離開!”

落葵輕輕抱住了她的女兒。

“她也沒跟我說再見……”落葵一陣心痛,“她真是不像話……”

那是幾個月前,落葵母親給小酒窩讀過一個故事,一個童話,《爺爺變成了幽靈》。小尼古拉的爺爺突發心臟病去世了,可是他沒有去天堂。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小尼古拉一個人,只有這個小孩子可以看見變成了幽靈的爺爺。幽靈爺爺說:“我一定是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我想不起來這是一件什么事。”正是這件重要的事情使他不能離開這個世界。小尼古拉就和爺爺一起想,是這件事嗎,爺爺?不是。是那件事嗎?也不是。爺爺很惆悵。

當然,那件重要的事情最終被爺爺自己想起來了。原來,那件事是他還沒來得及和小尼古拉說再見。

“親愛的尼古拉,再見了!”爺爺鄭重地和尼古拉告別。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聽完這個故事,小酒窩摟住了姥姥的脖子,說:“姥姥,你也要答應我,你去天堂的時候,別忘了跟我說再見。”

姥姥回答說:“行,我一定不會忘記和我的寶貝說再見。”

姥姥又說:“要是我忘了,酒窩要記得提醒我。”

酒窩用時下流行的語言那樣回答:“好,就這么愉快地說定了!”

一個大雨的深夜,落葵被雷聲驚醒了。她睜開眼睛,看到母親坐在她的床頭,靜靜地望著她。

“媽?”落葵喊。

“葵,”母親的聲音聽上去很遠,“答應我一件事,別送我回老家。別讓我和他合葬。”

“誰?和誰合葬?”落葵問。

“你父親。不要讓我和他合葬,答應我。”

“我答應。”落葵回答,“媽,你放心,我答應你。”

“葵,你不問為什么?”

“不問,”落葵搖搖頭,“不問我也知道。”

母親伸手,摸了摸落葵的臉。母親的手冰冷蒼白。落葵打了個激靈,醒了。

原來是做夢。

一身的冷汗。

雨聲浩大,淹沒了天地。落葵在黑暗的雨聲中愣怔了許久。突然她跳下床,奔向窗口,掀起窗簾朝外面張望。樓下,小區里幾盞慘淡的路燈在暴烈的雨霧中瑟瑟發抖,根本無力抵抗深淵般的黑夜。落葵什么也看不見。她忽然憤怒了,想,你連傘也沒有,為什么偏偏要在大雨夜里跑來啊!

她知道母親舍不得為自己買把傘。不管在這個世界還是在那個世界。

她不相信那是一個夢。

落葵做夢,往往一醒來,就忘記了大半。而這個夢,如此清晰,每一個字,每一段對話,都像刻印在她記憶里一般。母親眼睛里那種殷切、抱歉和深深的難言之隱,就像光一樣,打穿了三十幾年來她們母女之間密不透風的隔膜和積怨。她想起自己對母親的承諾,想起自己胸有成竹的回答,一片懵懂和迷茫。葵,你不問為什么?不問,不問我也知道。可是在現實中她不知道。落葵并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母親不愿意魂歸故里?更不明白自己為何回答得像洞穿了一切。她只知道,母親風雨兼程趕來,是為了托付她這件重要的事情。

就像爺爺要和尼古拉鄭重地告別。

原本,母親一生,明白如話,毫無懸念和出奇之處。就像那個簡單、安靜、毫不浮華的葬禮。主持葬禮的司儀不到兩分鐘就宣讀完了廖如云女士的生平。為了湊時長,為了不顯得太潦草,司儀在后面添加了一段適合贊頌天下所有母親的套話來湊數,舐犢情深啦,寸草春暉啦,等等。而這個雨夜,這個夢,給那個叫廖如云的女人,蒙上了一點點神秘和莫測的云霧。

落葵不記得父親。

父親在落葵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死于肝癌。母親沒有再婚,一個人養大了落葵。

父親去世時,母親還正是大好的年華,卻下崗了。她把落葵托付給了自己北方小城的媽媽,一個人去闖蕩南方。南方那時正在大聲召喚著懷抱各種夢想的人們,母親只身匯入了這支壯闊的開拓者或者淘金者的大軍。當然,南方最終成就了很多人偉大的夢想,但一定不會是所有人的。幾十年來,落葵的母親廖如云女士,始終只是一個普通的勞動者,一個公立醫院日益資深的護士,直到退休,她也沒能成為一名主任護師。退休后的她被一家私立醫院聘用,做了ICU(重癥監護室)的護士,因為她過硬的技術,雖然她沒有高級職稱。

落葵問過母親,說:“像你這樣的人,為什么要闖蕩南方?它給了你什么?”

母親回答說:“它給了我安定的生活,讓我能養大你。”

落葵輕蔑地笑笑。心想,歲月靜好啊,那何必要來南方?

是啊,一個沒有野心的人,為什么要來南方?

落葵五歲那年,姥姥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如云回鄉料理了母親的喪事,接走了她的落葵。那時她們娘兒倆住在城鄉接合部租來的房屋里。炎夏,小小的房間沒有空調,一只電風扇嗡嗡地攪動著渾濁的熱風。蚊子肆虐,只能睡在更加悶熱的蚊帳里。落葵長了痱子,身上、頭皮上,密密麻麻一層。痱子一炸,她疼得哭,一邊哭一邊叫姥姥。從沒帶過孩子的如云手忙腳亂,把她摁在木盆里洗澡,洗澡水中摻了藿香正氣水。許是太心急了,更是被哭聲弄得心煩,如云忽然把藥水直接倒在掌心,一把涂抹在了落葵后背上。只聽落葵“嗷——”地慘叫一聲,張著嘴,半天沒有聲息,她哭得喘不上來氣了。

等她哭出聲來后,如云對她說:“長痛不如短痛。”

她跳著腳哭著喊:“我要回家,我要姥姥——”

如云說:“沒有用。這就是你的家。你和我的家。沒有姥姥了,永遠沒有姥姥了。”

深夜,落葵突然醒來,黑暗中看到一個人坐在她旁邊,一下一下,用大蒲扇為她扇風。清風徐徐地拂過她小小的疼痛的身體。她輕輕喊:“姥姥?”沒有回答。她聞到了陌生的氣息,知道了那不是她思念的親人。她不再說話,閉上眼,眼淚無聲無息地鉆出來,打濕了她的臉。清風似乎停頓了片刻,又一下一下,更為輕柔地拂過來。她在清風的撫摸中,哭著睡了。

幾年后,她們有了自己的房子。盡管地段遠不夠理想,面積不大,沒有電梯,可畢竟是南北通透兩室一廳的單元房,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還有一個小小的可愛的陽臺。因為沒有電梯,公攤面積不大,所以性價比很高,首付和月供都是如云承受得起的。簡單裝修之后,她們搬了進去。喬遷那日,落葵抱著姥姥的遺像,母女倆把照片掛在了落葵小房間的墻上。她們并肩在照片前站了一會兒。如云說:

“媽,本來,我是想買了房子后,就把你和葵一塊兒接來的,你怎么就不肯等等我啊……”

也是在搬進新居的這天,晚餐桌上,如云很鄭重地對落葵說:

“葵,以后月月要還房貸,我們要節約了啊。”

落葵半天沒說話。

“沒聽見嗎,葵?”如云追問。

“聽見了,”落葵回答,“只是我想不出來,我們還要怎么節約?我們浪費過嗎?我們還有節約的空間嗎?”

“怎么沒有?”

“好,我們從此不吃肉、不吃蛋、不喝牛奶,只吃素,再戒掉水果,還有我的零食,你是這個意思不是?”落葵這么說。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如云回答,“你正長身體,正在發育,營養必須跟上去,我不是要克扣我們的伙食。”

“那你要克扣什么?”

“我什么都不克扣,”如云一字一板安靜地回答,“我要說的是,我們不跟別人攀比。我不會讓你吃不飽穿不暖,可我不會給你買名牌、潮牌,不會買所有沒用的玩意兒,不會顧及、滿足你的虛榮心。我只會買你需要的,而不是你想要的。懂了嗎?”

十歲的落葵,永遠記住了這番話。這番話何其正確,可是冷酷。一個人想要的,永遠比他需要的要多。這是人性的弱點,致命傷,是人類要面對的終極悲劇。跟一個十歲的孩子講這個,正能量,卻無情。

落葵抬起頭,望著母親,說:“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我需要的,什么是我不需要的?”

“我當然知道,我是你媽。”如云回答,她的口氣云淡風輕卻又不容置疑:“對你健康成長有用的,就是你需要的,那些裝飾性的、用來滿足你虛榮心的東西,都是你不需要的,它們統統都是毒藥。”

落葵覺得寒冷。

她們的新居,如同一個雪洞。觸目所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色的:墻壁、家具、床品。家具倒是實木,樣式中規中矩,不美,卻結實、實用。這個家里,沒有一樣東西是裝飾性的、沒用的。墻上沒有一幅畫,桌上沒有一件小擺設,陽臺上沒有一盆花。吃飯的大碗小碗、餐盤,一律白色,無所謂配不配套。落葵不知道這是家還是醫院的病房。如云卻說:

“白色會提醒我們干凈。”

十三歲,夏天,正值暑假,落葵經歷了她的初潮。那是在睡夢中發生的。清晨起床,雪白的床單上一片慘烈的鮮紅。落葵嚇呆了。跪在那里,嘴里咬著拳頭。她并不無知,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她成為一個少女了。嚇壞她的,是那慘烈的鮮血,它們玷污了母親需要的潔白。血順著她的腿往下流,流,她終于崩潰地哭著發出一聲小獸般的狂叫:

“姥姥,救救我——”

如云值夜班,還沒回來。等她臨近中午到家,一切已經風平浪靜。落葵洗了澡,換了內衣,在衛生間找出了母親平日使用的衛生巾,笨拙卻正確地搞定了它。床單換了干凈的,被玷污的那一條已經在洗衣機里轟鳴著旋轉。如云說:“洗衣服啊?”落葵回答:“床單弄臟了。”她云淡風輕地說:“我來‘大姨媽’了。”

那天晚餐時,如云煮了糯糯的蓮子桂花紅豆沙。她盛了一碗端到落葵面前,說:“在日本,女孩子經歷初潮,要吃紅豆飯。”

落葵抬起頭,意外地望著母親。

“這是一個儀式。”如云溫存地說,“祝賀一個女孩子成為少女。”

落葵眼睛濕了。“儀式”這樣的字眼,從母親嘴里說出來,就像太陽從西天出來。如云望著女兒笑了笑,說:

“葵,長大了。”

夢幻般美好的氛圍一直持續到晚上。如云從陽臺上收回曬干的衣物,一件一件疊整齊。她指著床單上隱約可辨的那一片痕跡,忽然說:

“看見了吧,一旦弄臟,就是永遠的污痕,再也洗不干凈了。”她抬頭望著落葵,“你不再是一個小孩兒了。你要懂得保護、珍惜自己的純潔。這是一個危險的、到處是誘惑的污濁世界,要讓自己身心干凈,潔白如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懂嗎?”

落葵輕輕嘆口氣,想,你就不能等明天早晨再說這番該死的話嗎?你就不能讓我有一晚上的幻覺嗎?她對著母親的臉笑笑,說:

“遺憾啊,你生我生晚了。你應該在十八世紀的時候生我,然后把我送到修道院。哦,那是外國,中國沒有修道院,那你只能把我關到深閨繡樓上,足不出戶,天天念女兒經,夜夜思春。”

“你——”如云氣結,說不出話來。

落葵不合群,是個孤僻的郁郁寡歡的孩子。

她沒有快樂。

人群中,一眼望去,她特立獨行。孤標傲世的一張臉,掩蓋的是深深的自卑。

她慶幸人們發明了“校服”這樣一件功德無量的事物,使她能夠把自己的卑微、寒酸、屈辱盡可能藏在那件抹殺一切區別的校服里。就連寒暑假,只要出門,她也只穿校服。除了校服,她自己的衣服單調得可憐,區區幾件T恤,都是白色,小圓領。褲子是運動褲,鞋也是運動鞋,當然不是潮牌,是那種最便宜的貨色,小攤上或者超市里打折買來,毫無版型可言。幾件裙子倒是純棉,可樣式古老、肥大,穿上身就像二戰時期的蘇聯老大媽。落葵碰都不想碰這些衣服。她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如此變態地封殺她青春的全部歡愉。

她無法合群。

她無法融入喧騰的青春激流之中。

她沒有電腦,沒有游戲機,沒有MP3,沒有日本漫畫,沒有吃麥當勞和肯德基的零花錢,不喝可樂、雪碧、氣泡水,她夏天的飲品就是小品節目里的“冰水”——涼白開。當然還有綠豆茶。可是,在那樣一個花樣年紀,誰會只喜歡綠豆茶呢?

初三那年,班里轉來一個從別的城市來“借讀”的新同學,是個桀驁不馴的女生。不到半天的時間,校園里就有了關于她的種種流言。說她是個富二代、女魔頭,劣跡昭彰,在原來的學校里人人避之不及。她逃課,組樂隊,泡酒吧、網吧、迪廳,等等,總之是個“混社會”的江湖中人。最駭人聽聞的一條,傳說她曾自己給自己服藥打胎。因為在原來的學校實在待不下去了,只好找了關系花錢來這個陌生的城市“借讀”。這個新同學,大概早已習慣了被看作“異類”,所以毫不在乎身后的這些竊竊私語。她在班級里冷眼掃了幾掃,心里就有了數。到下午,下課后,她徑直走到落葵面前,有些蠻橫地說:

“哎,同學!帶我去下醫務室。我劃破手了。”

她手一伸,果然,掌心上有道小傷口。

落葵回答:“好,我帶你去。”

一切,極其自然。落葵沒有流露半點大驚小怪和害怕躲避的神情。似乎,她們是一對老熟人。或者說,她似乎正在期待著發生點什么。

從醫務室出來,走到樓梯拐角,新同學一抬頭,說:“到處都是攝像頭,一點干壞事的空間都不留,真不人道。”

“你想干點什么壞事?”落葵認真地問。

她們走上了樓梯,離開了攝像頭的區域。新同學笑了:“其實也不想干什么,逗他們玩玩。”她說:“閑著也是閑著。”

落葵微笑了。

新同學說:“我叫于艷艷,你叫什么?”

“落葵,陳落葵。”落葵回答,“很拗口。”

“是挺拗口的,好有文化。”于艷艷說,“不過還挺好聽。落葵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種植物,草本植物,可入藥,可做菜。你想知道它另外的叫法嗎?”

“是什么?”

“豆腐菜。”落葵回答得一本正經。

“啊?陳豆腐。”于艷艷脫口就是一句。

“哈哈哈——”她們同時爆出一陣大笑。五歲之后,落葵還從來沒有這樣放肆地、解氣地大笑過。她甚至笑出了眼淚。

爆笑過后,于艷艷望著她,說:“你不問我,剛才為什么要來找你嗎?”

落葵搖搖頭:“不問。”

“為啥不問?”這下輪到于艷艷好奇。

“因為不問我也知道,”落葵回答,“我特別。”

“她們都太幼稚了。一群幼稚的傻。”于艷艷這么說,“你不一樣。陳落葵,你有一個老靈魂。”

聽到這句話,落葵忽然別過頭,用一只手捂住了臉。漸漸地,淚水從指縫中悄無聲息地鉆出來。世界變得寧靜,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夕陽在緩緩沉落,這輝煌的南方城市迎來了一個溫情而慈悲的黃昏。鴿哨悠揚地從天空劃過,如同佛塔上的風鈴。落葵想,上天啊,感謝你,我有了一個朋友了。

她就在這一刻愛上了這個叫于艷艷的“問題少女”。

于艷艷叫她“豆腐”,落葵也給她起一外號“魚頭”。她倆合一起,就是一道美味,魚頭豆腐。

落葵想,命中注定,我們生來就該在一起。

落葵問于艷艷:“知道高山流水的故事嗎?”

于艷艷說:“知道是知道,可我還想聽你講一遍。”

落葵就真的講了,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一五一十,娓娓道來。原來她竟是很會講故事的,只是,這世界上,從來沒有過一個屬于她的聽眾。而此刻,坐她對面的那個女孩兒,眼睛晶亮,一臉的沉浸和感動。她想,多么美好啊。

許久,于艷艷說:“我也會彈琴,不是古琴啊,是吉他,我有一把很貴的吉他,只是我彈得不好。”

第二天,于艷艷公然把吉他大搖大擺背到了學校。午休時,她們悄悄爬上了學校主樓“逸夫堂”的樓頂。陽光已是秋日的陽光,天空有一種遼闊無邊的凄清和哀傷。于艷艷兩手一撐,極其敏捷地坐到了八層樓頂圍墻上,身后一無遮攔,背景是藍天白云。落葵嚇得不敢出聲,捂住了嘴,心怦怦狂跳。于艷艷嫵媚地一笑,右手在琴弦上瀟灑地一撥,說:

“豆腐,我很久沒摸琴了。昨天晚上,我想了幾句話,自己瞎譜了曲,彈給你聽聽?”

落葵點點頭。

于艷艷調弦,沉吟,凝神低頭,正要開始彈奏,落葵打斷了她。

“等等!”她喊。

落葵學著于艷艷的樣,來到圍墻邊,雙手一撐,沒上去,又一撐,終于上去了。她一側身坐下,定定神,一仰下巴,說:“好,你彈吧。”

于艷艷笑了。

“小心摔下去啊!”她說,“這樣太不安全。”

“你呢?你這樣安全?”

“我習慣了,常常這樣胡鬧,其實心里有譜。”于艷艷回答。

“我沒譜,”落葵笑笑,“可我其實一直都想干沒譜的事。比方說,你真的不小心摔下去了,我一定會跟著跳下去的。你信不?”

“我信。”于艷艷點點頭。

“好,”落葵把兩只腳抬起踩在圍墻上,曲起腿來,并攏,用兩只手臂圈住它們,讓自己坐得舒服:“你彈吧。”

她竟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悲壯感,想,假如真的這么跳下去,也不錯啊,一生中,總算有了一次自由飛翔。

于艷艷撥動了琴弦。

“我們是憂愁的孩子,姐姐——”她突然這樣開了口,聲音異常清澈,憂傷。

可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憂愁,

天空澄澈,陽光如此嬌媚

可我們的心,總是被淚水浸沒。

世界總是質問,姐姐

什么時候虧欠過你們?

至于我們的疼痛,永遠不值一提

它們有個名字,叫少年不識愁滋味。

我們的臉很年輕,姐姐

卻有一個黑如暗夜的老靈魂

沒人為這樣的事傷心,沒人傷心

那是光明世界的盲點——

她唱得很輕,聲音如同云絮般干凈潔白,徐徐地,飄向頭頂遼闊無邊的藍天。極其簡單的旋律,沒有高深的技巧,可是異常動聽。懷抱吉他彈唱時的于艷艷和平時判若兩人,不再是那個霸氣、蠻橫、渾身是刺、連攝像頭也想挑釁、滿嘴臟話的痞子女孩兒,她安靜、嚴肅,就像在聆聽某種遙遠的神秘的聲音,巨大的、無奈而深邃的憂傷籠罩了她,她原來竟然是這么美麗的一個少女。

她抬起頭,笑笑,說:“好聽嗎?”

落葵眼睛里含著淚水。“你把我唱哭了。”落葵說。

“這是寫給你的,豆腐。”她望著落葵迷離的淚眼,說。

“我知道,”落葵點點頭,“謝謝你,魚頭。”

落葵又說:“我會一輩子珍藏。”

她們相互凝望。陽光真好。她們金光燦燦坐在危墻之上。空氣很香,是桂花的香味。世界只剩下了美好的東西:音樂、愛、滿城的桂花樹和豆蔻年華。她們笑了。于艷艷就像看透了落葵的內心,說:

“豆腐,答應我,你要好好活著,要是你死了,我就得像俞伯牙一樣把我的吉他摔了。我可真舍不得。”

僅僅一個學期之后,于艷艷就又轉走了。

先是班主任李老師出馬,和落葵談話。

“陳落葵!你不要受于艷艷的影響。”班主任十分嚴肅,“她一個借讀生,混日子的,不要被她帶壞。你是個單純老實的孩子,學習也好,你看班里,誰理她?大家都在為中考拼命,這么關鍵的時候,你倒好,天天和她混在一起,如膠似漆,還有閑工夫彈吉他唱歌?你還要不要上重點高中了?你能跟她比嗎?她考好考砸,橫豎有錢,大不了送出國去念書,你呢?你有混日子的資本嗎?”

她垂頭不語。

班主任嘆了口氣,其實真心惋惜這孩子的。

“別的同學也就罷了,你不一樣。你家教一向很好,你母親對你無論哪方面期望都那么高,她一個人帶大你,千辛萬苦的,多不容易!她要是知道你和這種有劣跡的孩子混到了一起,還不得氣死?你要是考不上好高中,怎么對得起你媽媽?”

要是不提母親,落葵也就忍了。用母親來鎮壓她,讓落葵剎那間憤怒了。

“收一個有劣跡的學生來借讀的,不是我,”落葵一字一句清晰而安靜地回答,“我只知道,于艷艷是和我一樣穿同樣校服的同學,別的我一概不知道。我沒看出她有哪點不好,我倒覺得她光明磊落。同學之間要團結友愛,老師您不是一向這樣教育我們的嗎?”

落葵就這樣無可挽回地把事情搞砸了。

結果自然是,如云知道了于艷艷的存在。

如云不是生氣,不是憤怒。她恐懼。她恐懼她所有的努力將付之東流。她的孩子,她的女兒,將被罪惡的欲望,將被貪婪、虛榮,將被永不饜足的深淵吞沒。仿佛,這個叫于艷艷的孩子,就是這一切的先兆。這天晚上,于艷艷下了晚自習回家的時候,在自家樓門口,被一個女人迎頭堵住了。

“你是于艷艷吧?”女人問,聲音安靜、輕柔。

“你是誰?”于艷艷反問。

“我是陳落葵的媽媽。”如云回答。

“哦,阿姨——”于艷艷有點慌亂,“您、您找我有事?”

話一出口,于艷艷就知道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她靜默了。

如云借著路燈打量這個孩子。和這學校的所有學生一樣,她素顏,穿校服,留本色短發。但她的短發暗藏機鋒,出自美發店名師之手。這樣的美發師,托尼或者杰瑞,他們使用的剪刀,都不同凡響,出身名門,動輒幾萬元。勞這剪刀的大駕剪一次頭發,恐怕需如云和落葵一個月的生活費。

“于艷艷,我想拜托你件事,”如云這么說,“可我很難開口。”

于艷艷笑笑,說:“您是想說,讓我離你家落葵遠點,對吧?”

“對,”如云回答,“你們老師找過我了。抱歉,于艷艷。”

“您真客氣,阿姨。”于艷艷又微微一笑,“您,了解我嗎?”

“不了解,”如云搖搖頭,“可我知道一點,你和落葵,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不說別的,就說你的頭發,你剪一次頭發的費用,大概是我們一個月的伙食費。你那個世界太昂貴,我只想讓落葵活在我們自己樸素的世界里。我不想讓她對生活有不切實際的妄念。”如云安靜、從容、真誠地這么說:“那會讓她很痛苦,甚至一輩子都過不安寧。于艷艷,你們還小,不懂這個,我是過來人。”

如云的坦誠,讓于艷艷意外。沉默一會兒,她說:“阿姨,我想讓您知道,我干過很多過分的事,可我不是壞人。”

如云回答:“孩子,我沒說你壞。”

這一句“孩子”,讓于艷艷鼻子一酸。

“我沒說你壞,我也不偏聽偏信你們老師的話和那些流言。我只是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在懇求你的幫助。”如云說。

“您認定我,一定會給落葵帶來痛苦?您怎么那么肯定?”

“不是你,是你生活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會讓她困擾、心亂、浮躁,”如云這么回答,“那個世界會讓她不幸。”

“這些話,您跟落葵說過嗎?”

“沒有。我想先和你談談。”如云坦誠地搖搖頭,“你也知道吧?落葵是個死心眼兒。”

于艷艷懂了。

“好吧,阿姨,”于艷艷傷心地笑笑,“我答應您,我會離開落葵。不過不是您說的那個理由。”她深深地望著如云的眼睛,說:“我和您的女兒,我們一直有個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的美好,您不懂,也進不去……可是我不能讓落葵為難。她夾在您和我之間,她一定會非常非常為難……我會離開她,我說到做到,再見!”她果決地朝樓門口走去,不回頭,拖著長長的孤獨的影子。

按密碼的時候,她的手微微抖動,熟悉的號碼竟按錯了。她站在緊閉的樓門口,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風吹過。風中竟然還有晚桂的香氣。十二月的風,應該是冬天的風了。可這個比南方更南的城市沒有冬天。

有人忽然摟住了她。

是如云。

如云不忍地走上來,輕輕地摟住了于艷艷。她摟著這個被她傷害的孩子,滿心的歉意。“對不起。”她輕輕說,“孩子,對不起。”

她知道這很殘忍。

于艷艷的淚水奪眶而出。

第二天,于艷艷就從班里消失了。

一天,兩天……四天,五天……一直到放寒假,她都沒有出現。

后來,就傳來了消息,她去新加坡上學了。

于艷艷家本就不在這個城市。她從外省家鄉到這個城市“借讀”,父親為她在學校旁邊租了套公寓,只有一個帶大她的阿姨陪同她住在這個城市里。但現在,公寓人去屋空。

她又一次逃離,越逃越遠。

逃離故鄉。逃離故國。

她沒有向落葵告別。她沒有一個字留給她的朋友。她消失得如此徹底,就像一縷煙,風一吹,無影無蹤。落葵無數次獨自偷偷走上逸夫堂的樓頂,坐在高高的圍墻上,望著天空,望著遠處的世界,想,真的有過一個“魚頭”嗎?“魚頭”和“豆腐”。那真像一個夢。那是一段多么快樂的時光。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金子般的時光啊。可是被毀掉了。她知道毀掉它的是誰。老師,她不恨。可她恨廖如云。

廖如云毀掉了落葵對這世界的愛。

“魚頭”,于艷艷,是十五歲的孩子愛這世界的唯一理由。這個孤獨、孤僻、陰郁的孩子,愛于艷艷,就像她對世界的初戀。那是她的晴空,她的陽光,她鮮花盛開的原野,她的江河湖海,她的自由,她的信念與信仰。這一切,都被那個叫作“母親”的人毀滅了。

如云從沒有和落葵說起過“于艷艷”這三個字。沒有說過曾發生過什么。她緘默不語。正因為如此,落葵才確切無疑地相信,能夠使于艷艷徹底消失的人,非她莫屬。她太了解這個可怕的女人,只是她不太清楚這個女人用了什么手段和計謀。那一定是殘忍和冷酷的。她不敢設想那是什么,不敢設想朋友經歷了怎樣的殘忍和傷害。那比死還可怕。

死很容易。

坐在高高的圍墻上,無遮無攔,閉上眼,伸展雙臂,縱身一躍,管它飛往天空還是墜向大地。無數次,落葵這樣幸福地想象。想象這樣飛翔著消失。好,你讓“魚頭”消失,那就讓“豆腐”也消失吧。媽媽,你以為,只有別人家的孩子會消失嗎?

可每每當她閉上眼睛,伸展雙臂的時候,一個聲音,遠遠地,會從空中傳來,從萬里無云的碧空之中,千山萬水地傳來。聲音說:

“豆腐,答應我,你要好好活著。要是你死了,我就得像俞伯牙一樣把吉他摔了,我可真舍不得……”

眼淚流下來,洶涌澎湃,就像身體里流著一條大江大河。落葵對著天空說道:

“魚頭,你也要好好活著……”

從此,落葵的學習就像開了掛。她用功到自虐的程度。深更半夜,有時鼻血會一滴滴,滴到作業本上。那種刺目的猩紅,讓落葵有種暢快感。她告訴自己,一定要考上好高中,考上好大學,遠方的、遙遠的大學,離開這里,離開那個叫作母親的女人。

然后,跋山涉水,去找她的“魚頭”。

二、如云

母親去世大約三個月之后,有一天,一個陌生的男人敲開了落葵家的房門。

來人三十多歲,戴眼鏡,文質彬彬,說北方口音的普通話。

“請問,這里是廖如云的家嗎?”

“是。”落葵疑惑地點點頭。除了母親幾個多年的老同事,幾乎沒有任何人來找過母親。母親一生鮮少交際。退休后,就更加不愛結識不相干的人。

“可我母親,現在,不住這里了。”落葵對陌生人這樣說。

“我知道,”來人回答,“姑姑不在了。我想來祭拜祭拜——”

“姑姑?”落葵目瞪口呆,半晌,才說:“姑姑是誰啊?誰是你姑姑?”

落葵聽母親說過,他們北方的親戚,一個都不在了,沒有了。母親本就是獨生女,姥爺英年早逝,留下姥姥一個人,所以當年母親留下自己也是為了給姥姥做伴。姥姥去世后,母親就沒有了娘家。而父親這邊,更是干凈利落,因為父親是在福利院長大的孤兒。

落葵覺得遇到了騙子。

她沉下了臉:“不好意思,先生,你找錯人家了。我母親從來也沒有過侄子。我家沒親戚。”

“哦,對不起!”來人推推眼鏡。“是我沒說清楚,姑姑不是我親姑姑,是她讓我這么叫她。我叫周明德,是她一直資助的貧困生。”他邊說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身份證,“你看,這是我的身份證。”

“落葵啊,酒窩媽媽,”家政阿姨大概是聽出了蹊蹺,這時忍不住在身后叫了一聲,說,“請客人進來說話吧。”

落葵閃身,讓這個“扔炸彈”的人進來。他真的是扔了一顆炸彈,把落葵炸得暈頭轉向。

“你是說,我母親一直在資助你?”落葵等那個周明德一落座就迫不及待地問,“我母親,廖如云?您真的沒搞錯?廖承志的廖,如果的如,云朵的云?”

“落葵?”周明德惶恐地笑笑,“你是落葵妹妹吧?姑姑說,你只比我小十個月。”

落葵驚得半天合不上嘴。

看來是真的了,她想。可是怎么可能,吝嗇的一瓶可樂都不舍得買給幼年落葵喝的母親,居然是個愛心人士,熱心資助貧困青年。真是活久見!莫非是人老了,又做了外婆,變柔軟了,想給小酒窩積福嗎?

阿姨端來了一杯茶,放到客人面前,對失魂落魄的落葵說:

“酒窩媽媽,你也坐下,慢慢說。”

落葵坐下了。

“周先生,”她叫了一聲,“我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資助你的?”

周明德說:“從我一歲那年開始,一直到我研究生畢業。”

“多大?”落葵以為聽錯了。

“一歲。”周明德說,“一歲那年,我父母雙雙出了車禍,去世了。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我爺爺是個殘疾人,雙目失明,家里很困難。從那時起,姑姑就開始資助我們家了。”

落葵轉過臉,問家政阿姨:“趙姐,你聽清了嗎?是我耳朵有問題?他說的是幾歲?”

“一歲,”趙姐回答,“酒窩媽媽,你沒聽錯。”

周明德低頭,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掏出一個本子,一個古老的小學生的作業本,印刷粗糙,紙張早已發黃。周明德小心翼翼地把這個本子放到了茶幾上,說:“落葵妹妹,這里面,記錄了姑姑給我們的所有的錢,以前,是我奶奶一筆一筆地記,后來,我上學了,就是我記。我奶奶說,一分一毛也要記清楚,記的不是錢,是姑姑的恩情。”周明德頓了一頓,把一只手擱在本子上,神情變得莊重:“總共是,三十六萬八千六百元。”

“多少?”

“三十六萬八千六百元。”周明德回答。

落葵蒙了。耳朵嗡嗡響。一個聲音像蜜蜂一樣在她耳洞里呼扇著翅膀,“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落葵從粗糙的、發黃的舊抄本上抬起頭,望著周明德,望著這個從天而降的“炸彈”,眼神呆滯,說不出話。

“我研究生畢業后,進了一家國企,我對姑姑說,等我有能力了,我會把姑姑資助我、資助我們家的錢,還給姑姑。可我說了這句話,姑姑就不再聯系我了。”周明德望著落葵,神情失落,“以前,和姑姑聯系,信都是寄到姑姑的單位。姑姑沒給過家里的地址,沒給過電話和手機號碼。我給她寫信,她不再回復。很快我被派駐到洪都拉斯,那里有我們公司的一個大項目。我年輕,爺爺奶奶也已去世,沒有家庭負擔,在那邊,一待就是五年。”

落葵漸漸聽見了周明德的話。

“這五年,也沒有姑姑的消息,她就像是在人間蒸發了。”周明德繼續說,“我不甘心。上個月我才回到國內,安頓下來后,就申請了帶薪休假,來到了這里。從小,我把這里叫作姑姑的城市。我就不說我是怎么好不容易找到這里的地址,可我還是來晚了……”周明德眼睛突然紅了:“落葵,莫非,姑姑是在躲我,才走得這么急嗎?”

他說不下去了。

那天,落葵留這個哥哥吃了午飯,然后,開車帶他去了母親安息的地方——永安公墓。

周明德買了鮮花和水果。一路沉默不語。

看到母親黑色的、樸素的大理石墓碑,看到上面刻著的字跡:慈母廖如云之墓。周明德淚如雨下,撲通一聲,跪下了。

“姑姑,我來了——我們見面了!”

他匍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原來,這世上,有一個人,會為了這個叫廖如云的人的離去如此傷心欲絕。落葵這樣想。媽,有人竟為你這樣的傷心……在母親那個簡單冷寂的葬禮上,落葵沒有像別人家的孝子那樣號啕,從國外匆匆趕來奔喪的丈夫,酒窩的爸爸,自然更沒有。酒窩缺席了,因為落葵沒有能力給她解釋“死”是怎樣一件事情。現在,此刻,母親等來了一場傷心欲絕的痛哭,千里萬里跋山涉水追尋來的、大江大河般的痛哭。落葵眼睛濕了。

“姑姑,姑姑,你為什么要躲我啊——”周明德用拳頭咚咚咚捶著地面。“你為什么要躲我?”他喊。

那就像一個天問。

當天晚上,如云把自己關在房里,翻開了周明德留下的抄本,翻開了一段歲月。

最早的記錄是,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五百元。

一九八八年,落葵剛剛出生。如云剛剛南下吧?落葵不記得母親南下的具體時間。但她聽姥姥說過,母親原先在省城一家大廠礦醫院上班,工廠倒閉,醫院裁員,母親下了崗。那時父親病故,母親就把落葵送回小城姥姥那里,自己去了南方。

可是,在那樣一種境況下,丈夫病逝,自己下崗,孩子嗷嗷待哺,怎么會有余錢來做善事,普濟眾生?

也常聽說,早先,一個大學畢業生的工資是五十六元人民幣。就算是一九八八年,有所增長,就算到了南方,工資高于北方,可是,五百元,也絕不是一個小數目啊。

這個小小的賬本,開篇,就是疑問,就是一個不解之謎。

五百元一年,這樣一個標準,持續到了一九九四年。從這一年開始,每年,一次性地,寄往周明德家的錢變成了一千二百元。也就是說,每月補貼一百元。這一年,應該是周明德上小學的時間。

六年后,二○○○年,從這個世紀開始,每年寄往那里的錢變成了一萬二千元。平均每月一千元,大幅度增長。想來,是周明德升入了中學。也因為母親的收入在增長,還因為通貨膨脹。這之前,她們按揭買下了小小一套新房,母親鄭重地對落葵說:“葵,以后月月要還房貸,我們要節約了啊。”

二○○三年之后,這個數字演變為每月二千元,一年就是二萬四千元。這一項后面,周明德自己在本子上做了備注:考上了省重點——縣一中。寄宿。

二○○六年,這一年開始,記錄顯示,每一年寄給周明德的錢,是三萬元。他在那一年考取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這個數字,維持了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的研究生。

除此,還有一些特別的記錄,某一年,收到七千元,用來支付了爺爺的住院費;某一年,收到五千元,窯洞倒塌,用來重砌磚窯。等等。

一筆一筆,一年一年,清清楚楚,共計三十六萬八千六百元。

巨大的糊涂。巨大的疑竇。

落葵終于相信,母親有一個秘密。母親身懷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她把它帶進了墳墓。

她想起那個葬禮之前的雨夜,母親風雨兼程而來,只為了囑托她一句話:“葵,別把我送回老家,別讓我和他合葬。”就是因為這句話,落葵才決定買下那塊墓地,讓母親永遠地留在了異鄉。

她拒絕落葉歸根。

她也很少提父親。小時候,每當落葵問起父親,她的回答總是非常簡單,說爸爸在落葵出生前就去世了。落葵是遺腹子。

“爸爸怎么去世的?”

“生病。”

“什么病?”

“癌。肝癌。”

只有一次,在落葵七八歲的時候,因為填寫一個什么表格,落葵忽然問母親:

“爸爸長什么樣?”

“很帥,很英俊。”

“給我看看他的照片。”

“沒了,”母親回答,“搬家時,丟了一個重要的箱子,照片都在里面。”

“那你會忘記他長什么樣的吧?”

“不會,他在我心里。”

“你還會結婚嗎?”落葵有點擔心。

“不會了。”母親說,“他在我心里,誰都進不來了。”

大一些,稍稍懂事后,落葵就不再問這些問題了。她也不再提父親,她早已習慣了沒有父親的世界。而母親,也真的沒有再婚。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也并不完全相信母親的守寡是因為對父親的懷念,而是覺得,母親那樣一個冷淡、寡情、古板、吝嗇、無趣,永遠站在道德高地的女人,誰會愿意和這樣的女人共度一生?

但現在,此刻,落葵知道,她并不了解這個叫廖如云的人,這個生養了她的女人。她隱入了黑色的大霧之中,越隱越深。落葵不再看得清她的臉、她的五官、她的肉身,更看不清她的心和靈魂。

她是誰?

落葵開始了她的尋找。尋找證據。

尋找那個隱身的廖如云。

高考那年,報志愿,落葵以恩斷義絕的、自殺式的悲壯選擇了她的去向,每一個志愿都指向遠方:北京、天津、大連……當她一筆一畫寫出這些遙遠的地名時,心里涌起一種報復的快感。可是——命運似乎永遠有個“可是”等在那里,就在高考第一天,巨大的、難以承受的壓力和緊張,使她突發神經性腹瀉。在考場上,她腹部突然劇痛如絞,要拉肚子,考卷只做了一半就被迫交卷。幸虧之前在老師的要求下,她極不情愿地填寫了“服從調配”,最終被本城的一所大學錄取。

她沒有選擇復讀。

她沒有勇氣再經歷一次噩夢。

她拼命讀書。寄希望于考研,讀博。考出去。目標明確無疑。生活在別處。她對自己說,陳落葵,你的生活在別處。這不是一句形容,是生死攸關的現實。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她倒計時,過一天,在日歷上劃掉一天。可是,又是可是——大四那年,母親在一天深夜突發心梗。幸虧,母親自己是護士,發病那天恰好在醫院值夜班,搶救得很及時,做了心臟搭橋手術。母親從ICU出來后,落葵就改報本校的研究生了。

她沒有選擇。

她不能把有心臟疾患的母親獨自留在這孤城。

母親就是她的沼澤地,無論她怎樣掙扎,也沒有辦法從她那里拔出深陷的雙腳。

她木然。

研究生錄取通知到達那天,半夜里,落葵起夜,發現母親盤腿坐在客廳沙發里,在抽一支香煙。她驚愕不已。她從不知道母親竟然會抽煙。看見她,母親怔了一怔,默默掐滅了煙頭。她們無言對視了一會兒,母親忽然說:

“葵,我拖累你了。”

落葵心軟了。她想,母親老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沒有了敵人。一場如此漫長的戰爭,卻沒有勝負。敵人不等她去戰勝,自己倒下了。沒有了敵人,她不知道生活還有什么意義。

她覺得很荒誕。

她累了,筋疲力盡。她不再需要拼命,不再需要像打仗一樣地學習。她很茫然、懶散,一切都讓她厭倦和木然。她甚至一度想放棄研究生的學業,直到她碰到何涼,那個后來成為她丈夫的男人。

那是在學校餐廳里,有一天,她正獨自坐在角落里吃飯,一個人端著餐盤走過來,站在她面前,說:

“你是陳落葵吧?”

她驚愕地抬起頭,看見了一個陌生的、高大帥氣的男生,干凈、明亮,有高聳的鼻梁和深棕色的眼睛,居高臨下,俯瞰著她。

她點點頭,說:“是。”

他笑了,說:“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何涼,咱們是初中同學。”

初中,多么遙遠的記憶啊。她想。初中的同學,她和他們從來沒有瓜葛,也從不牽掛和想念。除了一個人。唯一的一個。

何涼不等邀請就坐在了她對面。她敷衍地和他聊了幾句。知道他大學是在外地上的,考研才又考回了這個城市。他們不是一個專業。

“陳落葵,你還記得于艷艷嗎?”何涼突如其來地問了這么一句,“你和她還有聯系嗎?”

這個名字,這個鏤刻在落葵生命中的名字,讓她猝不及防。歲月撲面而來,像大風一樣堵住了她的嘴。

“你不記得于艷艷了?”何涼很驚異。

“記得。”落葵點點頭,說,“我怎么會不記得?”她疲倦地笑笑:“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們沒有聯系。”

“哦——”何涼有些失望地望著落葵,“我還以為,你有她的消息呢,那時候,你們倆那么好,形影不離。”他笑笑:“你知道嗎陳落葵,當年我好羨慕你,覺得你好勇敢,公然敢和于艷艷做朋友,特立獨行。”

這話讓落葵深感意外。她從沒想到有人會羨慕那個丑小鴨似的自己,而且是這樣一個理由。

“你可能不知道,”何涼笑著,他潔白的牙齒晃了一下,面對著落葵的眼睛,“于艷艷,她是我此生第一個夢中情人,暗戀的對象。好笑吧?”

“不,”落葵搖搖頭,“我還以為,她只對我一個人有意義,原來不是。”她望著那個耀眼的男生,說:“何涼,原來我們是情敵。于艷艷,她是我與這個世界的初次戀愛。”

他們就這樣,重新認識,相遇,漸漸走到了一起。當他們終于成為戀人時,落葵望著天空,在心里說:“魚頭,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一個何涼。”

那一刻,天空絢爛,晚霞似錦。

她第一次看到了這南方城市的美,被這美感動。

她試著和母親和解,試著像一個普通的女兒那樣和母親相處,盡管她心里和母親不親。

是在有了小酒窩以后,落葵才驚愕地看到了母親的巨變。那個堅硬的女人神奇地柔軟下來,蛻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姥姥,像天下所有的姥姥一樣,在酒窩的生命里,只負責兩件事:愛與慈祥。

可這顯然并不是母親的全部。

落葵結婚時,搬出舊屋,留母親一個人獨居。后來有了酒窩,而何涼又被公司派駐到了國外,于是,母親就搬來和她們同住,幫落葵帶酒窩,不辭勞苦,從早忙到晚,樂此不疲。她們的舊屋,母親早已租了出去。所以,母親不會把重要的東西存放在舊屋里。

那就只能帶在身邊了。

落葵走進母親的房間。翻箱倒柜。

沒什么可翻的。寥寥的衣物掛不滿衣柜。隨身常用的布質手袋,里層拉鏈里裝著她的老年證,可以免費乘坐公交車。一只從老屋帶出來的舊皮箱,里面收納了她所有重要的東西:戶口簿、舊屋房產證、身份證、退休證、社保卡,幾張銀行定期存單數目都不大,還有兩張銀行卡也都是普通的儲蓄卡。一本薄薄的相冊,里面保存的,全部是落葵來到這個南方之城后的照片:她的小學、中學畢業的集體照,大學畢業戴學士帽的單人照,還有幾張她們母女的合影:在海邊、在公園……是她們母女僅有的幾次出游。照片上的落葵,無論在群體中還是獨自,從來不笑,眼神嚴肅、憂郁。而母親也是不笑的,面對鏡頭,有一種莫名的緊張感。

沒有從前。沒有北方。沒有過往。北方的一切,一絲一縷,都不存在,毀尸滅跡。似乎,母親在這里、在南方,開天辟地重生了一次。

皮箱里,裝著她全部的南方。樸素、清簡到極致的南方。

沒有一條金銀項鏈,沒有戒指,沒有人人都有的各種手鐲、手鏈,貴的沒有,便宜的也沒有。母親的生活里,沒有一樣多余的東西,沒有絲毫的裝飾。在南方滔天的欲望之海里,母親消滅了自己的欲望。

落葵駭異,又悲傷。

她不甘心。突然發現皮箱一側有個隱秘的小兜。她伸手進去,摸出一個小小的錦袋,通常裝首飾的那種小錦袋。她拉開拉鏈,一掏,掏出一個用綿紙包的小包,打開,是一綹頭發,柔軟的一小綹,用紅絲線整齊地纏繞。紙包里面有字跡,寫著:小落葵的胎毛。

落葵捂住了嘴。

原來,母親還是攜帶了一樣東西,從她要毀滅的歷史中攜帶出了唯一一樣東西。

落葵眼睛濕了。

深夜,落葵睡不著,一點一點回想。

突然想到了手機。

母親出事時,走得匆忙,只拿了一只手機出門去菜市場。她倒下時,手機奇跡般地沒有損壞,被母親緊緊攥在了手里。救護車趕到后,醫生就是用母親自己的手機撥通了落葵的電話。

后來,是交警把手機還給了落葵。

落葵跳下床,跑到梳妝臺前,在自己的首飾盒里拿出了母親的手機。按照習俗,葬禮之后,殯儀館有一個儀式,要把逝者隨身的東西、日常用的物品燒掉。落葵不解其意,入鄉隨俗,燒掉了母親出事那天的衣服、她正在看的一本書,還有她的老花鏡。手機是葬禮之后還給她的。所以幸存了下來。

三個月沒開機,手機早已經耗盡了電量。落葵用自己的充電器為它快速充電。十幾分鐘后,落葵迫不及待地試著開機。

打開了。屏幕上出現了酒窩燦爛的笑臉。

母親沒有為手機設置密碼。

手機聯系人、通訊錄,一共沒有幾個。除了家人,其余的,落葵也知道他們的出處。都是母親的同事,幾個老姐妹。還有就是必要的生活號碼,比如,小區物業、酒窩幼兒園;比如,豆腐張、雞蛋劉、修理趙師傅,等等。豆腐張、雞蛋劉,想來是母親常買人家的豆腐和雞蛋。來歷清楚明白。微信朋友圈,也只有這些人。

落葵又去查來電顯示。

有三個未接來電。時間顯示,正是母親出事當天。一個,是落葵打給母親的,她奇怪母親買一把韭菜怎么走這么久?還有兩個,是同一個號碼,一個在傍晚,另一個在深夜。

號碼下面顯示的區域,是北方槐城。

落葵心跳了幾跳。

她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一點。這個時間,給一個陌生人打電話太不合適了。可要讓她等六七個小時,等到天亮,無疑是一種煎熬。她想,對方給母親打電話,不也是在午夜時分嗎?不管了,世界上,有比禮貌更重要的事。

她定定心,把電話撥了回去。

響鈴了。鈴聲是一首戲歌,《梨花頌》。

梨花開,春待雨;

梨花落,春入泥——

只唱了這兩句,就聽見那邊一個急切的人聲:“喂,如云?”

一個女聲,聽上去不年輕了:“如云,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接我電話?”

“我不是如云。”落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我是如云的女兒。”

對方靜默了。落葵覺得自己能聽到那邊心跳的聲音。

“你是落葵,對吧?”那邊的人說話了,“落葵,如云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嗎?”

“她不在了。”落葵說。

“不在了?”對方詫異至極,“去哪兒了?”但忽然之間猛醒過來:“你是說,如云沒了?”

“對,沒了。”落葵回答。

“怎么沒的?”

“車禍。”

“車禍?”那邊脫口叫出來,“又是車禍?”

又是車禍?落葵想,為什么說又是車禍?落葵聽到那邊壓抑不住抽泣。她等她平靜。窗外,隱約聽見夜航的飛機從城市的上空飛過。落葵一直覺得,夜航的飛機永遠給人一種孤獨的漂泊感,就像未知的、無助的命運。

“我其實有預感,”過了一會兒,對方開了口,一聽就知道哭過了,“是六月的事吧?那幾天,我心慌,所以才給她打電話。”

“對不起,”落葵這樣回答,“我能知道您是誰嗎?我應該稱呼您什么?”

“你叫我姨就行,叫我巧明姨吧。”

“巧明姨,”落葵這樣叫了一聲,忽然涌上來巨大的悲痛,“我從來不知道您的存在。”她說:“您知道我,我對您一無所知。”

“可你還是找到我了,孩子。”巧明姨說,“是你媽,是你媽讓你找到我了。從前,在榆城,我和你媽,親如姐妹,她知道你一定有事要來問我……”這個叫巧明的女人哽咽了。

“我能去找您嗎?”落葵問,“我想見您。”

九月,是北方槐城最美好的季節。天空碧藍如洗,陽光澄澈,有浩大而寧靜的秋意。白楊樹、銀杏樹的葉子開始變黃,大地豐收,萬物都有一種纏綿和惜別之情。一條河穿城而過,波光粼粼,那是流向黃河的支流。對這個據說是她出生的城市,落葵毫無記憶,她也幾乎從沒聽母親提起過它。她不知道,秋天的槐城,如此端莊、從容,有清寂的明媚,那是她生活的南方所沒有的美。

她知道自己是北方的植物。被移栽到南方,經歷了長期的水土不服。現在,她來了。

乍一看,巧明姨比母親如云年輕十歲不止,不像是一代人。巧明姨豪爽、熱情、鮮艷,風姿綽約,一望而知,年輕時一定是個俊朗的北方美人。

她雙手握住了落葵的手,凝視著她的臉。“是如云的孩子,像她,”巧明說,“不過還是沒有你媽年輕時好看。”

“我媽?好看?”落葵覺得不可思議。她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

巧明深深嘆口氣:“可憐的如云啊。”她眼圈一紅:“我不知道她后來變成了什么樣,你的母親廖如云,曾經,是榆城之花。”

落葵驚住了。

三、榆城之花——巧明講的故事

我和如云,都是榆城人。

榆城是座小城,也是座古城。我們兩家都住在古城一條小街里,青石板鋪路,兩邊有店鋪。小街中間有古老的市樓,也叫旗亭。穿過市樓,走到盡頭,一拐,就是舊時的城隍廟。只不過,等到我們記事時,城隍廟里早已不再供城隍,變成了小學校。

我和如云,都是城隍廟小學校的學生。

我家兄弟姊妹五人,孩子多。我老三,夾在中間,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如云是獨生女,她前面曾經有過兩個哥哥,都在一歲左右時夭折,就她命大,活了下來。你姥爺姥姥待她,如珠如寶。你姥姥姥爺那時都有工作,你姥爺是供銷公司的會計,你姥姥是售貨員,在一家布店里賣布。雙職工家庭,家境不錯,如云自然就被他們養嬌了。

那年月,細糧、肉、蛋、油、白糖、布匹,甚至肥皂和火柴,樣樣都要憑票證供應。細糧稀缺,在榆城,平常人家常常做兩樣飯。家里的頂梁柱、上班掙錢的父親吃細糧,其余的成員吃雜糧多一些。如云家里,也做兩樣飯,不過吃細糧的是如云,父母則吃雜糧。榆城人愛吃面食,如云的碗里永遠是白面的削面、拉面、剔尖、手搟面,而你姥姥姥爺,則吃摻了榆皮面的玉茭面,或者高粱面抿尖、擦尖、包皮面之類。如云的嘴,養得很挑剔,不吃肥肉,不吃蔥,不吃白蘿卜,不吃切得粗的面條,她說傻不棱登的大粗面條,她咽不下去。

你姥姥有雙巧手,家里有縫紉機,年年都給如云做新衣服穿。她在布店上班,近水樓臺,有好看的布料總能先買到。手里還有一本上海出的縫紉圖書,可照著樣子裁剪。所以如云的衣服和榆城其他孩子的比起來,要洋氣許多。

她被嬌養著,長成一朵花。走在榆城的老街上,鶴立雞群。

她習慣了這樣被人矚目。

我和她,從小形影不離,同出同入。我常年穿姐姐的舊衣服,衣服上總少不了補丁。可我不在意。一來,我沒心眼兒,不懂得妒忌;二來,誰沒有穿過打補丁的衣服呢?物資匱乏,人人窮。還有,艱苦樸素是我們那個時代的風尚。

但是如云在意。

如云不止一次問我:“巧明,你總穿你姐的舊衣服,不委屈呀?”

“委屈啥?”我回答,“誰讓我是老三啊?我媽說,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是老三,我趕上了呀。”我跟她開玩笑,說:“我穿補丁衣服,你覺得丟人是不是?那我以后不和你走一塊兒不就行了?”

“你敢!”如云朝我瞪眼。

那一年,學校歌詠比賽,要求穿白襯衫藍褲子。我朗誦,如云領唱,我倆都站前排。我的藍褲子,前前后后都有補丁不說,還吊著腳,短了一大截,很不像樣。老師說:“巧明你上臺那天借一條褲子吧”。

那天我第一次介意了。十幾歲的女孩兒,張口問人借褲子,畢竟難為情,也非常為難。我到哪里去借褲子呢?歌詠比賽,同學們人人都要穿藍褲子,誰有多余的褲子借給我?只有如云,可她比我瘦小,她的褲子我借了也沒法穿。

我很發愁。

如云勸我:“車到山前必有路,包我身上。”

兩天后,如云拉我到她家里。炕上有一條簇新的學生藍布褲,疊得平平整整,滿屋飄散著新布特有的那種氣味。

“穿上試試。”如云說。

我穿上身,哎呀,正合適,長短肥瘦,都剛剛好。如云叫起來,說:“媽,你真厲害,你的眼睛真就是一把尺子!”

你姥姥說:“衣不加寸,可還要長個子呢。我在里邊都留了余地,等瘦了短了,我都能給放出來,能多穿兩年。”

我暈了。

“姨,這是……給我做的?”

“傻孩子,不是給你是給誰?如云回來對我說,她今年不要新衣服了,要把布票省出來,給你做褲子。”你姥姥這么說。

我扭頭看如云,她朝我笑笑,說:

“姐,我不想讓你借別人的褲子上臺。”

我眼睛濕了。“姨,”我叫了一聲,“長這么大,我還沒穿過新褲子呢……”

那個年月啊,一條褲子,抵千金萬金。不是錢,是人心。我和你媽,這么多年,風風雨雨,不管她干什么過分的事,我都恨不起她來。在我心里,她總是那個對我說“姐,我不想讓你借別人的褲子上臺”的那個女孩兒、那個妹妹。

其實,有好多事情,小時候,還是能看出端倪的。

初中,我倆還是同學。那時候不考試,就近分配入學,我倆自然被分配到了同一所中學:榆城一中。幸運的是還分在了同一個班。我們班上有一個女生,北京人,跟著下放的父母來到了榆城。她的氣質、氣息、穿著打扮,一看就和我們這些小城姑娘迥然不同。那年,不知為什么夏天出奇的長,九月,這個北京姑娘穿一件白襯衫,軍綠的褲子,在人群中亭亭玉立,像一棵玉蘭樹。那白襯衫的面料叫的確良,是我們榆城買不到的。

一件的確良襯衫,分開了她和我們。就像巴爾扎克小說里描寫的,分出了巴黎和外省。

如云不去上學了。她請了病假。

我知道她沒病,可她就是不去上學。

姨來找我了,就是你姥姥。姨對我說:“巧明,咋辦?如云說了,沒有的確良襯衫,她永輩子不去上學。”

我說:“那能托人去槐城買一件嗎?”

槐城,就是省城,一個大地方,離我們榆城六十多公里。去槐城辦事的人,還好找一些。

“不行呀,”姨發愁地蹙起眉頭,“如云說了,一定要去上海買才行,別的地方買來她也不穿。這個死妮子,真是要人命!你知道誰認識跑上海的列車員?或者,有沒有人去上海出差?”

我明白了。如云要借上海來壓北京。上海,在那時候國人的心目中,是洋氣、高端、時髦、時尚的代名詞。

十幾天后,的確良襯衫總算買到了。姨四處托人,繞了七七四十九個彎兒,找到了一個跑上海的列車員,給如云捎回一件襯衫:素凈的天青色,微微掐腰,小尖領,白色有機玻璃扣。第二天,如云的病就好了,穿著她的新衣,去了學校,神清氣爽,眉目如畫,清新如雨后的天空。

她必須是被矚目的那一個。她習慣了這個。

她虛榮。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這一點。

不久,我和如云,我倆都進了學校的宣傳隊。那時候,一個好的宣傳隊,堪比一個小文工團。榆城一中的宣傳隊就是這樣,有陣容強大的樂隊,有歌隊和舞隊,等等。我們排了舞劇《紅色娘子軍》中的一場:《長青指路》。演吳清華的,自然非如云莫屬。我屬于歌隊,唱歌。我唱獨唱,唱《沁園春·雪》,也唱京劇選段,《紅燈記》里李奶奶的唱段,《沙家浜》里沙奶奶的唱段,都是老旦的唱腔。

學校為如云搞來了一雙紅色的芭蕾鞋,不久,如云就能穿上這雙鞋,在關鍵時刻,做幾個踮腳尖的動作。她很癡迷。腳尖磨破了結痂,痂破了結,結了破,可她樂此不疲。她踮起腳尖,迎風展翅,如同一只仙鶴,很美。她對我說:“巧明,踮起腳尖,你會覺得,你和大地的關系變得很不一樣。”

我覺不出來。因為我腳踩在地上。

我們的宣傳隊四處演出,遠近聞名。名聲竟傳到了省城槐城。有一天,槐城一家大工廠的人來到了我們學校,這家大工廠聲名赫赫,他們的宣傳隊更是聞名遐邇,多年來脫產,幾乎屬于專業性質。他們是來招人的。

“聽說你們有一個吳清華,挺不錯的,我們想見見她。”

榆城那時和全國一樣,學生高中畢業后,一律要上山下鄉。只有那些有特殊專長的人,體育或者文藝特長,才有可能被部隊、專業團體或者大工礦企業招走。那時我們剛升入高一,離畢業還有幾年,但是,這樣一個機會無異于天上掉餡餅啊。榆城畢竟是小地方,不像省城,機會沒有那么多。來人看了我們一場演出后,對如云十分滿意。如云當然也向往著一個更大的人生舞臺。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唯一的遺憾是拿不到高中畢業證了。可在當時,讀書有什么用處?一張高中畢業證書,幾乎沒有一毛錢的作用。就這樣,如云決定去省城了。

榆城轟動了。都知道一個小女孩兒因為跳舞去了槐城的大廠礦,真是個幸運孩子啊。不說別人,我媽就羨慕不已,我媽說:“看看人家如云,看看你,都一樣在一個臺上唱唱跳跳,人家咋就能跳出個‘鐵飯碗’來?你就只能等著去修理地球?人家的爹媽上輩子積了啥大德,這輩子攤上這么個好閨女?”

我說:“這話得問你們,別來問我。”

那是一個決定命運的時刻。

如云很興奮。

她對我說:“我知道,我不屬于榆城。”

我也知道。

“我也不屬于槐城。”她又說。

“那你屬于哪兒?”我問。

“誰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啊!”她笑了,“我屬于一個遍地都是蜜糖和鮮花的地方,那是哪兒?”

“夢里。”我說。

“那我就活在夢里好了。”她自信地笑著回答。

那是個傍晚。我倆在學校操場上席地而坐。放學后的操場空空蕩蕩。彩霞滿天,操場寂靜而輝煌。如云的眼睛如夢似幻,里面裝滿了金燦燦的憧憬。我忽然很傷感,我不知道我傷感什么。也許是因為那一刻太美。

如云來到槐城,如魚得水。她還是吳清華,穿著她的紅鞋紅衫褲,在黑暗的椰林里,悲憤地,倒踢紫金冠,如同一簇火紅的火焰,等著和指路人洪常青相遇。

這小小吳清華,也同樣引起了槐城的一片贊嘆。

她邀請我去槐城看演出。那是一個大會演,地點在槐城最好的大劇場。舞臺、燈光、布景,都遠非小小榆城可比。我坐臺下,她在臺上,追光打在她身上,就像神光。她是那么光明,身邊掌聲雷動,受千人矚目。如云就這樣走到了她人生的巔峰。

那時,我升入了高二。就在這一年,歷史迎來了一個大轉折。

第二年,一九七七年,中斷了十年的高考恢復了。

我在這一年九月升入了高三。宣傳隊停止了活動,學習步入正軌。我們將在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參加高考。我的命運時刻就這樣到了。

我喜歡上學。

我的學習一向不錯,也很愛讀書。我家窮,沒有書,可我從小就喜歡借別人的書看,雜七雜八,居然讀了不少中外名著。那時,我兩個姐姐都還在農村插隊,我爸是個非常明智的人,他對我說:“巧明,不管家里多困難,只要你能考上,爸砸鍋賣鐵都供你。知識改變命運。”

這之前,上大學這件事,我做夢都不敢想。因為那時候上大學靠推薦,家庭出身首先要過硬。我家出身不算好,不是“紅五類”,我爺爺在舊時代是小業主,所以我爸一輩子謹小慎微。那時候我最羨慕的,不是聽說誰被招工,而是誰被推薦上大學,去一個我永遠也進不去的世界。如今,機會突然來了,對我來說,就像奇跡。

我還算爭氣,那一年,我沒有在凌晨兩點之前睡過覺。我很努力,也是我運氣好,考上了槐城大學中文系。

錄取通知書寄到那天,我爸放了鞭炮。我媽包了餃子,給我爸打了白酒。我爸喝醉了,紅著眼睛說:“我們老鄭家也出文曲星了。”

不管是不是文曲星,我來到了槐城。現在,我和如云,又同在一座城市了。

開學不久,一個星期天,我坐公交車去河西看如云。

一條河,把槐城分成了東西兩部分,市區在河東,河西是城郊。那些大的工廠大多分布在河西一帶。如云的廠也在河西,離市區很遠。那一帶,有一股好泉水,是槐城少見的出稻米的地方。一路,稻田、荷塘、垂柳,景色宜人。我特別快樂,因為馬上就能見到如云了。

誰知竟撲了個空。

同宿舍的人對我說,如云去了市區的醫院。

我嚇一跳:“她病了?”

“不是不是。”同屋急忙擺手,“她去進修了。”

原來,脫產的宣傳隊不存在了。成員們都各自回到了生產的崗位。當初如云招工進廠時,編制被落在了廠里的職工醫院,占了一名護士的名額。現在,她真的去職工醫院當了護士。可她這個護士什么都不會。醫院就把她送到市里某醫院的附屬護校去學習了。

那是廠里對她的特殊照顧。

沒想到如云也做了學生。

我沒有貿然去找她。我不知道,如云對這種變化是否適應。就我本心來說,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改變。許多專業的舞蹈演員到了一定的年齡,不是也要轉行嗎?如云只不過提前了幾年,何況,她本就是一個業余跳舞的,既然是業余,那就應該有“主業”才對呀。

那時候聯系,哪有現在這么方便?只能寫信。我給她往那個護校寫過幾封信,約她見面,她一直沒有回復。我不清楚是她沒收到信還是不想見我。后來,我給她往學校傳達室打電話,她過來接了,不等我開腔,就說:

“你就這么著急想向我炫耀啊?”

說完就掛了。

我很難過。

我難過,不是委屈,不是因為她曲解我。我知道她絕不會以為我是在向她炫耀。她這么說,是發泄,是拿我撒氣。因為她不快樂。

幾周后,一個星期天,我在宿舍里看書,有人叫我,說樓下有人找。我出去了,是她,如云。那已是深秋的季節,天空碧藍,金黃的楊樹葉落了一地。她穿了一件紅色的外套,踩著落葉,站在那里。我還沒開口,她就說:

“想你了。”

我走上去,抱住了她。

許久,我們松開。她說:“我帶了一個人來。”一邊扭頭喊:“陳懷安!”

我急忙轉頭。一個瘦高的男人,穿一件卡其色風衣,咔嚓咔嚓踩著落葉,風度翩翩,朝我們走來。

我認出了他,他就是舞臺上的那個洪常青。

落葵,這就是你爸爸。

四、陳懷安

陳懷安比如云大七歲。是個孤兒,在社會福利院長大。從小性格內向、陰郁,不愛說話。

小學快畢業時,有一次,省藝校的人來他們學校挑人,挨著班級轉,挑來挑去,看中了他。

“會跳舞嗎?”人家問他。

他搖頭。

“喜歡跳舞嗎?”

他還是搖頭。

他們摸他的骨骼、他的膝蓋,量他的身高比例。一邊問他:

“你爸爸媽媽胖不胖啊?”

他不再搖頭,也不點頭。旁邊的老師急忙和來人咬耳朵。“哦——”來人恍然大悟。

于是他們找到了他的監護人——福利院。說明來意。福利院豈有不愿意的?一個孤兒,有了一技之長,這不是大好前程嗎?于是,十三歲的陳懷安就這樣進了省藝校,學了舞蹈。

那是一九六五年。

僅僅一年之后,藝校就停課了。

時代轟轟烈烈,沒有人能活在時代之外。陳懷安不是一個激情、熱情的人,他骨子里是個逍遙派,可是也參加了社會上某一個學生組織的大型宣傳隊。學校亂了套,他沒有地方領取助學金了,福利院又回不去,他得吃飯。

等到社會上轟轟烈烈地動員學生們上山下鄉的時候,陳懷安則因為舞蹈,被那個大廠礦的宣傳隊招收了進去。雖然,藝校的專業學習僅僅只有一年時間,可總是打下了底子,和業余的畢竟不同。多少同齡人在這一年,在以后的很多年,去往鄉村,去往雁北、陜北、東北、云南,或者是內蒙古大草原,而他因為一點薄技,擁有了一只“鐵飯碗”。

跳舞,并非他所愛,也不是他自己的選擇。但他還是感謝它。

那一年,他還不滿十八歲。

六年之后,他遇到了那個叫如云的女孩兒。

起初,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搭檔。那時,他正在戀愛,他的女朋友是個北京知青,一年多前從插隊的谷縣招工上來,在樂隊拉小提琴。這個女知青對陳懷安一見鐘情,是個顏控,又是個極開放的人。他們認識沒幾天,她就對陳懷安說:

“喂,做我的男朋友吧。”

陳懷安以為她是在開玩笑,就說:“好啊,‘小提琴’。”

“看來你沒當真,”“小提琴”搖搖頭,“我是在追求你呢。”

陳懷安驚得說不出話。

“小提琴”長得不算特別好看,但一看就是大家閨秀。還有來自大地方的那種自信。她飄逸、灑脫、爽朗,和他見過的所有女孩兒都不相同。她對陳懷安說:“美少年,我追定你了。”

陳懷安試圖拒絕她:“我配不上你。”

“哪里配不上?”

“我是孤兒。”

“真好,我最不喜歡和婆婆還有七大姑八大姨相處。省事。”

“我小地方人,沒見過世面。”

“我見過,我講給你聽。”

“我沒文化,我們不會有共同語言。”

“誰需要共同語言?我要美,這是浩蕩的天恩。”

她理直氣壯,慷慨陳詞,一意孤行,毫不氣餒。陳懷安哪里是她的對手?不用說,陳懷安最終被惶恐地感動了。從此他有了個戀人、姐姐、小母親和“君主”。這個孤兒,從來沒有體驗過被愛的感覺,他沉入一個巨大的溫柔之海中,幸福得幾乎窒息。他想,幸福原來也讓人恐懼呀。

如云到來時,他正沉浸在這樣的幸福里。他的眼睛,看不到別的女性。這世界上的女人只有一個。如云這樣的小女孩兒注定在他的世界之外。

但是,“小提琴”對他的迷戀,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年后,她突然決定報名參加高考,還請了事假,要回北京復習功課。臨走,她說,懷安,分手吧。

他沉默不語。

“我們不合適。”她說。

“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她說。

“我知道我說過很多昏話,那時候我在發高燒。生活終究會治好我們每一個人的熱病。”她說。

她說。她說。她說。

而他,一言不發。

她說完她想說的,走了。

許久,他才感到痛。痛徹心扉。疼痛讓他醒來。原來他一直在做夢。他一個最不愛做夢的人,居然,在一個荒唐不經的夢里沉溺了這么久。他覺得羞恥。羞恥得想死。可他還是忍不住想她。想得五臟六腑在身體里抽搐著揪成一團。他無法解脫,只能傷害自己。他用小刀劃他的手臂,讓血流出來,熱的血,還有心里的毒,流出來的一剎那,身體慢慢地軟下來。痙攣消失了。

眼淚奔涌而出。

原來,他會哭。他不知道自己會哭。從他記事起,他沒有哭過。多么難受,多么疼,都沒有流過淚。他以為自己是一個不會哭的人,沒有淚腺。

白天,他很平靜。沒人看得出他的內心。失戀在他身上波瀾不興。人人都知道他的故事,背后說什么的都有。同情的罵“小提琴”不是東西,嘲諷的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嫉妒的說早知道會有這一天。那一段時間,宣傳隊排了新的舞蹈,“十里長街送總理”,作為領舞,他有一大段悲憤欲絕的獨舞。他跳得十分投入,步步泣血。他第一次和舞蹈合體。此前,他跳的都是動作和技巧。生命的劇痛讓他突然悟出了舞蹈的意義,他抵達了他舞蹈的巔峰。

但是,沒過多久,宣傳隊就解散了。

在他真正愛上了舞蹈的時候,他失去了舞臺。

這個數萬人的大廠有份廠刊,他被分配到了廠刊工作,學習版面設計。起初,他覺得匪夷所思,一個小學畢業,只念過一年藝校的人,怎么能勝任這么有文化的工作?幸運的是,帶他的老師是個很善良很負責的前輩,經歷坎坷、百廢待興的時代,剛剛復出,特別有心勁兒,不怕麻煩,手把手教這個菜鳥拍照、設計、排版。他是聰明的,有悟性,跟著老師,一點一點學,工作漸漸上手。雜志社有輛中型面包車,經常要跑印刷廠,他常跟著司機師傅去拉刊物,坐在副駕,慢慢地,對開車也有了興趣。他對師傅說:

“師傅,我能跟你學開車嗎?”

師傅說:“行啊,給我買兩條好煙,我教你。”

他開玩笑問,師傅開玩笑答。一問一答后,竟成了真。一來二去,他真跟著師傅學會了開車,居然,還考下了A本的駕照。現在,他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了。攝影、排版,這些事情,在他看來,云山霧罩,而開車,則是腳踏實地過硬的技藝,讓人安心。

如云再遇見陳懷安的時候,他胸前掛著照相機,跟著他的老師,來廠醫院采訪。老師跟受訪者面對面談話時,他從各個角度拍照。左一張,右一張,神情專注嚴肅。他好看的側影讓一群女護士們癡迷。

人群中,他看見了如云。

他向她走來,說:“如云,你穿著護士白衣,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如云說:“我也認不出你來了,大記者。”

“你也嘲笑我啊?”陳懷安淡然地說,“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說真的,”如云回答,“你看不見你自己,你拿照相機的樣子,分明就是個記者。”

他微微笑了一笑,說:“你我舞臺上的人,演啥像啥吧。”他打量了她一下:“你也真像個護士。”

這話,讓她靜默。片刻,她笑笑,說:“你敢找我這個護士輸液打針嗎?”

“不敢。”他回答。

就都笑了。

“過得好嗎,如云?”他問。

“我要去上學了。”如云答非所問。

“去哪里?”

她說了那護校的名字。

“好事啊,”他說,“等你回來,就是個真護士了。多好啊。”

如云長大了。陳懷安第一次發現了這個。他還發現了她原來是個非常好看的姑娘。鵝蛋臉,皮膚晶瑩如玉,一雙清水眼,睫毛茂密如水草。她的好看,古典、安靜,是夜空里的好看,絲毫沒有咄咄逼人的霸道和明艷。

“陳懷安,你真這么覺得?”如云問。

“當然是真的,”他很認真,“別說我們,就說那些專業跳舞的,年紀大了,不都得改行?干什么的沒有?售貨員、流水線工人。有幾個人能有運氣當護士?”

這話,不止一人和如云說過,如云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可從陳懷安嘴里說出來,如云就覺得有一種深深的安慰和知己感。玉樹臨風似的一個知己啊。

“好。我學成歸來,第一個就給你打針。”如云慷慨地說。

“哪有這么許愿的?”陳懷安回答。

如云笑了。

“你會去看我不?陳懷安?”

“請我吃飯,我就去。”他笑著回答。

回去的路上,陳懷安忽然意識到,他今天笑了,而且不止一次。他已經忘了自己多久沒有笑過了,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笑了。

幾年后,他們沒有懸念地結婚了。

三年護校,陳懷安等著如云。

護校一畢業,廖家就出了大事,如云的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如云守孝,陳懷安又多等了一年。

廠里分給了他們一間平房,帶一個小的廚房。門前,還有小小一塊地,圈起來,就是自家的園子。左鄰右舍都在園子里種菜、種葵花。唯獨如云,種了一園子的玫瑰和月季。

陳懷安說:“這有什么用?種菜多好。”

如云說:“這地上長的東西,哪一樣沒有用?沒用,老天爺為什么生它?”

陳懷安一想,還真是有些道理。

平房是紅磚房,瓦頂。門窗由公家統一漆成綠色。屋內,四白落地。如云用橘色的布料做了窗簾、床單和枕套。一張雙人床、一只大衣櫥和一張折疊圓桌,還有四把藤椅,就是他們新房里的全部家具。家家必備的那種簡易沙發和茶幾,如云家沒有。可她有別人沒有的東西,比如,一塊漂亮的、出口轉內銷的草編地毯。這地毯醒目地鋪在房間中央水泥地上,折疊圓桌就置放在上面,桌上鋪一塊白色針織鏤空蕾絲桌布,四把藤椅圍攏著桌子,就是房間的中心。燈低低地垂下來,是暖光的燈泡而不是那種白熾燈管,照著桌上的黑陶罐。月季開花的季節,陶罐里養著鮮切的月季。玫瑰開花,罐子里就是鮮切的玫瑰。他們倆在花香中,圍桌而坐,吃飯,聊天,招待朋友。

不管是誰,走進這個原本簡陋的家來,都要驚呼一聲:

好漂亮啊!

好別致啊!

好溫馨啊!

如云但笑不語,這就是她想要的。她對生活的愛意、情意和向往,她點點滴滴的努力和自尊,都在這一聲聲的驚呼里,得到了彰顯和回報。她覺得幸福。

當然,最讓她感到幸福的,是身邊的這個人。

此時,陳懷安已經是一個完全可以獨當一面的“陳記者”了。他背著那些如云叫不出名目的各種相機,身穿一件有許多口袋的馬甲,出現在廠區的各個地方和各種場合。他三十出頭,身材一點沒走樣,臉部則越發有棱角,眼睛日益深沉。他真是美。這讓如云驕傲。她喜歡他被矚目,她尤其喜歡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知道在別人眼里,他們是多么美好的一對璧人。

那幾年,真是歲月靜好。

五、煙火夫妻

后來呢?落葵問。

后來,巧明姨說,我真不想說“后來”啊。

可我就是來聽“后來”的。落葵說,巧明姨,我不怕。

其實你也聽出端倪了吧?巧明姨說,他們倆,其實并不是一種人。

是。落葵想,他們不是一路人。

你父親骨子里不是一個想入非非的人,對生活沒有那么大的期望。他喜歡過安靜的日子,有安全感的日子。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個佛系的人,遇事不爭不搶。可職場是戰場。漸漸地,比他入職晚的后輩,做了他的上級。說實話,他也確實爭不過人家。那是一個看文憑的時代,你父親充其量只有一張初中的文憑。廠里分職工宿舍,一項一項打分,你爸媽兩個人的分值都不高。分房總輪不上他們。他們平房小院的鄰居們,許多人都喬遷新居,如云那個曾經溫馨的小窩再也沒有人羨慕。

如云一天比一天不快樂。

他們倆,結婚好幾年都沒有孩子,如云不要。起初,因為年輕,想保持幾年好身材。陳懷安寵她,自然答應。可后來,年紀大了,陳懷安開始想要孩子,但如云不同意。如云說:

“你就讓我們的孩子生在這么一間破平房里呀?”

陳懷安說:“你的意思,分不上房子,你就永遠不要孩子?”

“是。”如云回答得斬釘截鐵。

陳懷安也越來越沉郁。

那些年,我大學畢業,去北京讀了碩士,槐城一所師范學院聘用了我。我和我的師兄結了婚,在槐城終于有了自己的家。我的學校待我不薄,我算是他們引進的人才,分我們一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我不敢請如云來家里玩,我深知如云的心病。

可如云還是來了。

她說:“你不請我來溫居啊?”

她帶來了兩件禮物,一件,是她小園里的玫瑰花,鮮艷欲滴的一束。還有一件,是你父親陳懷安拍攝的一張照片,放大了,鑲嵌在一只鏡框里,拍的是槐城夜色,河上的月亮。我不懂攝影,可這張照片我很喜歡。

“花好月圓。”如云說。

我很感動。

如云參觀了我的新居,說:

“巧明,你很驕傲吧?”

我搖搖頭。

“那時候,我要是不來槐城、不進廠,也許現在,我也能和你一樣。”

第一次,我們談起那個命運的時刻。可那時,我們誰也不知道我們是站在一個什么樣的路口,一個什么樣的歷史關頭。我們怎么會知道啊?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沒事,”如云笑笑,“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

那是《列寧在一九一八》里的一段名言。屬于我們那幾代人的共同記憶。

“對,一切都會有的。”我也笑著說。可不知為什么心里很難過。

工廠改革,精簡機構,廠刊被停掉了。陳懷安不再是一個記者和編輯,也不再以工代干。廠刊全班人馬,只有少數幾人被分到了廠辦和宣傳部門,其余的人分到了“三產”。不愿去三產的人,可辦理“停薪留職”,自謀出路。

陳懷安想去三產。

如云說:“你到了三產,還怎么見人?”

陳懷安說:“三產怎么就不能見人了?”

“我沒臉見人!”如云說,“三產三產,名詞時尚,不就是勞動服務公司?聽說咱廠要開發的三產,一是去挖魚塘養魚,二是開飯店。你是去養魚還是去飯店跑堂?”

陳懷安回答:“我去當司機,我有駕照。”

“汽車隊有多少人也進三產了?開車能輪上你?”

陳懷安不作聲了。

昔日的同事,大多辦了停薪留職,自謀出路。一霎時,風流云散。陳懷安覺得傷懷。

如云逼陳懷安辦了停薪留職。

如云還想讓陳懷安干和攝影有關的事,想讓他去哪個報社或者是雜志社應聘。她甚至還來拜托了我。可是,你父親沒有學歷,沒有專業資質,至于他的攝影水平,我拿了幾張他的作品讓行家看,人家說,平庸。能拍出這種照片的人,如過江之鯽。

我特別后悔一件事,就是那天我請行家幫我們掌眼的時候,如云在身邊跟著。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聽到了這些無情的話,這些殘忍的結論。出門,我根本不敢看她的臉,覺得那么對不起她。這世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一個人,卻讓我傷得這么深。

“好了,巧明,”她對我笑笑,“我不再做夢了。我輸了。”

說完,她就走了。

那是黃昏,太陽剛剛落山。天空輝煌而寂靜。長長的小街,行人稀少。兩邊灰色的老建筑有種凋敝的肅穆。如云的背影,又伶仃又驕傲。我望著她漸行漸遠,忽然覺得心酸。

她不再聯系我。我也不敢聯系她。

后來,我還是知道了,陳懷安居然承包了一輛載客中巴,跑長途。他的A本駕照此刻派上了用場。他從槐城火車站站前廣場出發,載客去往一個叫交縣的地方。那里是山區,路是盤山公路。全程一百多公里。

和他搭檔的,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叫王子,是從前教他開車的那個師傅的兒子。王子坐在副駕上,喜歡說,這是我的白馬。可干的是售票、檢票、洗車、整理衛生這樣的雜事。

我不知道是喜是憂。

我不知道如云能不能接受這種改變。

幾次,想去看她,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

那年中秋,我最小的弟弟結婚,我回到榆城參加我弟弟的婚禮。要是從前,我會第一時間把結婚請柬送到如云手里,可那次我決定不告訴她。沒有想到,她竟然來了,是姨通知了她。姨說,這么大的事情,如云怎么能不來?

記得那天,她穿了一件墨綠色的旗袍裙裝,如同一棵修竹亭亭玉立。燙過的頭發在腦后綰了一個發髻,露出光潔如玉的前額和俏麗的美人尖。小小的珍珠耳環,雨滴一樣,懸垂在她耳朵上,說不出的嫵媚迷人和性感,完全蓋過了新娘子的風頭。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精心地修飾了自己,在故鄉,在父老鄉親面前,她用精致的妝容,掩藏了她深深的失意。

我懂。

我拉她坐我身旁。她沖我微笑。她對每一個人笑。來賓不乏我們從前的同學,她和他們大聲寒暄、聊天,又熱情又隨和,熱情得甚至有些過頭。和同齡人比起來,歲月在她身上好像雁過無痕。大家都過來向她敬酒,說:“借花獻佛,敬你。”女人們問她討要保持身材的秘方,男生們則舉著酒杯說:“廖如云,今年十九明年十八啊!”還有人起哄,要和她喝“交杯酒”。一切,似乎都沒有變,時間倒流了,她還是那個被眾人艷羨的“榆城之花”。

酒宴將盡,陳懷安來了。

他開著他風塵仆仆的中巴,在交縣放下乘客,空跑幾十公里,繞道,來接如云回槐城。

他和他的車一樣,風塵滿面,皺巴巴的一身衣衫,闖進婚宴大廳,站在芬芳的、嬌媚的妻子面前,突然變得手足無措。

笑容凝固在如云的臉上。

我忙站起來,拉過一張椅子,邀他入席。他連連擺手,說:“不了不了,巧明,我們這就走。如云今天還要值夜班。”

“哎,這誰呀?”女同學中有人叫起來,“巧明給我們介紹介紹啊!”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這是我丈夫,”如云開口了,“他來接我,他怕我和人私奔。”

她笑著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人們都笑了。有知道內情的人叫起來,說:“哎呀,原來是大記者啊!”于是引來一片大呼小叫,大記者大記者的。人們都喝高了,很亢奮,就聽有人喊:“大記者啊,你小子好福氣啊,把我們榆城之花摘跑了!”

陳懷安惴惴不安站在那里,忽然打斷了大家,說道:“我不是大記者,連小記者也不是,我現在就是個司機,開中巴。”

他說完,人們愣了一愣,靜下來,望著他。有人“撲哧”笑了,說:“大記者好幽默啊!”

“他不幽默,”如云緩緩地開了口,“他就是個開中巴的,你們見過這么好看的中巴司機嗎?沒有吧?”她笑笑,說:“走吧,師傅。”

她挽住了陳懷安的手,鎮定、優雅地朝大廳門口走去。她知道背后是一片眼神的箭陣,她一副肉身活活成了人家的靶子。榆城目睹了她的難堪,目睹了她本來想對故鄉隱藏的失意和不得志。她走得越優雅越從容,我就越害怕。我追上去,送他們出門。剛來到院子里,如云就憤怒地把自己的手狠狠地抽了出來,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跑去。

“如云——”我叫她。

她沒有理我。或許,她根本就沒有聽見。

“對不起巧明,我不該來,她生我氣了,”陳懷安抱歉地對我說,“她今天要上夜班,我是不想讓她擠長途車——”他這樣解釋。

“別說了我知道,”我打斷了他,“你快開車去追她!”

他開著他倒霉的中巴走了。

后來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很不安,可我不敢跟她聯系。我一直在等她,等她在需要的時候來找我。我知道她一定有需要我的時候,就像我需要她一樣。

可她遲遲沒有出現。

沒想到的是,陳懷安來了。

那是《新聞聯播》剛剛結束,播天氣預報的時候,我剛吃過晚飯,門鈴響了。我開門,看見門外的他,頭皮頓時一麻,嚇一跳。

“如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我脫口就是一句。

“哦,不是不是,如云沒事,”他急忙擺手回答,“打擾了巧明,是我想來找你,我有話想和你說——”

我長出一口氣,急忙請他進來。我丈夫剛好出差不在家,我媽從榆城過來看我。因為那時我已經懷孕五個月了。

我媽認識陳懷安,知道他是如云的丈夫,忙招呼他坐下,沏茶倒水一通張羅,還緊著打問他吃晚飯沒有。我忙給我媽使了個眼色,還好,老太太是明白人,寒暄兩句后,就回臥室去了,還順手帶上了房門。

客廳里只剩下了我們兩人。

“巧明,如云懷孕了。”陳懷安忽然開口這么說。

“呀,那是好事啊。”

“可是她不想要,她要做掉。”陳懷安說。

我懂了。是避孕失敗,不小心懷上的。

“可是我想要啊,我特別想要一個孩子。我是孤兒,沒爸沒媽,我特別想給人當一回爸爸……”陳懷安說,“這輩子,我自己沒命叫過誰爸爸,就想聽人叫我一聲爸,這不算過分吧?”他乞憐般地望著我。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如云為什么不要?”

“她說孩子來得不是時候,”陳懷安回答,“你還不知道吧?如云要去南方了,正在辦手續。”

我大吃一驚。這么大的事,如云都不肯告訴我嗎?她真的要不辭而別?從此相忘于江湖?我突然覺得傷心。

“那你呢?你也去南方?”半晌,我問。

“我不知道,”他說,“如云要我走,我心里很亂,我其實不想去。我現在開中巴,挺好的。我喜歡開車,喜歡這份工作。辛苦是真辛苦,真累,可我踏實。開車走在山里,心很靜。以前我當記者、當編輯,總覺得是在演,演得很累,還不成功……”他慘然一笑:“可是,如云就是不接受現在這個我。那天在榆城,你也看到了,現在這個我讓她覺得那么丟人。她喜歡那個臺上的我,表演的我,很光鮮、很奪目。她希望我永遠演下去、永遠不卸妝不下臺。可我下臺了,卸妝了,我卸了妝的這副樣子,讓她那么失望、傷心,覺得我一點也沒出息,胸無大志,平庸、窩囊……她還想讓我再扮上、再演。她逼我,說,我要是不跟她去南方,不跟她走,那我們倆就完了。她不是在嚇唬我,巧明,她說的是真心話,她真的會跟我分手!”他垂下了頭,兩手交叉握緊抵在了額頭上:“可我不想分手,我不能離開她。我以前有過一次分手,太痛了、太疼了,就像凌遲一樣,生不如死……”他抬起頭望著我,說:“巧明,我只能來求你,我無人可求,你能不能去勸勸如云?勸她晚走幾個月,就幾個月,把孩子生下來,生下這個孩子再走?孩子不用她管,生下來交給我,她走,我來帶,她在那邊安頓下來,有了立足之地,我馬上帶著孩子去找她。到了那邊,我一切都聽她的,我可以努力再扮上,再演!這世上,我沒有別的親人,除了她,還有她肚子里的這團血肉,哪個我也舍棄不了,哪個我也不能不要!巧明,求你了!”

他不是在求我,他是在求冥冥中主宰一切的命運,那個巨大的未知。他眼睛里蒙上了淚光,那么深那么美的一雙美目,世間的珍寶啊。我在心里說,上蒼,你怎么忍心拒絕這樣的祈求?

我答應了他。

“可是,如云要是不聽我的呢?”我輕輕地、擔憂地問。

“那就沒辦法了,”他搖搖頭,“沒有了這個孩子,我們也完了。”

說完這句話,他的臉,凝固成石像一般。

冰冷。絕望。

我去河西找如云。

還是那間平房小屋,還是那個小園。只是,園子荒蕪了。冬天的緣故吧?凋零的月季和玫瑰間搖曳著枯草。天氣陰沉,預報說會有小雪。

如云開門。

“你怎么突然來了?”她很意外。

我進門,脫下外衣。她一眼就看見了我已經隆起的肚子。

“幾個月了?”她問。

“五個月了,”我說,“你呢?”

“我什么?”

“你多少天了?”

“什么多少天?”

“孩子呀。”我說,“還能是什么?”

她凌厲地望著我:“你怎么知道?陳懷安去找你了?”

“對。”我點點頭。

她冷冷一笑:“我說呢,你怎么突然來了?原來是來當蔣干。”

“如云,”我叫她,“能聽我說幾句嗎?”

“不能。”她回答,“趁早別說,說了也沒用。誰也攔不住我!我要走,立馬就走!孩子我不要!腦子進水了?現在是生孩子的時候嗎?”

“那你說,什么是時候?你三十了,陳懷安奔四十去了。你說什么是時候?”

“站著說話不腰疼啊巧明,”如云突然傷心地看著我,“我要是你,我一定不會這么說話。我會對她說:就是世界上所有人都阻攔你,我不會,我懂你,我知道你不是去給自己奔前程,你是想給未來的孩子創造美好的生活,在沒準備好之前,你不能把一個生命隨心所欲帶進世界——我會這么告訴她,巧明!”

“什么才叫準備好了?有可能你永遠都不會認為自己準備好了。金魚和漁夫的故事里那個老太婆,她會覺得自己滿足了嗎?”我說。

“你的意思,我就是那個貪心的貪婪的老太婆?永不饜足?我沒有那么貪心,姐姐!我只要有一套你那樣的房子,不用出門去上臭氣熏天的公廁,不用在早晨端著尿盆去倒尿,還一路跟人打招呼,吃了嗎?冬天有暖氣,不用在家里生煤爐,烏煙瘴氣,還擔心煤氣中毒。我要我的孩子可以不羞愧地向朋友展示他的家,不自卑地跟人談起自己的父母,可以響亮地說出父親的職業、母親的職業,不過就是這些而已,有點體面的生存!這么多年我就要這個,我要得多嗎?我要的這些,你不是都有嗎?你不是都能給你的孩子嗎?在這之前,你不也一樣沒生孩子嗎?”如云激憤又傷心地這么說。

我無語。

我不能說服她。我不能說她的一意孤行沒有一點合理之處。最讓我不能抵抗的,是她的傷心。她的傷心讓我心疼。

“可是,陳懷安怎么辦啊?”我說,“他那么想當爸爸,想要這個孩子,你不管不顧做掉,這樣傷他,想過后果沒有?”

“當爸爸是個特別了不起的事嗎?貓也能當爸爸,狗也能當爸爸,可我們是人。我們能做一點貓狗不能做的事,高級一點的事。理解這一點很困難嗎?晚幾年當爸爸就怎么了?會死嗎?”如云憤憤地說。

會死嗎?

下雪了。這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我們都不再說話。忽然有點驚心動魄。

屋里燒著一只取暖的鐵爐,爐子上坐著一把銅壺,水噗噗地開了,冒著白汽。那是一把老式的銅壺,我認識,是榆城如云家里的老物件。姨,就是你姥姥,總是把它擦得如鏡子一般光亮。我盯著銅壺,看了許久,眼睛都看酸了。

“如云,”我輕聲說,“要是時光能倒流,能回到那一年,我一定抓住你的手,死也不放開,不讓你來槐城。”

說完,我起身,走出了房門。

我仰起臉,雪花星星點點落我臉上。融化了,就像淚水。

榆城的歲月,我們走不回去了。

大約一周之后,我在看槐城地方臺新聞的時候,看到了那一則消息。一輛中巴客車,在從古縣返回槐城途中,由于雪天路滑,墜落山崖。

那是條彎道,據現場勘查的交警分析,中巴客車在出事時沒有剎車的痕跡。

幸運的是,車上沒有乘客,是輛空車,只有司機一人墜亡。但不幸的是,中巴沖下山崖時,對面車道上馳來的一輛農用小四輪沒有剎住車,撞了上去,墜落在了半崖間。小四輪上一對夫妻雙雙遇難,但母親懷中抱了一個嬰兒,奇跡般地無恙。

司機叫陳懷安。你的父親。

我沖出家門,就往如云家跑。

那時候不像現在,出租車十分稀少,坐出租車是件很奢侈的事。可那天我坐了出租車,是我丈夫給我叫的。他一路陪著我,摟著我。我不停地發抖,像打擺子。

如云在家。家里擠了一屋子的人。燈火通明。

如云看見我,迎上來。她熾熱的眼睛里沒有一滴淚,那熾熱就像是被大火剛剛燒過的荒原。她說:“我都認不出他來了。巧明,血肉模糊,他不讓我認出他來。”

我抱住了她。她把滾燙的臉埋在了我肩頭。

我和她,我和你媽媽,都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意外。落葵,那不是意外。

我不用如云告訴我這個。我不想知道細節。

可后來我還是知道了。如云說,你必須知道。

她說,你要記住我造的孽。

最后那個早晨,如云叫住了就要出門的陳懷安,對他說道:“手術時間定下來了,我今天就去醫院。”

陳懷安愣了一愣,說:

“如云,你不后悔?”

“后悔什么?”

他笑了笑,說:“好,我知道了。”神情平靜。出門時,他回頭,說了一句:

“再見,如云。”

下雪,乘客不多。陳懷安對那個叫王子的搭檔說:“人不多,你就別跟車了。我今天在古縣有點事,可能會住一晚,不回來了。”

車到古縣,放下乘客。陳懷安對等車去槐城的人說,下雪,不安全,今天不跑了。對不起大家了。

他說,對不起大家了。

就這樣,他開著一輛空蕩蕩的巴士,大雪中,獨自去往一條死亡之路。只是,他沒有想到,還是殃及了無辜。那輛農用小四輪,是他沒有預計到的意外。

小四輪才是真正的意外。

中巴不是。

六、落葵

我呢?落葵問巧明,我不是被做掉了嗎?

巧明搖搖頭:“沒有。”“那天,如云去了醫院,和她預約好的手術醫生臨時有事,改在了第二天。”巧明深深看了落葵一眼:“當然沒有第二天了,第二天如云改變了主意,她要生下這個孩子。落葵,你來了。”

落葵想,我是父親的孩子。父親的死,換來了我的生。

她把這話說了出來:“巧明姨,我原來是父親的孩子。”突然無限心酸。

如云辭職,回到榆城,生下了女兒。那時巧明的兒子已經四個月了,她回榆城探望這對母女。如云清瘦、蒼白、平靜。還沒滿月,孩子紅潤健康,有一頭茂密的黑發。

“頭發真像陳懷安。”如云說,“濃密。”

這是出事后,她第一次提起這個名字。

“叫什么?”巧明岔開了話題,“起名字了嗎?”

“起了,”如云回答,“叫落葵。”

“好文藝啊。”巧明說。

“最后文藝一次,”如云回答,“我原先不知道落葵,是有一年我種花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地里長出一棵綠苗,長莖,心形的小葉片,長得還很快。我還以為是野草,要拔掉。陳懷安說別拔,這叫木耳菜,也叫豆腐菜,可以吃。我們孤兒院里種過這種菜,它的學名叫落葵。”如云一邊說,一邊低頭溫存地撫弄著孩子的頭發:“我覺得這名字挺好聽,就留下它了。可它繁殖得太快,我不喜歡它夾雜在我的月季玫瑰園里,還是把它拔掉了。”如云笑笑:“所以我給她起名叫落葵。我每叫她一聲,就會想起陳懷安,想起我做的那一切……”

巧明不能說話,她怕自己一說話,就會崩潰。她沒想到如云對自己的懲罰是如此的殘酷和極端。她用她身體里掉下來的那塊血肉,用至親的生命,用一生中的每分每秒,來銘記她對一個人的愧疚。巧明不知道是心疼她還是害怕她。如云把包裹在襁褓中的小嬰兒,遞了過來,說:

“來,抱抱她吧。這是落葵。”

巧明接過來嬰兒,抱在懷里。孩子沉沉睡著,長長的睫毛如同花蕊。軟軟的小身體,奶香四溢。“真好看,像你。”巧明憐惜地贊嘆。

“我不會讓她像我,”如云斷然回答,“我但愿她永遠不要知道自己好看。”“姐,”她鄭重地叫了巧明一聲,“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今天抱了落葵,這是最后一次。是認識也是告別。我去南方,會把她暫時留在榆城,你不能來看她,不能和她的生活發生任何聯系。這個孩子,她不能和過去,和那件事,”她喘了一大口氣,像是缺氧,“有一點點牽扯。她生下來的那一天,我也重生了一次。過去種種,那是我的上一輩子了,我埋掉了它。我這輩子,是和我女兒同一天開始的……你能懂吧?姐?”

我點點頭。

“此生,我也不會再見你,不會再回到這里。可我還要厚著臉皮再拜托你一件事,我把陳懷安托付給你……清明節,還有,他的忌日,請你替我給他墳上祭掃祭掃,別讓他一個孤魂野鬼,沒人惦記。姐,如云拜托你了!”說完,她一掀被子,跳下床,跪倒在巧明面前,俯下身,恭恭敬敬,給她磕了一個頭,說,“大恩不言謝,受我一個頭——”

說完,她就那樣匍匐在地上,長號一聲,放聲痛哭。出事以來,一直埋藏、積蓄在她身體里的淚水,終于決堤,一瀉千里地沖毀了她的偽裝。她哭著叫出了那個令她椎心泣血的名字:

“陳懷安,來世,我做你的母親,做你的親娘,我不會讓你再當孤兒——”

巧明也哭了。她不知道有沒有來世。

她們果真是再也沒有見面。偶爾會通個電話。但從不寫信,白紙黑字,總會有痕跡。

離開槐城時,她變賣了她所有值錢的東西。金項鏈、金戒指、金耳環,姥姥在她結婚時送她的傳家寶,一對成色極佳的翡翠玉鐲,彩電、冰箱,以及好一點的衣物,等等,能變賣的統統賣掉。然后,給那個車禍殃及的小孤兒周明德,匯去了第一筆錢:五百元。

然后,她啟程南下。

槐城,是如云的前世。

南方,則是她的今生。

今生,她嚴肅、古板、克制,毫無風情和趣味,視欲望為敵。以一己之力,抵抗著整個人類的虛榮。如同一個修道院苦修的修女。

唯一和槐城有牽扯的就是周明德。她年年匯錢,就像今生還著前世的債。

在槐城的最后一天,巧明領著落葵來看陳懷安。

他的墓地,在槐城與古縣之間的一座山上。那是一個寂靜的老公墓。群山起伏跌宕,四周都是松林。山風浩蕩,送來林濤和陣陣松針的清香。

陳懷安的墓碑是一塊黑色的石頭,上面刻著:

先夫陳懷安之墓

妻如云攜兒泣立

當年下葬時,落葵還沒有出世,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是母親在碑上,刻字為憑,是要告訴丈夫,他成了一個父親。

那是一個孤兒的心愿。

落葵哭了。

她說:“爸爸,認識一下吧,我是你的女兒,落葵。”

原刊責編??? 王??? 童

【作者簡介】蔣韻,女,河南開封人,1954年生于山西太原。1981年畢業于太原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隱秘盛開》《櫟樹的囚徒》《紅殤》《閃爍在你的枝頭》《我的內陸》《人間——重述白蛇傳》(與李銳合著),小說集《現場逃逸》《失傳的游戲》,散文隨筆集《春天看羅丹》《悠長的邂逅》等。中篇小說《心愛的樹》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隱秘盛開》獲第四屆趙樹理文學獎。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等文字。中篇小說《英雄血》《朗霞的西街》獲《小說月報》第十三、十六屆百花獎。現為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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