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塔建筑,歐洲人習慣稱之為寶塔,需專辟領地全面闡述。究其直接原因在于人們將其列入不同的建筑類別,并視為優秀的藝術品和宗教文物,以品別其中的興味。自1909年考察中國建筑歸來,我便著手從事中國建筑藝術與宗教文化的研究工作。在調查和研究過程中,自始至終,寶塔都格外吸引著我的注意力,接著便展開了專門細致的研討。這也符合本研究領域的核心要義。在中國精神文化的領地,存在著清晰可辨的兩個部分,即中國古代思想因素和后傳入的佛教因素,二者相互關聯,同時并行。因此,在建筑研究領域,對中國建筑的營建,也必須從整體上依據這兩個方向來進行劃分。這一基本的劃分,我在此前的著作中已有勾陳:1911年出版的《普陀山》是關于佛教觀音道場的個案研究,1914年出版的《中國祠堂》則涉及了中國古代祭祀儀禮場所——宗廟和祠堂——的探討。當前這本有關佛塔研究的著作則呈現出了宗教母題的轉換,這將有助于在建筑研究領域進一步明晰地描繪出中國文化的雙重視域。
本書脫稿成文,卻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吨袊籼谩烦霭嬷两?,相隔之久,可一目了然。而這一過程卻對本書的內在精神和研究目標,都有著根本性的影響。早在1914年,就我自己手頭的材料,已經據其特征編排就緒??墒?,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我參加了戰爭,而戰后的頭一年,我領導了東普魯士戰爭墓地的拆遷安置工作。因此,戰爭期間以及戰后的那一年,本書的研究工作幾乎沒有什么進展。然而,在林林總總的重大損失和創傷中,在持續的混亂中,我們的領導層覺醒,堅定地開始推動德國重建。伴隨著德國文化領域的重建,我也重新開始推進因戰爭而中斷的研究工作。
我的1906—1909年中國考察,以及隨后持續進行的研究工作和成果的出版之所以能夠實現,得益于我們的外交部門。而1921—1923年,中國寶塔相關材料編排處理工作的推進,以及階段性的完成,同樣也有賴于他們的支持。與此同時,新近成立的遠東學會為我的研究計劃提供了一筆豐厚的資金,解決了搜羅和加工材料時需要支付的酬勞。那時我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必須從根本上超越和拓展個人的研究材料和觀察的范圍。在此前的研究著作中,主體材料都來源于自己的收集、整理和加工。在當前的著作中,這些材料只是一部分,當然,依然是數量非??捎^的一部分。
第一次世界大戰使得世界格局發生巨大變化。與戰前相比,東西方于內于外,都走得更近了。我自踏入東亞伊始,自始至終堅定地認為:東方民族,尤其是中國,與現代開化民族門第相當,并駕齊驅。這一看法曾經甚為流行,而現在中國問題重重,其合理性則取決于一個更為有效的解釋。盡管深陷逆境,但人們在學術研究上肯定不會一成不變。若人們能像全面關注東西方在經濟以及政治方面的緊密交流一樣,同時也關注那些帶有明顯的精神和物質文化特征的領域,那將多么美妙。若是能努力去探討從史前時期到當代,中西方文化之間的深層關聯,結合過去兩個世紀以來,尤其是考古和藝術科學領域,借助日本和中國學者的記載、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定會發現:亞歐所有民族在發展的過程中深深地相互影響著。此一研究視野也影響著寶塔宏闊領域的考察,自然也超出狹窄的中國視野之外。
“正所謂所見所期,不可不遠且大;然行之亦須量力有漸?!毖芯繉毸M一步的目標是要探求寶塔形式的起源、用途和演變過程,及其在整個東亞藝術大圖景中的位置。這一目標應該置入歐亞文化交流的背景中,成為內在的驅動力。然而,主要工作還必須限定在具體任務上,即就中國寶塔的整體進行全面而細致的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海外已經出版了不少關于中國寶塔的資料。戰后,先是一些德國的學者或者藝術愛好者從遠東的監獄或遠東被遣返,接著大批人員被中國政府驅逐。他們拍攝的有關中國寶塔的照片和報道也可以為筆者所用。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十年,也是德國在遠東勢力擴張的時期。這一時期,德國學者、商業人員及旅行者拍攝或從別的途徑在中國獲得了一些照片?,F在,這些老照片也可以作為新的材料有計劃地補充進來。這些圖片資料相當重要,因為它們能夠表明中華帝國的所有省份與寶塔構成的系統序列存在對應關系。與此同時,也很有必要借助中國古代樓臺的相關歷史文獻,特別是記載其宗教意義的書籍,去理解業已形成的形式圖景。這類古典文獻十分重要,好在歐洲存量可觀,而且查閱也相對方便。還有相關的中文典籍,尤其是大百科全書式的《古今圖書集成》,以及州、府、縣和寺廟的相關志書。這些已在優秀的中國專家的幫助下進行??保M而完成翻譯。本書的第一章,列述了一些文獻。因而,最初框架就是以中國為基礎來呈現寶塔這一建筑藝術的細致圖像。

時間很快到了1923年,有關寶塔的進一步研究工作,又中斷了好些年。這期間,筆者完成了其他大量中國建筑研究的工作,尤其是從純粹形式的角度對中國建筑的探討,并且出版了相關著作。同時還參與了中德文化和學術交流活動。通過這些活動,兩國關系變得更加緊密。當然,在這期間,我也不斷補充中國寶塔的研究資料。1928年,書稿本來已經可以付印,但情況又一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需要再一次從根本上進行擴展和調整。
首先,喜仁龍出版了關于中國藝術的皇皇巨著,還有一些尚待出版的著作也涉及許多新的寶塔。1925年日本學者關野貞和常盤大定出版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中國佛教史跡》,對中國佛教遺跡進行了探討,1929年全部完成。該書收錄大量中國寶塔的圖片,以及中文和日文的文獻資料?,F在需要把所有新的、有價值的材料都涵蓋到中國寶塔的研究著作中來,尤其是相關的日文著作,在一些精通日文的中國朋友的幫助下,將其翻譯出來。這樣一來,就需要對原有的材料進行重新整合,范圍比原有的擴大一倍多。需要將中華帝國十八行?。ň幷咦ⅲ褐盖宄瘯r期內地十八行?。┑?50多座寶塔和塔林,根據其形式、景觀和歷史特征進行分類。由此,可以為中國寶塔建筑的完整歷史找尋到基本原則。寶塔的歷史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中國佛教的歷史。實際上,本書結尾處,還會嘗試著按照歷史順序呈現中國寶塔。
在研究目標和材料上的這些擴展,進一步促使我們的相關闡述更加集中地限定在晚清十八行省的遺跡上。對于東北地區、蒙古地區、新疆地區和西藏地區只是稍作涉及,國外的塔更是一筆帶過。就連佛教的起源地印度也只是提到一些思想觀念上的聯系,以及一些有深遠影響的例子。關于這些寶塔,我們有古時的記載,也有現存的例子,且數量龐大。
最后,對于本書的內容和目標而言,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了一些調整。1930年已經定稿,第一部分在秋季開始排印,且在一年內完成。第二部分在隨后的1932年秋接續出版。
涉及的范圍如此之廣,550座單體寶塔或塔林的序列如此之繁復,這樣材料的分期分類,對于寶塔的描述就顯得格外關鍵。單一地按照空間或者時間進行排序,都無法充分地認識到古建筑特有的本質特征。在中國所有的時期,風格上的相同或斷裂同時并存,從而使得系統的認知也相應變得復雜起來。因此,在中國藝術的大部分領域中,容易招致這樣的危險,即在對相關問題和關系進行探討時,沒有足夠的比較材料,或者確定的發展序列。要想建立這樣的發展序列,必須掌握大量我們熟悉的資料,并把形式的探討作為起點;同時根據形態和完滿性上的相同或相似,確定完整的寶塔類型。這樣的嘗試對研究目標的實現而言,可行且有效。有些寶塔的類型區分明顯,同時又通過中間類型相互關聯。于是有這樣一個顯著的、幾乎可預見的事實:中國古代樓臺的某些形態與其所處的景觀空間的制約相關,也與特定時代相關。每個類型中,可能在空間和時間上存在一些共性。依據這些共性,在本書章節中自然地進行分類。在每一章節中,分述各個類型的特征,結合各自的塔例,對一些共屬的形式進行探討;而在同一個類型內部,則依據空間和時間進行排列。立足手頭所掌握的圖片和文字材料,對寶塔的探討,或概述,或詳盡,或寬泛,卻也都得其要義。在《中國寶塔Ⅱ》涉及北京一系列寶塔時,情形尤其如此。本書的最后會另辟章節專門討論天寧塔、喇嘛塔、多級塔,并對中國寶塔及其意義、形式和歷史進行綜合概括。
中國寶塔分布之廣,數量龐大。若要建成一個系統的序列,前提條件就是在整個領土的巨大空間中,理清寶塔之間,以及不同寶塔類型之間的關系,描繪出一幅巨大且完整的圖景?!吨袊鴮毸颉返淖詈笳鹿澲校噲D在個別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繪制出中國寶塔建筑史的鳥瞰圖,這樣看來,貌似可以通過單個部分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來完成這項研究。然而顯然,這項工作本身范圍太大,只能作為進一步深入研究的起點而已。正是這些或簡或詳的個案描述,為我們指明了研究的方向。重要的中國寶塔,現在收羅進來的肯定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另外一些,迄今尚不為我們所了解,或者只是略微提到罷了。我們必須盡可能多地網羅整個國家不同地域、具有典型意義的寶塔,這樣才能給出最有力的解釋。任何一座單獨的塔與寺廟的關系,都要在繪圖、攝影和景觀畫中有所反映和記錄,其地理方位的文獻,只有很少情況下會用到,也需要有完整的解釋。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我們將來要遵循的行動方向可以參照艾鍔風和戴密微在泉州工作多年的研究成果。新近他們有一本詳盡研究福建泉州寶塔的專著。本書關于石塔的討論中,也涉及該塔許多重要的細部。只有對其他大量寶塔進行類似的全面細致研究,洞悉各個方面,將來才能夠全面評價寶塔建筑的成就,才能理所當然地把它們歸入中國宗教文化的大歷史中。
當前研究所用的方法,及后面學科討論的方法,完完全全立足于歐洲的學術傳統。盡管在將來,中國學者會擔負起責任,在這條康莊大道上發揮主導作用。他們的研究能夠依據最為詳盡精確的本土知識、實物,以及歷史文獻,也會采用新的方法,把中國和歐洲學者的研究進行整合。1911年清朝政府倒臺后,中國社會發生了巨大變革和進步。年輕的中國所擁有的活力和自我意識給精神文化領域帶來了學術研究和語言自身構詞的急劇變化。這將在中國學者未來的學術研究中得到最好的說明。在建筑研究領域,特別是古建遺跡考察和重要的古建文獻整理研究中已涌現出了一些有價值的成果。西方意義上的中國現代學術大發展的時代指日可待,中國人必將引領中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