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蓮

李成。圖/受訪者提供
從美國作家何偉(Peter Hessler)的《江城》,到90后美國人戴三才(Zak Dychtwald)的《中國后浪》,近年來這些書的問世,反映了美國社會對中國青年一代的特別關注。
在新冠病毒肆虐全球和中美關系降到低點的背景下,美國學者李成進行了關于中國青年的調查研究?!皩嶋H上,我和戴三才的觀察有相似的地方,他觀察的是‘千禧一代’,也就是1980年到1995年出生的人,而我更多的是研究更年輕的00后們。但無論怎么劃分,現在的青年一代,都是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獨一無二的?!?/p>
李成是美國布魯金斯學會約翰·桑頓中國中心主任,布魯金斯學會是全球綜合排名第一的智庫,其對美國政界、企業界的對華態度與策略都有重要影響。作為約翰·桑頓中國中心百年來首位華裔主任,李成對中美兩國都有著深刻的理解。他曾在外交學院的“美國知華派學者”名單中位列前10名。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他提到了自己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美國鷹派的對華政策如何疏遠了中國青年》。
我的研究動機之一,是挑戰那些認為中國青年沒有創新能力、缺乏獨立思考能力和想象力的刻板印象。中國青年,特別是生長在數字時代的第一代人,我們把他們稱作“數字原住民”,他們中的很多人對信息敏感,在西方學習過,對西方文化的了解程度之深,在中國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他們對西方文化有自己的判斷。西方在教育、電影、體育等很多方面對他們影響非常大。然而,在美國話語體系中,一說到中國青年,就被描述為“被洗腦的民族主義者”,這種偏見與現實相差十萬八千里。
我從事中國青年研究的第二個原因,的確與我自己留學美國的經歷有關。那時候世界還處于冷戰時期,中國的改革開放也才剛剛開始。1984年,里根總統在復旦大學發表演講,我1985年就自費來美國留學,當時中國赴美的留學生還是非常少的。初到美國,我就感受到巨大的反差。記得當時我從舊金山機場一出來,就看傻眼了,美國的高速公路四通八達,而上世紀80年代中葉中國還沒有一條高速公路呢!我當時隨身只帶了三十多美元,作為改革開放后的第一代留學生,大多數人也就只有這么點兒錢。
到了1990年代至2000年,第二代留學生紛紛出國深造,那已經是中國改革開放和全球化迅速發展的時期。在奧巴馬執政時期,中美教育交流達到了頂峰。那時候赴美學習的第三代中國留學生是平視西方的,由于中國的經濟變得強大和中產階層的崛起,他們對自己和國家充滿信心和希望,但也難免出現了一些傲慢與偏見,我對此也曾有過擔心。但我的研究表明,在海外的中國留學生非常多元,他們就讀不同的專業,有不同的家庭背景,有各種理念和價值觀。因而,對他們作簡單化的評論是不公平的。我當年留學的經歷和他們對比所形成的反差,讓我更想去了解這一代中國青年。
促使我研究中國青年的第三個原因是,過去十幾年我一直在編一套英文版的由布魯金斯學會出版的“中國學人叢書”,向美國人介紹中國的政治、法律、社會、人口和經濟等。其中2021年剛出版了中國社科院社會學學者李春玲所著的《中國青年:多元與分化》,最近圍繞著此書的面世,我也寫了一些關于中國青年的文章。

2019年7月25日,來自中、美分賽區選拔賽晉級決賽的中美75支團隊、300余名中美青年創客,在北京參加“第六屆中美青年創客大賽總決賽”。圖/中新
“好感度高出20%~30%”這個數據,由一些美國民調機構和我本人15年來分別做的幾次調查問卷得出,而最近的數據也是“高出15%”,這個結果無疑是正確的。原因有這樣幾點:
第一,美國青年的冷戰思維不像前幾代人那么強,前幾代美國人是在冷戰時期的1980年代中葉長大,他們中有些人經歷過古巴導彈危機等。第二,現在的美國青年比較自由開放。例如,參加2016年和2020年美國總統競選的民主黨參議院伯尼·桑德斯最多的支持者就是青年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美國青年受保守的極端宗教的影響比較小。第三,美國大學里中國留學生的比例很高,這個比例在有些美國大學占到外國學生總數的百分之三四十。美國學生與中國學生接觸久了,就會發現他們跟自己有很多共同之處,美國青年通過對他們的中國同學的了解,加上接觸到中國的功夫電影等文化、Tiktok等科技產品,對中國的陌生感消失了,而且并沒有感覺到所謂來自中國的威脅。
但我還想補充的是,和一般美國民眾不同,美國國會和行政部門的年輕議員或對華事務的年輕官員,主要是80后,他們中很多人屬于反華的鷹派。這是由于他們受兩方面的影響,一是目前美國的戰略定位把當中國作為對手甚至敵人;二是研究中國的美國人,在讀大學時,是在美國學界主導的定量研究中成長的,這就造成了很大的誤區。你要研究一個國家,首先要深刻了解它的人文地理、歷史,你要居住那里、跟那里的人有交往,而不能僅僅靠數字和統計學來研究一個國家。
我給哈佛大學的90后學生講課的時候說,“你們在北京、上海、深圳、廣州、蘇州的同齡人,可能和你們很像?!敝袊那嗄耆嗽谖镔|消費觀念和價值理念上,跟他們的父輩非常不同,這也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它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當代中國青年是在富裕社會中長大的。從1978年到2017年,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人均可支配收入提高了22.8倍,GDP增長了33.5倍。中國從一個貧窮的國家,發展成一個世界上中產階層人數最多的國家。第二,90后和00后是在中國高校擴招背景下接受教育的一代。1998年,中國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是9.76%,而到了2018年,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達到48%,全國近一半的年輕人可以讀大學。第三,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經歷了歷史上罕見的從農村到城市的移民潮,1978年中國的城鎮化率是17%,2020年是62% 左右。青年人成為城市化的生力軍。第四,這一代青年是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罕見的獨生子女一代,2010年,中國獨生子女總數已達到1.5億人。第五,數字原住民的崛起,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的社會結構、社會空間和社會關系。基于血緣和地域的傳統農業時代的社會關系被改變,青年一代帶領他們的父輩進入數字時代。青年的公共社會交往中心從過去的大型公共空間,轉移到某個主體為中心的小型私人空間、虛擬空間。
以上這些因素都決定了,中國當代青年的物質消費觀念和價值觀必然發生革命性的根本變化。
中美青年一代都更加關注社會公平與權利,這與中美兩國的人口統計學特征有關。在美國,年齡大的白人往往很保守,有種族歧視傾向。美國的黑人、亞裔等少數族裔對社會公平正義更加敏感,這跟他們在美國社會的邊緣地位密切相關,他們非常強調投票權,不得不發聲,抗議針對他們的種族歧視甚至言行暴力。
中國正在經歷著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從農村到城市的移民潮,隨著城市化的發展,越來越多的農村人進入城市。如果你是來自于農村,你一定會對城里人的各種歧視特別敏感。我們在講青年人的需求發生了變化,在理論上是講得通的,但在現實之中,特別是全球新冠疫情的沖擊之下,我們不要忘了,中國青年群體是很多元的。有些人完成了物質上的需求,但有一些人還沒有實現這一點,特別是一些邊緣化的青年人群。中美這兩個世界上最大經濟體的青年,都面臨這樣的問題。
另一方面,一些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人,對氣候變化等問題更加敏感。同時,在男女平等、同性戀、弱勢群體權利、社會公正等議題上,青年一代與他們的上一代人相比,也要關心得多,更加勇于表達自我。
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青年人關注社會進步議題、思想多元化,對未來世界格局來說都是好事。例如,現在全球抗擊新冠疫情遇阻的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人類在面對一個共同的敵人時,沒有更多地積極參與,無法實現團結合作。
在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之前,各國內部及國家之間的經濟差異,已經在世界范圍內引發了全球化“脫鉤”現象,并導致激進的民粹主義、種族歧視、極端民族主義等情緒,這些情緒如今還在繼續上升。而新冠疫情的持續加重,也進一步造成不同國家在數字經濟、公共衛生包括疫苗的分發和網絡教育等方面的差距,更大程度地加劇了不平等和分化。
在這種情況下,中美兩國更應該強調人心相通的地方,而不是夸大差異,需要更有同情心、同理心、更多換位思考,要相互尊重對方,而不是彼此妖魔化。
為此,中美首先要強調交流。教育交流和民間交往是中美關系重要的推動力。通過教育交流和民間交往,中美兩國能夠加強彼此了解,避免誤解、誤判,找到更多共同點。對于代表著未來的兩國青年而言,能夠在這些交流和交往中做得更多。
從歷史上看,中美體育交流對促進兩國友好關系的作用不容小覷。早在50年前,中美兩國的“乒乓外交”已經為我們開創了先例。近的來說,2020年1月26日,美國職業籃球明星科比在飛機失事中去世。數據顯示,當時中國搜索引擎百度上對科比的搜索量有700萬次,是處于疫情之初的“新冠肺炎”搜索總和的6倍多。新浪微博上關于科比去世的搜索量高達10億次,比當時處于第二位的“新冠病毒”的搜索量多了兩倍多。由此可見,中國民眾尤其是青年人對這位美國籃球明星的尊重和喜愛,遠超想象。
這當然不僅僅是因為科比的體育天賦,更因為科比在中國的影響力。科比和宋慶齡基金會合作,在中國設立了科比中國基金會,他向2008年汶川地震捐了很多錢??票鹊男∨畠簳v一口流利的漢語,令中國人感動。與此對應的是,美國民眾也非常熱愛中國籃球明星姚明。
中美青年的文化交流也能促進兩國友好關系的發展。上世紀70年代,打開中國對西方音樂之門的,是美國費城交響樂隊的首次來華訪問,促使中國一代青年人開始學習西方音樂——彈鋼琴、拉小提琴。而現在很多世界著名的華人音樂家,包括鋼琴家郎朗、大提琴家馬友友等等,也是中美文化交流的橋梁。
這些現象給我們的啟迪是,民間交往、教育交流、文化交流、旅行業的促進,都能增進世界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友誼。在以上這些領域,青年能夠成為中美交流主要的推動力。
美國政策制定者脫離了中國青年人,或者將中國青年一代中的很多人推向反美的一方,這樣的情況到底符不符合美國的利益?是不是有利于中美兩國的發展?這種政策的確值得反思。對此,我有一些建議。
首先,要先把美國自己的事情做好,如果美國真正要影響中國的話,就不要用雙重標準,把自己的事做好,比什么都重要。其次,美國政府要譴責任何形式的種族主義,包括仇恨亞裔的言行和暴力。同時,FBI不能把“中國項目”用于種族定性,要取消阻礙和為難華人、華裔學者的政策。
此外,要加強和中國的民間交流,繼續打開大門,歡迎中國留學生和學者來美國大學學習交流,不要有各種限制,因為大學本身就是開放的。同時可以派更多的美國學生到中國去進行長期學習和交流。也要建立兩國青年之間的各種對話機制,尤其是促進中美兩國青年討論氣候變化、流行病或瘟疫、核武器控制、經濟和社會的鴻溝等國際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