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
理發,俗稱剃頭。算不了大事,但也非等閑之事。嬰兒“滿月頭”就是人生頭件頭等大事;婚禮上新郎自然要美發,新娘則必定要“做頭發”,幸福離不開光彩!過年剃頭,辭舊迎新;出門辦大事,縱然不理發也需整理下頭發,這叫“頭要緊”。
小時候,鄉村剃頭匠,背著個剃頭箱,有如貨郎擔走村串戶。我的一個娘舅干這行當,可惜他入贅他鄉;給我剃頭的是本村的剃頭匠,奇怪,我也叫他娘舅——他是我大姨的男人,同樣入贅做了上門女婿。不知為什么,這一個就稱“剃頭娘舅”。
剃頭娘舅有哮喘病,做不得重活。村里照顧他,就讓他在村部剃頭,架式有點像“坐賈”。父親逼著我去剃頭,我知道,那是去揩油。剃頭娘舅不收費,對親戚家的小孩都這樣。剃頭也就要見縫插針,等他人都剃好了,再像穿條魚一般一個個上。如同割草,喳喳喳幾下子,孩子們的頭就剃好了。我很羨慕大人們又洗頭,又刮臉,泡沫滿面,覺得那才叫理發。每次遭遇“割草”,非但不感激剃頭娘舅,不體諒他的哮喘,還要憤憤不平地鼓動孩子們一起造反。
或許真是頭頂長了“犟螺”(鄉間謂雙發旋為“犟螺”),我的脾氣跟父親一樣犟。一犟就不肯俯就。頭懶得剃,頭發自然越發長,越長越亂,頭皮起了油泥,油泥板結成了頭皮套。因而,過年前的那次剃頭,我必加以清算,回家自己洗頭,洗得滿面泡沫,洗得刻骨仇恨。洗著洗著,長大了。
初中住讀小鎮,第一次走進正規理發店,怯生生。被按在理發椅中,頭顱僵硬地聽從指揮轉,哪敢奢望理出什么“發型”。好在那時,理發與美容風馬牛不相及。從留存的畢業照片上看,少年的我個子小,臉蛋圓圓的,終究還是被理了個“童子頭”。
真正覺醒,在我上中師時。那年,我16歲,跳出“農門”,來到無錫郊外的洛社師范。師范食宿免費,辟有專門的理發室。理發的師傅應該是專業的,可能也是本地的,上了點年紀,一口無錫話。我基本上一個月理一次發,提的要求就是盡可能留長些。邏輯上講,這有點像悖論。理發的老師傅頂真,理到收尾階段,頭一側,這邊修正一下,頭再一側,那邊也補上一剪。修飾到最后,哭笑不得,“兔子尾巴長不了”,好在到理發室接受“修飾”的多為男生。同宿舍一男生,有一把錫梳子,理過發總用錫梳子燙一燙,頭頂的發服服帖帖,鬢角微微昂,令人羨慕,數年后電燙梳在青年中大為風行。
意氣風發,我寫詩了,朦朧詩。大型文學刊物《花城》給發了出來,還把我這個“中師生”破格提升為“大學生”(詩編發在“大學生詩選”欄目),這一年我19歲,與大詩人龐德寫出著名短詩《在地鐵車站》時同齡。于是,我下決心要把頭發留得長長的,并請狂風吹亂。
22歲回到家鄉小鎮,站立到了三尺講臺。學生的個子并不比我矮多少,我的長發也沒能讓我的詩再次飛揚。奔走在滬寧線上,綠皮火車成就我的深造夢。從大專到本科,仿佛只是出幾趟遠門,學業完成。何時理發,如何處理,不計較。
記得在石頭城邊的江蘇教育學院,函授本科,讀了徐志摩的詩,仿效理了一個中分頭,結果發型是小資了,人卻更顯矮矬了。在蘇州大學讀研究生課程班,看電影海報,一時沖動,想整一個外國大明星的大包頭或香港黑老大的大背頭,同行差點絕倒。
亂哄哄,卻朝氣蓬勃;亂蓬蓬,但絕非一團糟。1989年,我在小鎮上燙了一個發,鳥巢一般,爆炸式。與我同去的同事,長我幾歲,理工男。應該近黃昏了,我們來到理發店,霓虹燈柱旋轉,禮花一般,迷人眼。改革開放,風從八方來,沒有什么不能接受的。理發師一句撩撥,腿一拍,燙發,不燙白不燙。理發師殷勤,給我們卷得特別曲。熱定型時,都能聽到卷發在滋滋響,閉著眼,想象鐵板上烤魷魚須,卷了,卷了。
次日如何上講臺的,不清楚了。清楚的是身量陡增,頭發爆炸,足下又添了一雙增高鞋,仰視吧!理工男已成家,妻子眼角一掃,光天化日下,免不了尷尬。好在,洗一次,還原一點,一段時間后,頭發曲直到恰到好處。游普陀山時,高踞海邊巖石上,我照了一張風景照,海風拂面,我的“爆炸頭”盡顯詩人風采。
難忘燙發,還在于“現場感”,雖處小鎮,店名卻非同尋常,“九州理發店”,氣勢足以笑傲江湖。理發師,人稱“沙特兄”,魁梧,疑似西域人。現在,九州理發店當然不理發了,店門緊閉,但店名依舊赫然。曾與一代偉人詩詞唱和的南社巨子柳亞子,其故居(后改稱紀念館)就在“九州”旁,兩者只隔一條長弄。“沙特兄”驀然轉行,進城率先做起水果批發生意,風生水起,不知是否可算與時俱進。
我也進城了。居處數遷。理發從一個店轉到又一個店。發型則如職業一樣漸趨定型,中規中矩,三七分。酒酣聊發少年狂,試著把頭發由三七開改為對開,酒醒,搖搖頭。
家鄉小鎮當年與“九州理發店”對應的還有一家“群眾理發店”,店中有一女子,厚嘴唇,厚道,理出的發型叫少年老成,顧客多為中老年男性。下岸有一裝修時尚的私人理發店,名“新潮美發”,一度聲名鵲起,年輕人青睞。而今,“群眾理發店”早已消失;“新潮”仍存在,但不“美發”了,掛鉤起“非遺”,盡由黃梅戲愛好者,自彈自唱。天氣好的話,上岸則有一女子在清唱,聲音響亮,越劇,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女子命不好,傻大姐,唱的時候很投入。行人駐足,抬頭猶見印記“九州理發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