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黃豆

上學時寫作文,我不止一次地想寫弟弟,但最后都因為種種顧慮而打消了念頭。我擔心同學看見后嘲笑,更擔心父母看見了黯然神傷。是的,我的弟弟和別人不一樣,他是一名唐氏患兒……
當我們不再為與眾不同而自卑
兒時的記憶中,除了家人,好像其他人從不關心何為“唐氏綜合征”。人們更習以為常認為這樣的孩子是“傻子”。
唐氏綜合征,它是由于21號染色體異常導致的最常見的染色體病,也是人類最早被確定的染色體病。小時候我曾不止一次問媽媽,弟弟為什么跟別人不一樣?她照搬醫生的解釋:“染色體多了一條,而且搭錯線了,如果搭對了,就是個天才!”
長大后我才知道,錯了就是錯了。也許醫生是為了寬慰我媽才用了“差點成為天才”的說辭。我的弟弟,就是那個染色體多了一條、而且搭錯了線的孩子。
后來媽媽又給我生了個弟弟,那之后她忙著照顧小弟弟,爸爸忙著店里的生意,照顧大弟弟的義務,就幾乎落在了我一個人肩上。
8歲那年夏天,某個夜晚,我和小伙伴帶著大弟弟一起出去玩。走到一段黑黢黢的臺階前,弟弟死活不肯上去,眼看小伙伴跑遠了,我一咬牙,就把他背在了身上。他可真重啊,我手腳并用,好不容易才爬上并不高的臺階。那天弟弟手里還拿著一根雪糕,趴在我背上時,他不敢騰出抓住我肩膀的手,任由雪糕一點點融化,滴在我肩膀上。
突然就覺得好煩啊,我蹲下身子,讓弟弟下去自己走,我不想再背他了。他卻用力地抓住我肩膀,還大聲叫我:“姐姐!”
上初中時,我會因為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弟弟感到不適。這種不適,主要來自他人的眼光。每次同學要來我家時,我都刻意避免讓他們和這個弟弟碰面。因為我們家是做生意的,每天店里人來人往,哪怕見到他了,只要我不說,同學也不知道那個站在角落傻笑的男孩是誰。
我上高中時,有一次小弟弟在學校跟人打架了。“因為那個同學笑話我是××的弟弟!我就揍了他。”“你覺得有這樣一個哥哥很丟人嗎?”我媽強忍著眼淚問,小弟弟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上高中時,我們搬了新家。我住校很少回家,所以新鄰居都不認識我。一個周末,我帶大弟弟去打籃球,他練習投籃,我在不遠處看著。當時是大清早,球場上只有我們倆和兩位散步的中年婦女。她們快步朝我走來,好奇地問:“那不是誰家的兒子么?怎么一個人來打球了?他知道回家嗎?”
我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說話,她們得寸進尺,準備把他的籃球踢走。我馬上跑過去,大聲說:“我陪他來的,他是我弟弟。”她們紅著臉走了。
弟弟因為投進了一個球開懷大笑。我也陪他大笑了起來。
因為那一刻,我終于明白,當你不再為自己的與眾不同而自卑、躲藏甚至不快時,那些不解、嘲笑就會像籃球碰到籃筐邊緣一樣,被狠狠彈回去。
我們血濃于水,我們共渡難關
1998年,“天才指揮家”、唐氏患兒舟舟爆紅。鄰居們看了電視,興奮地跑來對我爸媽說:“舟舟跟你大兒子長得真像!”“快,讓你兒子學個特長!”“這孩子未來不可限量哦!”鄰居喜歡我弟弟,真心相信他能蛻變。看見舟舟,他們似乎看見了弟弟輝煌的未來。
但父母只是笑笑。出類拔萃,從來都不是父母對我大弟弟的期待。甚至對我和小弟弟,他們的期許也只是健康平安。
大弟弟10歲時,父母決定送他去學校。但是去什么學校呢?去特校就要寄宿,我們不舍得,擔心和同類孩子在一起,弟弟只會越來越糟;去普校吧,老師會喜歡嗎?正常孩子會笑話欺負他吧?
各種糾結猶豫后,父母還是決定讓弟弟去老家的普校。因為那里有相熟的老師,而且爺爺家就在學校附近。爺爺負責接送他,奶奶負責他的飲食起居。周末節假日,爸爸就把他接回來。
弟弟是個老實聽話的孩子,他愛笑,沒心眼,老師和同學都喜歡他。因為他很喜歡班主任,于是跟著他從一年級上到三年級,班主任回頭教一年級,弟弟又跟著老師回到了一年級。
每到周末,有孩子經過我家門口,他們看見弟弟會熱情打招呼。我媽問我弟都是誰呀,無論男女,弟弟永遠就倆字:“同學”。嗯,好像也沒錯。
我們閩南有句俗語叫“天公疼憨人”,我弟也許真的是被老天寵愛有加的那一個吧。盡管一直是班上最大的一個,但是從沒有人笑話他,同學們都喜歡跟他玩,老師也特別喜歡他。
第二個一年級上了半學期后,我弟厭學了,不想再去學校。的確,一個15歲的大男孩和一群七八歲的小朋友,一起學習一起玩兒一起上課能有什么意思呢?父母也沒再強求,于是弟弟開開心心地回了家。
我很小時,父母就叮囑我,長大后要管弟弟,所以我覺得照顧弟弟天經地義。記得小弟弟剛懂事時,外婆就對他說:“長大后要‘喂’你哥哥哦!”小弟弟不明所以,疑惑地問媽媽:“為什么外婆叫我長大后要喂哥哥?他都那么大了,還要我喂嗎?”
媽媽笑著解釋,“喂”就是“養”的意思。小弟弟若有所思地點頭應承:“我一定好好喂哥哥!”
時隔多年,常常有人抨擊父母:“姐姐和弟弟也有自己的生活,怎么能隨便把擔子壓在他們身上?”“為了哥哥才生的弟弟吧?父母也太自私了!”每每聽到這樣的質疑,我和小弟弟都笑而不語。我們從沒覺得有個特殊親人是負擔,我們是血濃于水的至親,本來就應該相親相愛,共渡難關啊。
因為愛,所有付出都意義非凡
父母一直叮囑我們要喂養弟弟,但其實,他們早早就為他準備好了一切:房子、存款甚至托養機構。他們的托付和千千萬萬普通父母沒什么兩樣,那就是等他們不在這個世界上時,一奶同胞的我們,要互幫互助,相親相愛。
其實父母不說,我們也知道怎樣做。對我們來說,弟弟回饋給我們的,遠比我們的付出要多得多。
弟弟退學后也沒閑著,他很快迷上了配音,要么“嗚嗚”地給小汽車配音,要么跟著動畫片學普通話。他竟然把普通話說得像模像樣,甚至比我們的方言說得還要好,可把父母高興壞了。
后來弟弟開始跟著電視學武術、按摩。爺爺生病了,他會胡亂地打一套拳哄他開心,媽媽干活兒累了,他就跑上去給她捶背按肩。
所以現在,我爸經常感慨:如果大兒子不是唐氏兒,他就不會那么努力賺錢,我們一家人一定不會像現在這么安逸幸福。
多年來,我媽逢人就說:“我比很多普通媽媽要幸福得多。”我和小弟弟長大后都離開了家,只有大弟弟一直陪在她身邊,無比快樂又單純地攜手前行,一起度過一個個春夏秋冬。
小弟弟也總是感嘆,如果不是哥哥患有唐氏綜合征,他都沒機會降臨到這個世界。
我也因為有了一個特殊的弟弟,從小就在內心深處種下了一顆愛的種子。這顆種子經由歲月的灌溉,如今長成了具備勇敢、真誠、坦率、接納、愛意的大樹!現在的我,尊重這世上每一種獨特現象,愿意以更開放平和的心態去接納所有的困難與不幸。這種平和是生活的勇者才能擁有的心態,也是弟弟送給我的最珍貴禮物。
多年后,我仍然記得8歲那個夜晚,涼爽的微風、漆黑的臺階、冰冰涼的雪糕和弟弟的笑……我那么小,弟弟比我還高,還胖,是怎么背著他爬上高高的臺階,然后一路小跑追上小伙伴的呢?我早已記不清了。但隨著年齡漸長,我越來越明白:那段背著弟弟爬臺階的經歷,何嘗不像漫漫人生路?天黑路遠都不怕,只要腳下有路,你可以繼續往前跑。
如今,每當看到弟弟,我就想讓所有人知道:如果你是特殊人群的親屬,請一定不要感到羞恥。當盲道上開始出現盲人,當身體殘疾者不再吸引好奇的目光,當心智障礙患者被稱為“心青年”而不是“神經病”……我想,這個世界就在通往文明的道路上又邁進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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