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炯

國色·花夢 王昆峰 攝
自古以來無論是文人雅士、名流貴族還是普天下的平民百姓,愛花、賞花,吟詩、奏曲、丹青描繪,從未間斷。花集萬物之精華,是造物主的神跡所現。人類情不自禁地用盡各種藝術的方法,去贊美鮮花綻放的一切美好,或借落花流水感懷美的消逝和無法永恒的悲哀。用影像呈現花的樣態是人類表達的新途徑。縱觀攝影短暫的一百八十年歷史,攝影者透過鏡頭凝視花朵,不同影像技術特征和時代思想創造性地揭示花的生命之美。
早在攝影誕生之初的1840年代,鑲嵌在金屬鏡框里面的達蓋爾銀版菊花照片,朵朵飽滿,瓣瓣清晰,一幅生機盎然的大自然縮影。20世紀上半葉當攝影清醒而自信地用形態及影調表達的時候,無論是德國新客觀主義的代表人物卡爾·布勞斯菲爾德嚴謹、莊重的花朵影像,還是美國F64小組伊莫金·坎寧安銀鹽照片中肥碩、豐滿的花朵、枝葉,都是機械美學時代的贊歌。20世紀下半葉世界日趨多元紛雜,另類的美國攝影師羅伯特·梅普爾索普深情展現花之優雅。日本攝影師荒木經維呈現咄咄逼人、充滿情欲的花,卷川石花的攝影中花朵則夢幻迷離、又暴力十足。就像世界上沒有兩朵一樣的花,影像的世界里,鮮花永遠綻放,但每一位風格鮮明的攝影師都有他與花獨特的故事和屬于他所在時代的美學表達。
王昆峰家住洛陽,40年前開始拍攝牡丹花。這不僅是天時地利,更是他大半輩子的情感寄托。牡丹在中國歷史文化中有著獨特的地位,它綻放時飽滿、華貴、芬芳,象征著繁華和鼎盛。王昆峰拍攝牡丹,經歷了從拍攝花叢到花朵到花瓣幾個不斷遞進的風格探索階段,直到后期他借用微距鏡頭的獨特視角和精湛的影像技術,徜徉在牡丹燦爛開放的宏大宇宙中,沉醉于如幻如夢的花之光影色彩里。《國色·花語》《國色·花容》系列中彰顯貴族之氣的美麗影像,獲得了眾多的贊許,也不斷激發王昆峰尋找新的表達和新的可能。拍花的道路其實是一條非常狹窄的路。花的生命短暫易逝,攝影師必須在較快的時間里提煉出花的美,將其永恒。
而花朵的美麗與芬芳又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魔力,它常常會凌駕于人的審美與認知之上,攝影者被相機之眼所束縛,只做直觀的鏡像記錄,復制花的形態,淪為美的奴仆。設想一下,如果花問攝影師:“你懂我嗎?花的生命有多久?花的生命之美又是怎樣?”無法否認,攝影人絞盡腦汁拍攝荷花、梅花、蘭花等,但是人們對關于花之影像的審美總是感覺不滿足。
王昆峰持續拍攝牡丹。已經拍過的花枝,他將它們一支支插進瓶子存放。過些時日,王昆峰把它們拿出來重新用鏡頭平靜地端詳。《國色·花魂》系列中,不再鮮嫩的花朵依然碩大、飽滿,層層堆積的花瓣褶皺起來,或鼓或卷,在散射光下展現出柔軟的活力。它們像一頭頭彩色卷毛小獅子,晃著頭,活潑可愛。又過些時日,花瓣更皺了,并悄然跌落。鏡頭中,消瘦的花開始舞蹈了。花瓣裙被時間之風打開,輕盈地跳躍。再過幾天,鏡頭中的花朵真正蘇醒了,在《國色·花姿》系列中,它們脫去了盛裝,亮出優美的身軀,轉起來,舞起來,奔放地伸展四肢。觀眾看到這充滿生機與活力的體態,激蕩的音樂也會在心中響起。
對于王昆峰來說,拍花的攝影之路調了180度的頭,開啟了一場全新的視覺之旅。凋謝的花朵,如同經歷了一場涅槃,枯萎、褶皺、凋落,然后,它們獲得了新生。不需要玄妙的光影來烘托,也不需要特別的視角來挖掘,正面、平視的視點中,牡丹花如它所昭示的那般自信、自然地展示出優美的形態,而豐沛的色彩體現在每一片花瓣的褶皺起伏里。高品質的影像,細膩地刻畫出干枯花瓣和葉脈的別樣質地,恰是一種人們并不熟悉的柔韌感。在《國色·花夢》系列中,王昆峰驚喜地在新的生命時間坐標中欣賞牡丹,見證它們層層散落,片片殘破,瓣瓣支離破碎的重生之旅。從整體到局部,景別不斷靠近,王昆峰用已然熟悉的微距鏡頭打開花之生命的抽象新世界。有的好像一張藏寶地圖,在斷斷續續的靜脈線條中是神秘的符號指示。有的是航拍下陽光勾勒的蜿蜒海岸線吧?不,那竟然是干枯殘破的牡丹花瓣長出了霉菌絨毛。生命真的再次降臨。造物主顯靈了,這場向生而死的旅程以另外一種微觀的形式重新開啟了宏偉的生命之路。王昆峰的攝影藝術世界也伴隨著牡丹花涅槃重生的奇跡打開了全新的領域。他不再被動地等待季節,等待花開,等待陽光與雨露。當王昆峰能夠在牡丹的每一種生命的狀態中創造性地認知美,他的影像創作在時間的維度上打破了束縛,獲得了解放,更讓審美的精神探索獲得了絕對的自由。
攝影藝術視覺追求的原動力之一來自于技術。數字時代一方面使攝影獲得了精準影像的紅利,也讓各種物質性、手工性的技藝重返視野。王昆峰在與攝影友人的交流中認識了寶麗來8×10照片的獨特魅力。寶麗來大幅面一次成像是一個相對陌生而新鮮的視覺樣態,一方面底片大,細節多,層次豐富,另一方面照片清晰度低,經常出現不規則影像雜紋,畫面上有一層灰調子,透著一股朦朦朧朧的懷舊感。大幅面寶麗來技術深受一些歐美頂級攝影師熱愛,被尊為貴族影像。王昆峰大膽地設想,用寶麗來技術拍攝牡丹花,特別是拍攝凋零的牡丹花,尋找一種新生命意義的圖像風格。
數字銳利控制的影像時代,王昆峰一度以1億和1.5億像素的數碼相機,運用焦點堆棧技術,以高度清晰的視覺力量將枯萎的牡丹花塑造為一朵朵狂風中不敗的精靈之花。寶麗來大幅面照片的視覺表現則完全背道而馳。對于攝影師來說,接納色彩和影調明暗的不可控,不是放棄技術的標準,而是影像風格的選擇。《國色·花詠》系列中,特寫鏡頭中一朵朵凋零的花,完全超出人們對鮮花綻放的刻板想象,個個樣態奇特,毫無殘敗之氣,反而生氣盎然。彩色寶麗來色彩的不真實還原,藍紫色調濃稠,畫面暗影調濃重。黑白寶麗來影像反差小,花瓣柔軟的細節影紋清晰可辨。褶皺的花瓣是時間的表述。殘敗的花以開放的姿態,體現著生命的深沉力量。王昆峰甚至還收集完全跌落干枯的花瓣,給它們拼合組裝,形成飽滿的圖案。一切衰落中都有一種美的存在。寶麗來影像舉輕若重地將時間與空間的維度全面打開,讓我們讀懂抽象世界中花的生命如何生生不息。
其實王昆峰是心甘情愿地以600張寶麗來的龐大數量,投入到一場影像探險的旅程中。大幅面寶麗來影像生產有一系列致命又絕妙的技術缺陷,因為畫幅大,不僅影調與色彩的還原有諸多不穩定因素,還包括撕開寶麗來相紙所形成的生硬的切割線、藥液破壞的局部空間,不規則影紋破壞畫面,等等效果。這一切不可控如同生命不可知的奇遇一樣,與牡丹花的視覺形象魔法般地結合起來,讓創作者迷戀。王昆峰越來越明確自己的感受:“牡丹的凋零與人的生命輪回有某種聯系。寶麗來的不確定性,也與生命的不確定性有聯系。”寶麗來影像是一種可觸摸的實物照片,它有自己獨特的邊框。在虛擬時代席卷而來的時刻,攝影師以物質的真實存在和化學藥劑的不確定性,運用攝影的抽象語言,再次創造新的視覺表達。
四十年拍攝同一個主題—牡丹,王昆峰的攝影一直在路上。他有不斷打破局限的執著之氣。他的攝影風格和他鏡頭中的牡丹一樣,突破生命時間的局限,找到美的新坐標,揭示微觀世界中的隱秘,繁盛,于無聲處展開波瀾壯闊的生命舞蹈。
(責任編輯:劉欣)

國色·花語 王昆峰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