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家方
鄉約,鄉村的事,和北京的會館有什么關系?這還要從士人和他們家鄉的“鄉約”說起。
目前所知較早且著名的鄉約文獻應推北宋藍田《呂氏鄉約》。《呂氏鄉約》由陜西藍田呂氏兄弟(呂大忠、呂大鈞、呂大臨、呂大防,史稱“藍田四呂”或“呂氏四賢”)制定,內容包括“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四部分,或者說,這十六個字是《呂氏鄉約》的綱要。
在組織與實施上,《呂氏鄉約》強調鄉人“自治”:村民自愿參加,共同約定規約;公推一位年高德劭者為約正、兩位有學行者為約副,主持評判善惡獎懲;還有每月一人為“直月”,負責鄉約中雜事;定期聚會,依約講評。《呂氏鄉約》實則是依禮義道德規范,對民眾進行教育和約束的民間自治組織形式。
《呂氏鄉約》在關中推行未久,北宋被金所滅,這一鄉約也被湮沒了。100年后,南宋時,朱熹(1130—1200)重新發現了《呂氏鄉約》,并編寫了《增損呂氏鄉約》,使之重為人們所知。
到了明代,朝廷大力提倡和推廣鄉約。
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三十年(1397年)發布“圣訓六諭”:一曰孝順父母,二曰尊敬長上,三曰和睦鄉里,四曰教訓子孫,五曰各安生理,六曰毋作非為。并命戶部令天下每鄉里置木鐸一,選年老及瞽者每月六次徇于道路,且擊且誦,以警悟民眾。次年,又頒《教民榜文》,依然以木鐸之制廣泛宣傳于各地農村。
明正德間的《南贛鄉約》則將鄉約納入官方的鄉治之中,因而影響最大。
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王陽明平定了南(安)、贛(州)、汀(州)、漳(州)等地的民亂之后,先是頒行十家牌法(亦稱保甲法),編十甲為一牌,每日沿門按牌審察,遇可疑之人,即報官究理,若有隱匿,十家連坐,以強化治安管理。隨即在當地推行鄉約,廣泛開展社會教育,以“敦禮讓之風,成淳厚之俗”。他還創立社學,延師教子,歌詩習禮,立教育之基。
《南贛鄉約》的頒布與實施,覆蓋南贛所有鄉村,以一方政府的規章政令,調動了鄉村人人參與,教化鄉民為善去惡,在不長的時間里,南贛民間風氣煥然一新,社會秩序安定祥和。

嘉靖八年(1529年)王廷相上疏請“寓鄉約以敦俗”,經戶部題準,明廷在全國范圍推行鄉約。此后,嘉靖十九年(1540年)、三十一年(1532年)以及隆慶元年(1567年)、萬歷十五年(1587年),明廷都曾重申行鄉約之令,鄉約盛行一時。“嘉靖時代不但鄉約保甲成為中央法令,成為地方要政,并且風聲所及,連藩屬的朝鮮,也在那里提倡,也在那里仿行。”(《中國鄉約制度》,楊開道著,商務印書館2015年12月第1版,第19頁)
鄉約既為地方要政,地方官對六諭的注釋相應隨之也在各地涌現。這些地方官中的理學家更是多有著述。例如寧國府知府羅汝芳在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的《寧國府鄉約訓語》,就是明確地以《圣諭》為思想指導而制定的《鄉約》,且開鄉約用白話俗文體例的先河。
清順治九年(1652年),清世祖頒發“圣諭六訓”,將朱元璋的“圣諭六言”一字不改,全盤繼承,令五城各設公所,每月朔望舉行鄉約,宣講圣諭。這是清代“宣講圣諭”之始。
清康熙帝親政不久,在康熙九年( 1670年)十月給禮部一道上諭,在“圣諭六言”的基礎上,提出圣諭十六條,并要求“著通行曉諭八旗并直省各府州縣鄉村人等切實遵行”。
雍正二年(1724年),清世宗又將“圣諭十六條”申解為萬言,遂成“圣諭廣訓”,頒令全國宣講。雍正七年(1729年)“奏準直省各州縣大鄉大村人居稠密之處,俱設立‘講約’之所。於舉、貢、生員內揀選老成者一人,以為‘約正’,再選樸實謹守者三四人,以為‘值月’。每月朔望,齊集鄉之耆老、里長及讀書之人,宣讀‘圣諭廣訓’,詳示開導,務使鄉曲愚民,共知鼓舞向善。”
自此以后,有清一代,中央和各地方政府都不斷下發政令,令各地行鄉約,“宣講圣諭”,一直延續到清朝的滅亡。
宣講圣諭者,不但是地方官,還有紳士學子。民間藝人也以多種演藝形式加入其中。甚至到了民國間,一些鄉鎮農村,還有藝人“講圣諭”;有的地方,“講圣諭”和“說善書”,還一并成了曲藝節目。
歷明清兩朝的圣諭和鄉約,在京的各地京官和來京鄉會試的試子們,肯定是都知道并學習過。行鄉約,自然也是他們所經歷過的。特別是舉、貢、生員,他們中的一些人或曾在家鄉任過約正,或曾宣講過圣諭,參與過鄉約中的事務料理,等等。來自家鄉的“鄉約”會和京師的“會館”,是否有一脈相承的關系?或者說,會館是鄉約在京師的一種“衍生”?
《閩中會館志》陳宗藩先生所作“序”中說:“夫欲國之治也,必自鄉始。禮曰‘君子觀于鄉,而知王道之易也’。吾國治鄉之法,一業有一業之規約,一族有一族之規約,一鄉有一鄉之規約,在外之會館,亦其一也。規約明則事無不舉,規約不明,則事無由行。”(《閩中會館志》,李景銘,民國三十二年(1943))陳先生首先強調治國必自治鄉始,然后指出鄉治中規約的重要,進而,推及“在外之會館,亦其一也”。這就讓我們能明確地看到館約與鄉約的一脈相承,即陳先生在其“序”中所謂“聚鄉人,聯舊誼,恤寒畯,啟后進,將於是乎在,而王道之由鄉以推及於國者,亦將於是乎在”。
最直截了當地表達出鄉約與會館之間的聯系的,莫過于裴應章先生所撰《汀州會館記》中的一段話,即:“唯禮讓之相先,唯患難之相恤,唯德業之相勸,唯過失之相規,唯忠君愛國之相砥礪,斯萃而不失其正,旅有即次之安矣。”(《閩中會館志》,李景銘,民國三十二年(1943),汀州會館·第五頁)把裴先生這段話與《呂氏鄉約》的“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十六字放在一起,可見《呂氏鄉約》盡在其中,還最后歸總于“忠君愛國之相砥勵”;若再將“圣諭六訓”和“圣諭十六條”與其比對,裴先生所言,又在其中。這實際上是在說所謂館約,是鄉約的延伸,或可稱之為士人版的會館鄉約。
裴應章(1536–1609),福建汀州府清流縣(今屬三明市清流縣)人。明隆慶二年(1568年)中進士,曾任太仆正卿、太常正卿、鄖陽巡撫、吏部尚書等要職。尤需提到的是,北京汀州會館的南館,即是裴應章捐宅建成的。汀州南館,位于東城區長巷二條43號(舊為路南三十二號、后門開在長巷頭條路東三十一號),建于明萬歷十五年( 1587年)。這一年,應是裴應章被任命為提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離開京城,馳赴鄖陽平亂之時。會館還曾有裴先生所題楹聯:“帝里衣冠聚,天涯骨肉親。”桑梓之情,躍然紙上。而要使這情誼堅固、久遠,必需鄉約以規范,才能“萬里海天臣子,一堂桑梓弟兄”。
除《汀州會館記》之外,我們在其他不少會館的碑記及記文中,也能看到類似的文字。例如:
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的《涇縣新館記》中說:“莊子曰: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于國中而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然則會館者,聚一鄉之人于千里之外,飲食居處,言語相近,有無緩急相通,其在外也,不啻其在家焉。京師冠蓋相望交游,多天下豪杰,而所以講信、修睦、敦行誼而厚風俗者,其必由是始矣。”(《北平涇縣會館錄匯輯》,周向華、張翔點校,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12月第1版,第29—30頁)
撰于清雍正元年(1723年)的《高安會館記》中有:……此會館之設,所以聚一鄉一邑之人,使得周旋洽比,緩急相需,無異比里族黨之姻睦,而且講道論文,相規相勸,以成其德業,其裨于士人,抑又多矣!……(《北京會館檔案史料》,北京市檔案館編,北京出版社出版1997年12月第1版,第1348頁)
晚近至1944年,湘潭吳家駒為石藎年先生編《北平湖廣會館志略》所撰序中還寫道:“古圣賢鄉誼之隆,皆系于王道政教之本,俾后之覽者,憬然于鄉人之講信修睦、尚禮尊賢,皆于平治天下有莫大之關系。世無有不愛其鄉而能愛其國者,亦無有忠信不孚于鄉人而能擔當國是得國人之同情者。”(《湖湘文庫:湖南會館史料九種》,袁德宣著,岳麓書社2012年11月第1版,第243—244頁)
便是商業行業會館,也有類似說法,如:
銀錢業會館正乙祠,撰于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的《正乙祠碑記》中也寫道,歲庚寅之夏,鄉人同志而謀曰:“吾越之在版圖中,猶太倉一粟、滄海一葦也。然來于是者,壘壘若若,實繁有徒。不創造一公所,則吾鄉之人,其何以敦洽比、通情愫,且疾病疴癢,其何以相顧而相恤。”于是聞者咸認為然,遂各出所有,量力資助,乃購地于……(《北京會館基礎信息研究》,白繼增、白杰著,中國商業出版社2014年12月第1版,第241頁)
《湖湘文庫:湖南會館史料九種》一書的“湖南會館概述”中,更有一段話,直截了當地講出了會館與鄉約聯系:
湖南士人在北京的第一家會館之所以由岳陽人創建,并“為天下之大觀”,有其特殊的政治與人文背景。方鈍《京都岳陽會館記》說得很明白:“岳陽會館何自建也?粵自國初永樂間,成祖文皇帝肇造京師于北平,當時從遷者大率多楚材。累朝以來,楚之宦于京師者,惟吾岳最盛。”在明成祖朱棣北遷之際,戶部右侍郎湘陰人(時屬長沙府)夏原吉晉升為戶部尚書,率領一批岳陽籍官員丁原貴、方廷玉等護駕北巡。從天順至嘉靖,先后有華容黎淳(天順元年舉進士第一,后來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巴陵鄧廷瓚(弘治間遷為左都御使、掌南京都察院事)、華容劉大夏(正統七年進士,弘治十五年升為兵部尚書)、巴陵顏頤壽(弘治三年進士,嘉靖六年任刑部尚書)、巴陵方鈍(正德十五年進士,嘉靖三十一年任戶部尚書)等成為朝廷重臣。在明代中期近百年間,岳陽籍官員受到幾代皇帝的器重。在北京的岳陽籍士人既多,于是“立會于燕以洽群情”,“立鄉約以端士習”,奠定了創建會館的文化基礎。岳陽會館在清代未見有建設、維修和管理的相關文獻記載,今崇文區長巷四條胡同57號,岳陽會館的頭門猶在,但庭院的范圍已不可指認,院中房舍也已淪為廢墟。(《湖湘文庫:湖南會館史料九種》,袁德宣著,岳麓書社2012年11月第1版,“湖南會館概述”,第4頁)
由于該書是轉引《京都岳陽會館記》有關文字,從“立會于燕以洽群情”,“立鄉約以端士習”兩句話,我們還看不出廬山真面目。只有讀到方鈍先生的原文,才能一識究竟。
《湖南文征》收錄了明方鈍(1488-1577)的《京都岳陽會館記》。其文中兩次提到了“鄉約”。
在談及岳陽會館建館的緣由時,方鈍寫道:“粵自國初永樂間,成祖文皇帝肇造京師于北平,當時從遷者大率多楚材。累朝以來,楚之宦于京師者,惟吾岳最盛。天順中黎公文僖、成化中鄧公襄敏、宏(弘)治中劉公忠宣、正德中顏公梅田。慮其盛而無所聯屬也,始立會于燕以洽群情,繼立鄉約以端士習。第踵行雖久舍館未定,往往借會於民居。”這是說從永樂至萬歷,累朝以來,湖南在京城為官的,以岳陽人為最多。天順、成化、正德間,先賢“慮其盛而無所聯屬”,在京立會,繼而立鄉約。當時因為沒有會館,有關活動往往借民居而行。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秋,由戶部尚書方鈍首倡,并與同鄉縉紳及在京官員一起集資,創建了岳陽會館。
方先生90歲撰寫的《京都岳陽會館記》。在文章最后,他又寫到:“夫覩斯館而世加修葺之功,則將來居仕者責也,履斯館而世篤桑梓之誼,則諸先達之鄉約在也。協恭和衷各勵官箴,助國家億萬年無疆之休,為會館榮而毋貽鄉曲羞,則又為自有之忠貞也。予復何言。”囑咐后人毋忘修葺會館以保其長久,毋忘傳承先達訂立并遵行的鄉約以忠貞國事。(《湖湘文庫·湖南文征》,(清)羅汝懷編纂,岳麓書社2008年9月第1版,第522—533頁)
從《京都岳陽會館記》可以看出:會館不但與鄉約一脈相承,還曾經“行鄉約”。岳陽會館,始建于明嘉靖年間,擴建與完善于明隆慶年間。再聯系到《帝京景物略》所說的“會館之設于都中,古未有也,始嘉(靖)隆(慶)間。”(《帝京景物略》,(明)劉侗、于奕正著,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12月第1版,第180頁)所謂“嘉隆間”,恰當明中晚期結合部。這時正是會館在北京由明前期的萌芽生長階段,轉入上升、發展狀態。而鄉約也正是在嘉靖年間由明廷向全國推廣。
總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境寫北京的歷史文化。
北京的文章不好寫。有根有據、扎扎實實,就是努力的目標,也是基準。
竭盡努力就是。
還請各界橫挑鼻子豎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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