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關于生命力的審美

陳雙媚

1948年秋，新中國解放前夕，解放軍戰士陳大蔓被要求從戰爭前線退到后方接受一個特殊的任務——護送由50個孕婦組成的隊伍轉移。陳大蔓打心眼里抗拒這個任務，但作為軍人不得不服從命令，管理這支“婆婆媽媽”的隊伍。一路她帶著孕婦隊穿越生死，走出硝煙，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內心從排斥到接受，由不理解到被生命的柔美融化，在慘烈的戰爭中，美因生命而綻放。這部閩劇現代戲《生命》改編自姜安的長篇小說《走出硝煙的女神》，它沒有賦予戰場上的女人如男人般的剛強和豪邁，而是在硝煙中謄寫出女性特有的堅韌、柔美和溫情。

戰爭的殘酷在于不僅能把鋼筋水泥構筑的代表人類文明進程的城市變成廢墟，能把鳥語花香清風徐徐宛如世外桃源的鄉村變成荒冢，對人的摧殘更是摧枯拉朽的。比如戰場上的女人，她們的女性特征被鋼刀利刃磨礪得粗糙，被硝煙炮火褪去了顏色，仿佛重新長出了異于常人的筋骨血肉，身懷六甲能餓著肚子跋山涉水急行軍，臨盆在即依然忍著疼痛握槍迎接炮火，這是生命被逼仄到極致的超自然現象，是戰爭賦予女人的苦難，更是戰爭賦予人類的災難。重建一個城市不難，讓荒冢還原綠意也不難，但是如何在戰爭的廢墟下重構被撕裂的人心人性？閩劇《生命》向我們展現了戰爭殘酷的一面，又用女性特有的柔美，給了這世界一抹溫暖和希望。

陳大蔓出場就是一副“男人婆”的形象，剛毅的短發，豪邁的步伐，舉手投足之間干脆利落。面對一個個身懷六甲的準媽媽，她沒有表現出一絲女性的溫柔和體諒，言辭里盡是嫌棄和不理解——“這些女戰士本事夠大，戰火中還忙著當媽當娘！”甚至有被拖累的厭煩——“自家的事就應該自己去管，憑什么讓我來承當？”心里認定這是一支婆婆媽媽的隊伍窩囊的兵。隊伍集合后，她幾乎沒有給孕婦們多余的時間跟丈夫道別，一聲令下拔營出發;面對電閃雷鳴傾盆大雨的突發天氣，她近乎冷血，以軍令要求她們繼續趕路;逼著聞不得膻味的劉雪鳴喝補充營養的山羊湯，對她引發的集體孕吐，毫不留情地給予當眾批評;為了加快行軍速度，她要求孕婦們扔掉各自背包里為腹中孩兒準備的珍貴的吃食和衣物，全然不顧這些準媽媽的良苦用心。

這樣的陳大蔓確實不招人喜歡，從外表到內在完全沒有一絲女人的可愛和溫柔，是個只知道執行上級命令的解放軍戰士，心里只有冷冰冰的不可違抗的軍令，眼里只有敵人的鋼刀炮火軍情命令。可是，陳大蔓并不是生來如此，她也有過青春花季，有過少女對愛情最美的向往和追求，但是當她親眼目睹好友梅子因為懷孕影響行動，在突圍中掉隊而慘遭敵人殺害，當她眼睜睜地看著戰友們為援救梅子紛紛倒在敵人的槍火下，當她親身經歷慘遭敵人蹂躪的痛苦和恥辱，當她歷盡艱險找到昔日的戀人時發現他已移情別戀，女人這一性別特征，帶給她的只剩下痛苦和不堪回首，女性特有的溫柔可愛甚至一切美好都如罪孽般讓她難受。她不能接受的不是懷孕，是懷孕在激烈的戰場上帶來的負擔和隱患;她不能接受的不是新生命，而是新生命降臨所必須面對的戰爭的殘酷和慘烈;她不能接受的不是愛情，而是失去的痛苦和無奈。

這是戰爭對一個女人最殘忍最徹底的摧殘，讓她情感上扭曲，讓她心理上厭惡自己的性別，意識上強迫性地淡化自己的性別，不敢有七情六欲，不敢有喜怒哀樂，如行走的機器，這種慘烈甚于廢墟下的城市，甚于變成荒冢的世外桃源。

藝術最偉大的地方在于，它謄寫了黑夜，又喚醒了黎明。戰場上，最柔弱的是生命，最堅韌的也是生命，被蹂躪得最慘烈的是生命，最終留給世界那抹光亮和溫暖的還是生命。陳大蔓那被戰爭模糊的性別意識，終將在戰場上被女性生命特質里特有的愛和柔美重新喚醒。

不論是對好友梅子，還是孕婦隊的女戰士們，陳大蔓始終抱著一個困惑：生孩子那樣苦，為什么要冒著生命危險在戰火中生？可當她看到孕婦們隔著肚皮和孩子談心，當她親手感受到生命在母親腹中的律動，她的心被撞疼了，她看到了女人的苦難和犧牲，也感受到了新生的悸動和柔軟。長途跋涉后，冰姑在野外的冰天雪地中誕下孕婦隊的第一個孩子，陳大蔓親眼看著她在鬼門關外徘徊，親耳聽到了新生命嘹亮的第一聲啼哭，知道了冰姑即使在硝煙中也要冒死生下司令員的孩子的原因，那是一個女人在烈火和死神之間為心愛的男人撐起的一片希望的天空。愛，可以穿越生死。新生，可以劃破夜空的黑暗催生黎明。

陳大蔓被震撼了，女性意識在一點一點蘇醒，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打著油紙傘梳著麻花辮穿著百褶裙的青春，像春天的花兒一樣盛開，芳香馥郁，朝氣蓬勃。女孩兒的嬌羞重新浮現在她那被炮火打磨得冷峻而粗糲的臉龐。直到李大腳在戰火中生下烈士老潘的兒子，她才明白，這群特殊的女戰士不是婆婆媽媽的窩囊兵，而是穿越硝煙的女神，她們孕育了新生，孕育了國家民族的希望和未來。那些稚嫩的生命不是累贅，而是英雄精神的傳承，是戰爭勝利的價值。

被戰爭撕裂的心在新生命的啼哭中愈合了，大蔓緊緊地抱著李大腳的孩子，慈愛地哼唱起那首她異常熟悉又曾異常排斥的歌謠——《命》，至此，她那被壓抑的女性意識徹底蘇醒。戰爭摧殘了生命，蹂躪了女人柔弱的身體，但是她們又用女性特有的堅韌和頑強孕育了生命，點燃了一盞盞希望的明燈，照亮了黑暗的世界，溫暖了一顆顆飽經風霜千蒼百孔的心。

說到戰爭，人們腦中也許會不自覺地浮現出各種血腥慘烈的畫面，炮火如颶風般橫掃大地，山崩地裂，天地瞬間支離破碎，生命宛若螻蟻，脆弱不堪，隨時會失去。而這群特殊的女人，解放軍女戰士，她們在廢墟中孕育生命，追求甜蜜的愛情，盡情地綻放著女性之美。

劇中李大腳是猛虎團潘團長的遺孀，大腳板，大嗓門，心直口快，她當眾坦然承認老潘對自己“不滿”，毫不掩飾自己對丈夫的愛意，連生個孩子都是那般粗魯那般驚天動地，舉手投足間盡顯粗糙不見半分精致。可這樣的李大腳，卻讓人撥開硝煙看到了另類的美，美得那樣張揚大方，美得那樣磊落灑脫，美得那樣朝氣蓬勃活力四射，如生命般綻放。

劇中有個細節特別動人，李大腳這個大老粗竟然隨身攜帶鳳仙花籽，在歷經戰火的廢墟上，帶著眾孕婦聽著敵人的槍炮聲染指甲。一雙雙紅艷動人的指甲宛若山間搖曳的紅杜鵑，美得耀眼奪目，美得驚心動魄，那是鋼刀砍不斷、炮火擊不碎、戰爭摧不毀的女性對美的本能追求。

還有一個細節也讓人動容，冰姑被組織動員嫁給戰斗英雄司令員，開始她并不喜歡這個大老粗，可是新婚之夜，看著他身上的22塊疤痕，聽著他細細講述每一道疤痕的來歷，她的靈魂被觸動，不但愛上了他，還愿意冒著生命危險為他生兒育女。特殊年代的愛情選擇，特殊環境下的價值審美，干凈而純粹，美麗而動人。

這些穿越硝煙的美，在炮火中綻放，是源于對生命的呵護，源于對光明的向往。“用生命呵護生命”，“用生命迎接生命”，這群特殊的女人在廢墟中為民族的未來揚起了希望的旌旗。

“茶是泡來品的，戲也是演來品的。一出戲搬上舞臺，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有人關注思想性，有人考究藝術性。我呢，除了自己寫的幾筆，大多數時候就是一位觀眾，不妨扯扯可看性。”

閩劇，又稱福州戲，福建地方戲曲劇種，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生命》是國家藝術基金大型舞臺劇和作品創作資助項目，它在劇目呈現上注入了更多的現代感、時尚感和詩意般的美感，充分展現現代閩劇人的戲曲品質和審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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