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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似釵頭鳳

2022-03-10 06:20:02薛淺
南風 2022年2期

薛淺

雖然你已先我而去,可是我答應過你,還要長命百歲啊。只是沒有你的日子,縱使再順遂,我怕是也很難喜樂了。

永熙元年,春寒料峭,屋檐上仍掛著數條冰凌,身著鳳袍的顧疏予斜倚在窗邊,抬眼望向冰凌末端的水珠,飽滿地仿佛頃刻便會墜落。驟然間一股寒氣涌進煖閣,本在訓誡添炭宮女的小嬋,連忙跑過來闔上西窗,“娘娘,莫染了風寒。”

今年的春日來得極晚,就算是她這玉粹宮,也未余下多少紅羅炭了。若是平素,自有懂事的奴才為她添置,只是如今先皇方賓天不過數日,又與新帝早有嫌隙,她這先皇遺孀、新帝表嫂,處境委實有些尷尬。宮中之人,皆惶惶不安,只求自保,誰還敢來討好她。

不知小嬋從何處翻了件厚裘衣,將顧疏予緊緊裹了起來。顧疏予正想偷偷撩開些縫隙,就瞥見了站在門口的贏一,手直接僵在了半空。還記得初見贏一時,他才不過十二歲,亦步亦趨地跟在尚是太子的趙景春身后,較之眼神凌厲的趙景春稚嫩難掩。

數年未見,他竟已長成了這般英武的男子,顧疏予怔怔地盯著他的面頰,妄圖透過幾載春秋,從中窺探出趙景春的蛛絲馬跡。

“顧小姐,傳陛下口諭,遣臣送您明日歸相府。” 贏一躬身稟道,察覺到顧疏予的失神,也未再多言,恭敬地退到了玉粹宮外。贏一方走,宮里霎時哭聲一片,就連皇后娘娘都被趕出宮了,他們這些做奴才的日子豈不是愈發艱難。

小嬋將嚎哭的宮女們盡數哄了出去,疾步到顧疏予身旁,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顧疏予抬眸看向小嬋,眼神里滿是迷茫,“你說,這些年他過得好不好啊?”小嬋瞬間紅了眼圈,柔聲勸道:“他如今都是皇帝了,必然是順遂的。”

“順遂便好。”顧疏予緩緩笑了起來,可心里卻比誰都明白,這其實不過就是句寬慰的話罷了。小嬋與她日夜在一起,又哪里曉得趙景春的事呢?明明方才贏一就站在那里,可她卻根本就沒有過問的理由了。

她第一次同趙景春說話,是在慶和二十六年,那日的陽光甚是明媚,時鳴山上杏雨梨云,真可謂春色撩人。她乃相府嫡女,隨著兄長顧行邇參加皇室春蒐,又不曾習過武,只能在山中賞賞花罷了。

正走在鋪滿落花的小徑上,誰料杏林深處竟突然躥出一只中箭的兔子,撞到她的腿后直接暈死過去,她俯下身欲抱起,就見一只飛箭沖著她的眉心射來,整個人都呆住了。不知何處又飛來一只箭,最終只有箭羽劃過她的面頰,兩支箭齊齊射到了她身后的杏花樹上。

愣了片晌,顧疏予方才傻傻地抬眸向前望去,趙景春正身騎棗紅色良駒,緩緩將手中的弓收起,暖陽灑在他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柔和。“多謝殿下救命之恩。”顧疏予快步走到他的馬前行禮,趙景春斜睨了她一眼,不過輕輕“嗯”了聲。

見他已欲離去,顧疏予連忙又道:“我喚作顧疏予,常聽哥哥提起殿下。”趙景春貴為當朝太子,不愿與她多言亦是合乎常理的,可不知為何,她卻偏想同他多說幾句。哥哥顧行邇乃是他的伴讀,兩人私交頗好,他總該愿意予幾分薄面。

趙景春這才細細打量起她,狹長的鳳眸中凌厲不再,甚至帶了幾分笑意,“原來是行邇的妹妹。”說罷翻身下馬,從懷中掏出一瓶金瘡藥,塞進了她的手中,“莫作了疤。”溫熱的指尖讓她瞬間失了神。

趙景春也未再騎馬,直接走進了杏林。這時她才瞧見侍衛贏一,瘦瘦小小的,躬身同她行了禮,撿起地上的兔子,忙又跑去杏花樹上拔箭了,隨后牽起那匹馬,快步去追趙景春了。

她低頭瞧著手中的白瓷瓶,瓶身上印著燙金的“春”字,不由得臉頰緋紅。她時常聽哥哥提起趙景春,道他文韜武略,必是一代千古明君。她曾無數次遙望過他,卻從不曾似今日這般,同他閑話。

彼時的她尚未遭過變故,心思純粹,滿腦子想的都是,她乃丞相之女,就算嫁給當朝太子,也并非癡人說夢。那時的她多好啊,便是天上的皎月,亦覺得自己能夠相配。

次日天方亮,便下起了傾盆大雨,猶如銀河倒瀉,小嬋見贏一候在玉粹宮外,便想去求贏一寬限些時辰,卻不想被他直接擋了回來。只得垂頭喪氣地為顧疏予披上裘衣,明明滿腔怨憤,卻又怕惹顧疏予傷心,片字都不敢提。

縱使撐著傘,走到轎輦時顧疏予的裙角也濕透了,趙景春的旨意來的匆忙,小嬋也不過替她收拾了些細軟。贏一見狀忙掀開轎簾,“臣不過奉命行事,還望顧小姐莫要怪罪。”顧疏予瞥見里面的數個腳爐,憋在心中的話便問出了口,“你為何仍喚我顧小姐?”

冰涼的雨水打濕了裘衣,她卻執意不肯入轎,就這樣僵持了半晌,贏一方才緩緩道:“陛下曾說過,在他眼中,您永遠都是顧家小姐。”

馬車搖晃間,顧疏予緩緩張開緊握的右手,摩挲起白瓷瓶上的“春”字。

自從那日趙景春救過她,她便時常纏著哥哥,打探哥哥在宮中求學的事。哥哥那般穎悟的人,很快便明白了她的心思,雖然樂得她成為太子妃,甚至母儀天下,卻念著趙景春骨子里疏離又多疑的性子,也未敢幫她什么。

轉眼至趙景春的十八歲生辰,她隨著父親入宮后,父親便先行去了前殿,她則去拜見皇后娘娘。“景春也到了該娶妻的年紀。”皇后娘娘看向眾女眷,瞧見乖巧坐在一旁的顧疏予,笑著將她喚到身前,握住她的手閑問了幾句。

直到皇后娘娘宮中的女眷都散了,又偏獨留下她說了半晌的話,方才放她離去。她父親備受皇帝器重,哥哥又乃趙景春心腹,放眼望去,這朝堂之上,家世顯赫又年歲合宜的,她實乃首選。想到此處,不由得嘴角微微揚了起來。

“笑什么呢?”顧疏予抬眸便見到了趙景春,臉頰瞬間變得通紅。趙景春本是前往母后寢宮請安的,見到傻笑的顧疏予很是好奇,誰料她囁嚅了好一陣卻說不出什么,掃了一眼她通紅的面頰,柔聲道;“倒是不曾落疤。”

“那藥瓶上有我的名字,若是旁人瞧見恐損顧小姐清譽,不如還我。”若非曉得她是顧行邇的妹妹,他斷然不會輕易贈藥的,以免多生事端。

顧疏予垂下頭,始終不敢看趙景春的眼睛,聲音輕得仿佛呢喃,“藥瓶……被我不小心摔碎了。”趙景春倒好似不在意般笑了起來,聲音依舊溫柔,“如此也好,顧小姐不必掛懷。”直到趙景春走遠了,她臉頰上的紅霞都不曾褪去。

待到夜宴時,顧疏予坐在哥哥身旁,滿眼含笑地偷瞥趙景春,他舉手投足間滿是貴氣,身上仿佛攜著光,炫目的讓她舍不得移開眼。顧行邇瞧著“不爭氣”的妹妹,輕輕敲了幾下食桌,顧疏予看到哥哥打趣的眼神,對著他做了個鬼臉,又瞧向了趙景春。

慶和二十六年的冬天,顧疏予沒有等來天子賜婚。趙景春的父親突然暴斃身亡,竟留下遺詔將皇位傳給了趙景春的皇叔,新皇鐵血手腕,不過數日便逼得趙景春的母后殉葬、頗有微詞的群臣順服,而趙景春雖被封為王爺,卻實則被軟禁在了王府。

漫天鵝毛大雪,顧疏予不敢撐傘,偷偷溜進趙景春的府邸時,身上都濕透了。趙景春正筆直地站在窗前,瞧著院中的枯梅樹,見到顧疏予,出言諷刺道:“顧小姐來做什么,奚落我?憐憫我?抑或巴結我?”

因為是太子,所以他成了溫潤玉如的貴公子,如今從云端跌入泥淖,身上尖銳的刺便都冒了出來。看著他瘦削的臉頰,顧疏予瞬間便紅了眼圈,忙從身上掏出個白瓷瓶,“這個藥瓶沒有摔碎,是我舍不得還給你。”

雪覆滿了她的頭,聲音里甚至帶著些顫音,卻每個字都無比清晰地傳進了趙景春的耳朵里,“不是奚落,不是憐憫,也不是巴結,只是我喜歡你,所以想來見你。”

兩人在雪中對望了許久,趙景春方才緩緩走到她的身旁,將她摟進了懷里,滾燙的熱淚瞬間砸在她的肩膀上,那些血海深仇、眾叛親離的痛楚仿佛都涌現在眼前,再也掩藏不住。無數人都恨不得將他踩進泥里,以此討好新皇,曾經眾星捧月的太子,如今身邊竟僅余下贏一一人了。

顧疏予如何不懂他的酸楚,緊緊地回抱住了他,也痛哭起來。若是沒有顧行邇暗中相助,她又如何能混進王爺府呢?就算所有人都背棄了他,她與哥哥,都不會拋下他的。

腳爐燒得畢剝作響,馬車內暖得顧疏予都恍惚起來,直到小嬋撩開轎簾,涌進的寒氣將她從回憶中拉了回來。顧行邇正候在相府門前,怕雨水濺濕她的鞋,便將手中的傘遞給小嬋,背起她進了府,“阿予,哥哥接你回家了。”

顧疏予趴在顧行邇的背上,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流到了顧行邇的脖頸,“哥,這些年他過得好不好啊?”細語呢喃混在雨聲中,輕得仿佛不曾說過一般,顧行邇不由得紅了眼圈,可縱有萬語千言,最終也不過化為了一聲輕嘆。

小院仍是她嫁人之前的樣子,顧行邇坐在外屋的檀木椅上,待她換了衣衫,方才沉聲道:“阿予,如今怕是只有你能勸住他了。”趙景春自從稱帝后,便不顧群臣反對,執意要封她為后。她本是先皇的皇后,又是趙景春的表嫂,如此妄為,完全置禮法于不顧。

三日前,群臣在大殿跪了一天一夜,趙景春卻全然不理,仍舊照常上早朝。江司諫生性耿介,最重禮法,便直接撞死在了朝堂之上。

誰料趙景春見了卻不過一聲冷笑,“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罷了,桓城的難民、榕城的水災,這天底下那么多事,他都不去關心,為何就偏偏盯著我娶誰為后?他不就是想青史留名嗎,朕便成全他,傳朕旨意,將江司諫九族盡誅。”

哪怕是他們的父親數次進諫,趙景春都始終不肯松口。新皇這般狠辣,惹得群臣人人自危,民怨沸騰,若是再這般僵持下去,鄰國趁機起兵,趙家的江山便坐不穩了。

“哥,明日帶我去見見他吧。”

她這一生最多的悲喜都在慶和二十六年,自從那年冬天,他們之間便再無可能了。可若是能回到過去,她卻仍想回到那個冬天。

那年冬天總是在下雪,她時常偷偷溜進趙景春的府邸,每次鞋襪都濕透了,趙景春便命贏一將火爐燒得旺旺的,讓她坐在爐邊烤火。她在木椅上坐好后,便得意地將藏在懷中的山芋拿出來,仔細地擺在爐子上烤起來。

贏一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一直跟在趙景春身邊,護他周全,哪里會弄吃食?府中又無旁人,新皇雖然不曾在衣食上太過苛責趙景春,以免落人口實,兩人的日子過得也很是艱難。在烤糊了無數山芋后,顧疏予烤山芋的手藝終于日漸純熟。

三人圍坐在火爐旁,看著窗外的雪景,吃著熱氣騰騰的山芋,聽顧疏予閑談聽來的趣事,笑得不能自已。王府雖不過方寸之間,卻容下了她所有的喜樂。

次年春日,不知為何坊間漸漸生了傳言,說顧疏予乃是天生鳳命。若是曾經她自然歡喜,可如今的皇帝乃是趙景春的皇叔,年近四十,太子已是皇帝的獨子趙明盛、趙景春的表哥了。她心懷憂慮,又不敢同趙景春說,只能漸漸少去他的府邸了。

為她與太子趙明盛賜婚的圣旨送到相府時,顧疏予正揣著山芋,想去看看趙景春,等到磕頭謝恩,山芋便盡數從懷中滾出來,散落了一地。明明想哭,卻一滴淚都掉不下來,顧行邇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幫她將山芋一個一個撿了起來。

顧相本就深受先皇器重,生怕為新皇所疑,這婚事無論如何也沒有轉圜的余地了。她雖是顧疏予,卻也是顧家的女兒。明明曾經最為相配的身份,如今卻成了最大的阻礙,其實她與趙景春,本就再無可能,是她貪心了。

“我就要嫁給趙明盛了。”顧疏予剝掉烤山芋的皮,笑著將它遞給了趙景春,趙景春接過山芋,認真地盯了半晌顧疏予的臉,方才緩緩道“不如我去搶親啊?”語氣中竟聽不出到底有幾分玩笑。

“好啊。”直到此時,顧疏予才終于再也繃不住,撲進趙景春的懷里,眼淚簌簌而下,“趙景春,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喜樂順遂,長命百歲。”趙景春將她緊緊摟在懷里,過了許久,才聽到他低聲道:“好。”

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到趙景春,距今已是七年又十個月了。

已至三更了,大殿內仍舊燈火通明,趙景春正筆直地坐在龍案前閉目養神。顧疏予緩緩走進大殿,盯著他細細瞧著,雖身著龍袍,頗具威儀,臉上卻是難掩的疲憊。雖然他憑借狠辣的手腕暫時恫嚇住了群臣,可是與滿朝文武為敵,想必很累吧。

“行邇讓你來的?”趙景春仍舊閉著眼,聲音倒是溫柔極了,贏一敢不通傳的人,怕是只有顧疏予了。“不是,是我想見你,而他給了我來見你的理由。”

趙景春緩緩睜開眼,與顧疏予相視一笑,“那你會幫他們勸我嗎?”顧疏予沉默了半晌,方才低聲問道:“若我勸了,你會聽嗎?”

“他們不過是一群假仁假義、貪生怕死之徒罷了,當年逆賊謀朝篡位,他們最終不也臣服了嗎?”趙景春臉上仍舊掛著笑,語氣中卻滿含輕蔑。顧疏予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那些曾經在他深陷泥淖時踩了兩腳的人,他又哪里會在意呢?便是盡數死諫在大殿上,怕都只會拍手稱快。

“難道你不想嫁給我嗎?”趙景春走到她的面前,左手撫上她的臉頰,湊近她的耳邊呢喃道:“你莫不是喜歡上了趙明盛?”聽到這句話,顧疏予瞬間變了神色,竟只覺得心疼,“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是不是過得很不好,所以那些尖銳的刺,便又都長了出來,并且經過太多年歲,再也拔不掉了。趙景春略退了幾步,盯著她的眼睛,久久不曾回話。燭光照在他的臉上,恍惚間她仿佛又見到了那夜身上攜著光的太子,“成婚乃是喜事,何必多添殺戮呢?”

未待說完顧疏予便猛然撲進了趙景春的懷里,緊緊抱住了他,眼淚瞬間洶涌而下,趙景春微微一怔,也回抱住了她,想了半晌笑道:“還是改為流放吧,免得不吉利。”

夜空中掛著缺月,照在宮中的甬道上,仿佛為其覆上了一層薄霜,顧疏予走得極慢,在這宮中的記憶,一點點涌現在了腦海里。其實,趙明盛是個極好的人,若是不曾遇見趙景春,她或許會過得歡喜許多。

在她成婚那日,趙景春逃離了京城,遠赴邊陲投奔了皇后娘娘的母族,依靠舅舅的兵力,割據一方。皇帝曾多次派兵平叛,可惜邊陲易守難攻,趙景春又手握有重兵,一連數年也不曾攻下。直到皇帝病逝后,趙明盛成為了新帝,而她成為了皇后,趙明盛才不再派兵。

她從不去刻意打探趙景春的消息,小嬋自幼伺候她,曉得她與趙景春的舊事,倒是偶爾同她說過一些。后來無意中被趙明盛聽見,雖然趙明盛不曾說過什么,可為了避免惹出事端,她仍不許小嬋再提起趙景春了。

就這樣一連過了數年,趙景春的兵力終于日益壯大,遂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其實誰都明白,他這是想要討回他的皇位了。趙明盛的身子本就不算好,又接連丟了數座城池,便直接病倒了。

燭火明滅間,趙明盛面色蒼白地躺在榻上,握著她的手,苦笑道:“我本就無心皇位,又何必造成生靈涂炭呢?”為了平息戰火,他竟然服了毒,然后將皇位傳給了趙景春。趙明盛雖然有些優柔寡斷,卻委實是個仁君。

那夜趙明盛說了好多好多,原來在她不曾知道的日子里,趙明盛便已喜歡她了。

趙明盛與她的初見,也是在慶和二十六年,他的父親覬覦皇位,便想讓他求娶丞相之女。那日他拿著弓箭,本是想靠誤傷她與她相識的,卻不料她會突然蹲下身子,險些害了她的性命,也因此不敢現身,直接逃了。

因為心懷愧疚,他便總是很關注她,可又怕太過唐突,惹她生厭,以至于那時滿眼都是趙景春的顧疏予,根本不曾留意過他。趙景春生辰那夜,顧疏予偷偷瞧著趙景春,而他就坐在她的對面,也偷瞧了她一整晚。

其實她乃鳳命的消息,是他命人傳出去的,因為他想娶她。而父親想籠絡顧相,便順水推舟,將她封為了太子妃。他知道她喜歡趙景春,卻還是卑劣地耍了手段,拆散了他們。

與她相伴的這七年,他無一日不歡喜。只可惜,她嫁給了他,與趙景春便再無可能了。“疏予,別恨我。”趙明盛伸出手想要撫上顧疏予的臉,卻最終還是放下了,鏡中花,水中月,她的心里終究不是他。

寒風將顧疏予從回憶中抽離,不知何時竟已到了宮門口,轉身看向住了數年的紅墻碧瓦。候在宮門外的顧行邇輕輕揉了揉她的頭,她對著顧行邇莞爾一笑,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方才決絕地離去。

明日便是新帝大婚了,皇宮內雖然懸燈結彩,卻透著死一般的沉寂。趙景春不顧禮法,致民怨沸騰,已有數地揭竿而起,鄰國更是在邊境調了數萬大軍,伺機而動。趙景春若再一意孤行,這趙家的江山,怕又要風雨飄搖了。

“那年你不是已經放棄阿予了嗎,為何就不能再放棄一次呢?”趙景春正歡喜地試著喜服,明明試過了無數遍,卻仍執意要再穿一次,聽到顧行邇的話,臉上的笑漸漸斂了起來,“顧卿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顧行邇聞言連忙跪了下來,“是臣逾矩了,請陛下恕罪。”趙景春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卻并未讓他起身,而是緩步走到銅鏡前,看起一身喜服的自己。他記得那年顧疏予出嫁時,穿得好似也是這般紅的嫁衣。

那日他與贏一站在人群中,就遠遠地遙望了一眼,便同舅舅來接應的人逃了。為了囚禁他,王府的守衛一向嚴密,怎么會在顧疏予成婚那日突然松懈,怕就是希望他去搶親,好光明正大地除掉他,永絕后患。

父皇曾經培養過數千死士,駐守在邊陲之地,不顧王朝更迭,只聽虎符號令。這是父皇提前為他籌謀的退路,只要有虎符在手,他就永遠都可以東山再起。趙明盛的父親覬覦這支軍隊,便曾派顧行邇來當說客,只要他交出虎符,便將趙明盛與顧疏予的婚事作罷。

可他心中卻明白,這虎符才是他能安然活到今日的緣由。也許趙明盛的父親一時心善,便真的成全了他與顧疏予,但他卻根本不敢賭。

若非趙明盛的父親有所圖謀,怎么可能任由顧疏予混進王府,他甚至懷疑過顧疏予都是他們派來的。可是那日,滿天飛雪下,她就站在枯梅前,一字一句地說著自己的心意,當時他只覺得心都化了,就算都是用來哄他的,他也認了。

他撐得實在是太累了,父皇母后接連過世,他又成了“籠中之鳥”,受盡冷眼嘲諷,身邊就只有贏一一人了。可是贏一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他又能同他說些什么呢?在抱住顧疏予的那刻,他方才如釋重負,自己終于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場了。

王府的那段日子,如今想來,是他為數不多的好時光了。雖然心中有千般苦楚,可靠著舌尖那一點點山芋的甜,便還能撐下來。

其實他在邊陲的日子,亦過得萬分艱難,舅舅雖然趁亂將他救了出來,甚至奉他為王,暗中卻也打著虎符的主意。他日日與舅舅斡旋,又要應付趙明盛父親的亂軍,從不曾安睡過一晚。

京城的探子每每提起她,都會說趙明盛待她有多好,兩人多么琴瑟和鳴,嫉恨便似藤蔓一般,瘋狂地爬滿了他的心。明明他只是想要拿回屬于他的東西,怎么就會弄丟了顧疏予呢?

“陛下,阿予想見您。”顧行邇仍筆直地跪在地上,恭敬地稟道。趙景春看著鏡中一身喜服的自己,緩緩笑了起來,“不見了,成婚前不宜見面,免得不吉利。”如今這天下都是他的了,他再也不會弄丟她了。

燭光打在顧疏予的面頰上,映得她面若桃花,記得上次出嫁時,她也是畫了這樣美的胭脂,可惜卻不曾嫁給心上人。如今終于能夠嫁給趙景春,卻是要以趙國的民不聊生為代價。

他有帝王的謀略與手腕,本就該問鼎天下,何苦為了她,為了當年的執念,害了天下蒼生呢。她是顧疏予,也是趙國的子民,當年為了顧家放棄了他,如今為了趙國百姓,又要獨留下他一個人了。

“陛下怕不吉利,便不來見你了。”顧行邇站在窗外,聲音里竟帶了哭腔,顧疏予的眼淚也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忙用手胡亂擦了,又細細涂了一遍胭脂,方才輕聲道:“哥,我這也算嫁過他了吧?”

“阿予……”偌大的院子,竟只余下嗚咽聲。

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一路吹吹打打到相府,趙景春一身喜服,騎著棗紅色良駒,縱使長街上冷冷清清的,臉上也始終掛著笑。直到瞧見相府掛起的白綢,趙景春愣了半晌,翻身下馬沖進了顧疏予的院子。

顧疏予身上也穿著喜服,安詳地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熟睡了一般。趙景春走到她的身旁,緩緩蹲下身子,顫抖著撫上她的面頰,只覺得眼中酸澀。過了許久,趙景春方才扶起顧疏予,將紅蓋頭覆在她的頭上,彎腰背起了她。

不知誰率先哭出了聲,顧行邇連忙跪了下來,很快便跪了滿滿一屋,“陛下,阿予已經去了。”趙景春卻仿佛不曾聽到一般,仍舊背著顧疏予向府外走去。

屋外碧空如洗,就好似他與她相識那日,他多想就這樣一直背著她,一直走,走到慶和二十六年去,走到那條鋪滿落花的小徑上,那時的他還是趙國的太子,而顧疏予也不曾嫁給別人。

其實那日他說去搶親,并非全都是玩笑話,若是顧疏予真的應了,或許他就真的去了,帶著父皇留給他的數千死士,同趙明盛的父親殊死一搏。就算再也不能重新奪回皇位,可至少不用眼睜睜地看著顧疏予嫁給趙明盛了。

他就真的只放棄過顧疏予一次,后來縱使與滿朝文武為敵、縱使敵軍壓境,他也不曾退卻過半步,可為什么就是不能同她在一起了呢?

“陛下,小姐說過,她還是想當顧家小姐,求陛下就成全了她吧。”小嬋跪在地上,磕得額間都是血,甚至膽大包天地扯住了他的衣角。他抬起腳就想踹過去,可不知道為何就突然想起了昨夜,他竟然不曾來見顧疏予最后一面。

這便是你要同我說的話嗎,若是我來了,允了你,你是不是就不會拋下了我一個人了?

“傳朕旨意,將顧小姐葬入顧家祠堂。”明明是先皇的皇后,本該葬入皇陵,可卻無人敢再進諫。趙景春將顧疏予還給顧行邇,緩緩脫下身上的喜服,踉踉蹌蹌地轉身走出了相府,直到翻身上馬,眼淚才洶涌而下。

顧疏予,雖然你已先我而去,可是我答應過你,還要長命百歲啊。只是沒有你的日子,縱使再順遂,我怕是也很難喜樂了。

責編: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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