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小軍 劉杰
【關鍵詞】??占領華爾街??民主社會主義??激進左翼政治??伯尼黨人??奧弗頓之窗??Z世代
【作者簡介】??門小軍,上海外國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上海??郵編:201620);劉杰,上海外國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生(上海??郵編:201620)
【中圖分類號】?D091.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2)02-0099-24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202006
以抨擊超級富豪和政治權貴著稱的佛蒙特州參議員伯尼·桑德斯(Bernie?Sanders)以“民主社會主義者”自居,在2016年和2020年兩次美國總統大選中強勢崛起,在年輕人中迅速掀起一陣“社會主義旋風”,被視為數十年來美國政治中最令人激動和充滿希望的事態之一。但其最終仍不敵希拉里和拜登,兩次折戟于民主黨初選。
國內理論界傾向于認為桑德斯兩次競選失利乃是美國激進左派政治勢力持續式微的表現,是“左派政治的挽歌”。相較于同時期的右翼運動,21世紀美國爆發的兩場左翼運動——“占領華爾街”運動和桑德斯競選運動,既未能將屬意的候選人推上關鍵的領導地位,也未能扭轉美國經濟社會的不平等趨勢。“無論從橫向還是縱向維度看,21世紀美國左翼運動都處于衰勢之中”。
國外理論界主要從左翼民粹主義或威權民粹主義的視角闡釋桑德斯競選運動的興起原因、主要政綱、動員策略及其“民主社會主義”思想的來源和性質。國外新聞媒體的報道則較多關注桑德斯競選運動的政治遺產問題,認為其在洗刷“社會主義”在美國的污名化歷史、推動民主黨政策綱領向左轉、激發年輕人參與選舉政治這三個方面產生了深遠影響,并認為21世紀美國激進左翼政治呈現復蘇態勢。
桑德斯所代表的美國激進左翼政治究竟是在走向衰落,還是走向復蘇,通過對桑德斯競選運動四個政治遺產的提煉和分析,本文傾向于認同后者。
從“占領華爾街”到桑德斯競選運動表明,“美國政治氛圍發生了如此深刻的變化,以至于社會主義開始作為群眾性政治運動重新復蘇。”?推動“社會主義”去污名化,并使之成為美國時代思潮之一,是桑德斯競選運動的第一個政治遺產。當然,這里的“社會主義”是指“民主社會主義”,是北歐式“民主社會主義”的美國變種,與科學社會主義存在根本差異。
桑德斯競選運動反映了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全球范圍內爭取激進變革的新生群眾運動的核心訴求。從智利到厄瓜多爾,再到法國、黎巴嫩、蘇丹、伊拉克等其他國家,資本主義世界內部對激進變革的渴望如潮水般涌現,挑戰了既有的政治制度。這種對變革的渴望并非憑空而起,而是緣于不平等現象的蔓延。在美國,不平等問題表現尤為突出,程度遠超其他國家。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Thomas?Piketty)在其《21世紀資本論》一書中指出,1910—1950年,美國收入不平等狀況持續好轉,最富有的10%的家庭所占的社會財富總額從50%下降至35%,但此后收入不平等重回擴張區間;1990—2010年,收入不平等加劇;2012年,這一比例又升至50%,為20世紀20年代以來最為嚴重的狀況。
美國的貧富差距問題始終存在。進入21世紀,2008年爆發的國際金融危機讓這個問題變得再次嚴重起來。美國社會保障署的數據顯示,盡管2010年美國人均收入達到39?959美元,但一半就業人口的年收入不到26?364美元,人均收入的中位值僅為平均收入的66%,低于1980年的72%。?2011年,反對經濟不平等的“占領華爾街”運動爆發,示威者喊出“我們是99%”(I?am?the?99%)的口號,激進左翼思想自此重新進入政治領域,并逐漸顯示出其潛力,反對經濟不平等的“運動如野火一樣蔓延開來”,“占領芝加哥”“占領舊金山”“占領西雅圖”等運動此起彼伏,波及全美1?000多個大中小城市,矛頭直指金融寡頭等1%的富人。緊接著,“爭取15美元時薪”(Fight?for?$15)運動開始興起。2012年11月,紐約市快餐業工人在服務業雇員國際工會(Service?Employees?International?Union,?SEIU)組織下發動集體抗議,要求將最低工資由2009年以來的每小時7.5美元提升至每小時15美元。這一運動得到廣泛響應和支持,并在隨后數年蔓延至美國多個州和城市,家政服務業、交通運輸業、零售業等行業工人被組織動員起來,聲勢不斷壯大。2014年6月,西雅圖市議會通過美國第一個關于15美元時薪的法案。隨后,舊金山市、洛杉磯市、華盛頓特區、紐約州相繼通過法案,明確分階段逐步提高時薪至15美元。緊隨其后的桑德斯競選運動“將經濟分配和民主復興作為主要訴求”。桑德斯是15美元時薪訴求的最堅定支持者,也是首個提出該訴求的總統競選人。
“占領華爾街”運動并未如同茶黨運動那樣在選舉中直接發揮作用,但卻讓每小時最低工資提高至15美元以及改革美國金融體系、讓富人交更多的稅等縮小貧富差距的訴求重新進入政治議程,并使激進左翼在美國政治場域重新找到存在感,這些訴求都成為桑德斯競選運動的主要政策綱領。德國社會學家維爾納·桑巴特(Werner?Sombart)曾指出,美國之所以沒有社會主義,是因為其產業工人的生活水平超乎尋常。?而桑德斯競選運動的興起,主要原因便是美國不平等問題的加劇,“占領華爾街”運動的興起、《21世紀資本論》成為暢銷書、“爭取15美元時薪”運動的出現都是先兆。對此,《美國瞭望》(The?American?Prospect)雜志主編哈羅德·邁耶森(Harold?Meyerson)指出,“若如維爾納·桑巴特所主張的那樣,經濟條件日益上升的現實和預期以及人們感受到這個國家對勞動的獎勵是當年美國沒有出現社會主義的關鍵,那么經濟條件日漸衰退的現實和預期以及人們感受到這個國家只獎勵富人,則是當今美國社會主義意外崛起的關鍵”。
換言之,2008年金融危機的爆發導致美國夢變成空中樓閣,出于對社會經濟現狀的憤怒,美國社會內部逐漸出現了一種對北歐式“民主社會主義”的向往。這也說明,“桑德斯的成就不能僅歸功于他自己。他站在前輩的肩膀上,最近的則是無領導者的‘占領華爾街’運動”。
桑德斯首次參加總統競選,便在美國掀起了一場有關社會主義以及如何應對美國所面臨問題的全國性論戰。?冷戰開始以來,“社會主義”一詞在美國政治中被貼上了負面政治標簽,它不僅用來描述一種政治經濟體系,還被右翼用來侮辱左翼政治競爭對手并破壞其名聲。?時過境遷,桑德斯參加總統競選,標志著美國部分民眾對“社會主義”看法的微妙變化。美國蓋洛普民調顯示,1982年只有20%的美國人認可“社會主義”;至2015年,則有47%的美國人表示會投票給一個“自稱是社會主義者”的總統參選人;?2016年大選中,投票支持桑德斯的人達1?300萬之眾,創造了美國歷史之最。事實上,在美國歷史上,公開以“社會主義”名義參選總統并創造最好選舉記錄的是美國社會黨人尤金·德布斯(Eugene?Debs),他于1920年第五次參加總統競選時也僅獲得91.5萬張選票。
如今,“社會主義”一詞在許多美國人眼中已不再是負面政治標簽,而是流行詞匯,更是時代思潮。究其根本,乃是“嚴重的社會兩極分化和前所未有的不平等,造成人們意識上的整體左轉,以及政治上的尖銳對立。資本主義制度面臨嚴重的合法性危機。所有這一切自然反映到桑德斯的競選中,該競選也助力將社會主義思想普及到數百萬人。”?桑德斯競選運動在把“社會主義”一詞去污名化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其本人亦不再如過去那般閃爍其詞,反而愈加坦然地宣稱自己是“民主社會主義者”。
2018年的蓋洛普民調數據顯示,57%的民主黨人對“社會主義”懷有好感。而與民主黨人對“社會主義”有好感不同,身處政治對立之中、以特朗普為代表的共和黨人驚呼“社會主義正在美國政治話語中卷土重來”,他們仍繼續使用“社會主義”一詞貶損民主黨對手,抨擊和譏諷來自紐約的國會民主黨女眾議員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Alexandria?Ocasio-Cortez)等新科議員,?并聲稱永遠不會讓美國成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然而,當前發展態勢表明,共和黨人過去半個多世紀一直在使用的這一攻擊策略已不再奏效。
桑德斯競選運動“在政治領域造成了重大變化,尤其是在年輕人中”。在桑德斯的支持者中,出生于1981—1996年的千禧一代和出生于1997—2012年的Z世代占據多數。?2016年的民主黨初選民調顯示,艾奧瓦州84%的17—29歲選民、威斯康星州82%的18—29歲選民、密歇根州81%的18—29歲選民?選擇支持桑德斯。2019年1月,美國阿克西奧斯(Axios)民調數據顯示,61%的Z世代選民對“社會主義”持積極看法。對“資本主義”持積極看法者僅有41%,這個數字比全國平均水平高出許多。2020年民主黨黨內初選,“超級星期二”投票結束后的出口民調?顯示,桑德斯在18—29歲和30—44歲兩個選民群體中的支持率分別為58%和41%,遠超拜登的17%和23%。?2020年,千禧一代和Z世代已占全體選民的40%,?超過二戰后出生的嬰兒潮一代和1946年前出生的沉默一代,他們無疑將擁有影響政治演進的巨大能量。千禧一代和Z世代比之前的任何一代都更加左傾,多將氣候變化、種族主義和經濟不平等視為重要議題,希冀政府能夠出臺更多解決方案,與作為激進左翼的桑德斯競選運動的主要政綱不謀而合。
千禧一代和Z世代深知資本主義制度只服務于少數富人,而“社會主義”則是他們用來抵制美國精英層以及表達反叛的工具。通過兩次參加總統競選活動,桑德斯成功影響了40歲以下的千禧一代和Z世代,將兩代美國人帶向左翼。正如美國共產黨(Communist?Party?USA,?CPUSA)所指出的,桑德斯競選運動激發了美國的“社會主義時刻”,數以百萬計的年輕人和工人已經被政治化,現在對社會主義理念持開放態度,諸如全民醫療保險、向富人征稅、免費教育、工會權利和遏制氣候變化等政綱,都更受年輕人歡迎,這都歸功于桑德斯。?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對冷戰無甚記憶,如今美國很多熱衷民主社會主義的年輕人并不明白社會主義復雜的含義和歷史,他們對桑德斯“社會主義”的認知更多停留在實用層面,即類似于北歐國家的“大政府、高稅收、高福利”政策;他們更愿意將“社會主義”簡化理解為對社會公共資源和社會財富的一種分配方法,去意識形態性是其重要特征。
在桑德斯競選運動影響下,“社會主義”標簽在美國政治中長期以來的形象正在改變,“社會主義”已經重返美國。但是,桑德斯并非要推動傳統意義上的“社會主義”,而是要尋求對一個即使是主流政界人士也越來越認可的問題的答案。這個問題是自由市場資本主義不再以其過去或應有的方式運轉,答案是北歐式的民主社會主義。
桑德斯的“民主社會主義”不同于馬克思、恩格斯所創立并堅持的科學社會主義,也絲毫沒有蘇聯式計劃經濟和公有制經濟的色彩,而是北歐式民主社會主義的美國變種。桑德斯的烏托邦理想是丹麥、瑞典和挪威,這些國家結合了自由市場與提供多項公共服務并努力創造平等社會的強大政府。桑德斯毫不掩飾對北歐國家的好感,稱贊其兒童貧困狀況遠好于美國,認為美國應當向它們看齊,將免費醫療等社會保障制度引入美國,“將世界最狂暴的自由市場經濟體變成一個斯堪的納維亞式的民主社會主義”。
桑德斯既不代表馬克思和列寧的社會主義,也不倡導生產資料公有化制度,因為歷經變化之后的“社會主義”的內涵與這個詞的傳統內涵相去甚遠。因此,諾姆·喬姆斯基(Noam?Chomsky)等左翼思想家并不把桑德斯看成是“社會主義者”,而是一個“新政民主黨人”,或曰“羅斯福新政主義者”。
桑德斯的“民主社會主義”傳承了羅斯福主義,尤其是從未得到實施的1944年“第二權利法案”(The?Second?Bill?of?Rights)中所提出的理念,即住房、教育和醫保等社會產品是權利而非商品。換言之,桑德斯的政治觀念只是停留在國家干預層面,且局限于經濟領域。自休伯特·漢弗萊(Hubert?Humphrey)、喬治·麥戈文(George?McGovern)、巴拉克·奧巴馬(Barack?Obama)以來,桑德斯一直倡導這種權利觀,并將其貼上“民主社會主義”的標簽。不同之處在于,桑德斯朝著真正的北歐風格的“民主社會主義”邁出了一大步。
因此,桑德斯的“民主社會主義”體現的是在資本主義制度框架下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進行調整的邏輯,其實質依然沒有超出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批判的“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的范疇,并非真正的社會主義。
桑德斯的兩次競選運動雖然均未成功贏得黨內初選,但是取得了“非凡的成功,徹底改變了辯論和討論的場域”。包括成功將免費大學、單一付款人的全民醫療保險和“綠色新政”等原本為激進左翼所主張的邊緣化政綱納入民主黨的主流,將民主黨推向了左翼,并“重拾其價值觀”。這構成了桑德斯競選運動的第二個政治遺產。
桑德斯競選運動帶動了一些被邊緣化的議題,促使民主黨人至少在話語層面采取更為進步的立場。在2016年總統大選中,桑德斯及其支持者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希拉里的競選策略,使其競選演說不得不更多觸及不平等、貿易、將華爾街的罪惡繩之以法等邊緣化議題。這尤其體現在對待《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的態度上。桑德斯與希拉里都反對TPP,區別在于前者直言TPP是一份災難性協議,反對態度極其堅決;后者則強調一種逐步變化進而明晰化的過程。希拉里在2012年任國務卿時曾高度肯定TPP是貿易協定的黃金準則,在黨內競選初期態度則含糊其辭,至2015年10月才首次表態不認可該協定。她試圖與奧巴馬劃清界限,認為美國急需一個能夠促進就業、增加工資和保護國家安全的貿易協定,而TPP并未達到預想中的高標準。雖然民主黨2016年最終版的政綱未明確提及是否批準TPP,但卻為后來的貿易協定提出了一些必須遵守的基本原則,包括貿易談判必須透明和具有包容性、提供高質量的國內就業崗位、提高工人薪資、設定強制且可執行的勞工和環境保護標準等。
桑德斯還推動希拉里采取更強硬的氣候立場,改變了民主黨的氣候變化政策。?2015年10月,桑德斯在參議院提出議案,要求聯邦政府停止在公共土地和近海地區開發石油、天然氣和煤炭,并增加碳稅、取消化石燃料補貼和投資可再生能源,提出到2030年將美國的溫室氣體排放量在2017年水平上至少削減71%。2016年1月,桑德斯開始責難在競選活動中在應對氣候問題計劃上仍不明確的希拉里;加之氣候變化活動家與綠色和平組織的壓力,希拉里被迫“成為更環保的候選人”。桑德斯反對在北冰洋進行海上鉆探、在公共土地上開采化石燃料的立場從有必要轉向最終禁止,對大西洋海上鉆探從熱衷于壓裂法轉向希望施加更多的監管,對美、加“基石”輸油管道項目(Keystone?XL)也由贊同轉向反對。在民主黨全國委員會允諾桑德斯任命的政綱起草委員會五名成員中,就有創建國際環保組織350(350.org)的氣候活動人士比爾·麥基本(Bill?McKibben),正是他呼吁大幅減少化石燃料開采,并領導了抵制美加“基石”輸油管道項目的運動。
桑德斯及其支持者的行動深刻影響了民主黨2016年的競選綱領,包括在全國推行最低時薪15美元;增加數百萬就業崗位,重建基礎設施;制定21世紀的《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拆分“大而不倒”的銀行;征收碳排放稅,減少化石燃料使用;封堵跨國企業海外避稅漏洞;改革包括廢除死刑、關閉私立監獄等在內的刑事司法制度;等等。整體而言,桑德斯的第一次競選運動成功推動左翼議題和政綱在美國政治中擺脫邊緣地位,促使希拉里及民主黨的議題和政綱向左進行了一些修正,迫使其與政治右翼不至于走得太近。
2016年,桑德斯雖贏得1?300萬張初選選票,但其理念尚未成為主流。到2020年大選時,討論前一次大選所觸及的邊緣議題成為民主黨的主流,爭取2020年黨內提名的民主黨候選人紛紛進一步左轉。
第一,以全民醫療保險為例,在2019年初宣布參選總統的六名民主黨參議員中,包括桑德斯在內,有五位持支持態度。由于讓全民享有聯邦醫療保險會大量消耗國家財政資源,許多民主黨人之前對該提案均表示無法接受。2013年,桑德斯提出全民醫療保險法案?時,找不到一個共同發起人。2016年競選期間,希拉里曾拒絕該提議,認為是聽起來不錯但在現實世界中無法實現的想法。2020年初,拜登還堅稱全民醫療保險行不通,但其很快便改變了立場。如今,全民醫療保險已經成為有志于問鼎白宮的民主黨人證明自己擁抱進步觀念的試金石,而且多達85%的民主黨人都支持桑德斯消除私人醫療保險的主張,美國最大注冊護士工會全國護士聯盟等十多個工會都是該計劃的支持者。始于2020年初并延續至今的新冠肺炎疫情更是大大提升了該計劃的支持度。
第二,再以“綠色新政”為例,2016年尚無人對此討論,2019年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提出此類議案時還是華盛頓的笑料,但如今已大不相同。在2019年參議院投票中,47名民主黨議員皆投票反對;2020年,26名民主黨初選候選人有20人支持該議案。民主黨初選獲勝者拜登提出的“綠色新政”方案比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提出的版本稍有縮水,但仍保留百分之百清潔能源、零碳排放的關鍵內容,實現了從笑料到嚴肅競選政策的大幅度轉變。拜登之前承諾到2050年實現100%的清潔能源經濟,并計劃在10年內投資1.7萬億美元。由于桑德斯所引領的“綠色新政”浪潮來勢兇猛,以及受到“350行動”(350?Action)和“日出運動”(Sunrise?Movement)等環保團體的影響,?民主黨2020年政綱起草委員會提議在2035年實現100%清潔發電,并承諾在未來四年投入2萬億美元。與此同時,許多民主黨議員也接受了“綠色新政”理念,呼吁建立一個無碳能源的電力部門,建造更節能的建筑和車輛,大力投資電動汽車和高速鐵路。
第三,除全民醫療保險和“綠色新政”外,另一些在五六年前根本無法想象的政綱如今已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包括社區大學免費、大麻合法化、重建國家基礎設施、投資公共住房、每小時15美元最低工資等議題也得到幾乎所有民主黨候選人的支持。桑德斯是推動民主黨政綱左轉的核心人物之一,對左翼主張進入民主黨主流發揮了重大作用,他所倡導的政綱主導了2019年以來民主黨歷次總統競選人辯論的議題。如同《今日美國報》撰稿人杰森·薩特勒(Jason?Sattler)所言,桑德斯從未加入民主黨,但民主黨已加入桑德斯,他的競選運動已經將工人的需求推到了民主黨的中心。?換言之,2020年桑德斯點燃了將民主黨向左拉的運動,速度更甚于2016年。如今,主流民主黨人提出的政策綱領愈加左傾,他們關注的問題已不再是國家或本黨是否應該左轉,而是要在左的方向上走多遠。
需要指出的是,桑德斯第二次競選雖敗于拜登,但并不意味著其“民主社會主義”政綱不為民主黨選民認可。南方“紅州”(共和黨傳統勢力范圍)的數據更具觀察意義。有民調數據顯示,在得克薩斯州,民主黨選民中有57%贊同“社會主義”,情況甚至好于加利福尼亞州。在得克薩斯州,有36%的民主黨選民投票給拜登或布隆伯格;在拜登以23個百分點優勢擊敗桑德斯的亞拉巴馬州,51%的民主黨選民支持全民醫療保險,而非私人保險;在拜登以10個百分點優勢擊敗桑德斯的田納西州,73%的民主黨選民支持公立大學免收學費;在南卡羅來納州,53%的民主黨選民認為美國經濟體系需要徹底改革。?這些都表明,南方許多年長的民主黨選民實際上贊同桑德斯的“民主社會主義”理念和政綱,甚至更為支持桑德斯而非拜登的政策,他們只是在戰術層面支持拜登。
向富人征收重稅也許更能體現美國政治氛圍的微妙變化。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之前,西方起支配作用的共識基本上傾向于對商業友好的政策,而非明確試圖解決貧富不均問題,如今形勢發生了變化。?在2019年國情咨文中,特朗普將桑德斯等人提出的對最富有美國人征收新稅和強化企業監管的建議貼上“社會主義”的標簽,目的在于喚起選民內心中關于蘇聯式社會制度的強烈聯想,但“變化中的政治氣候看來也影響到了美國……就連大多數已作了選民登記的共和黨人現在也贊成對富人多征稅”。兩個民調數據可以佐證這一點。首先,2019年1月,意識形態傾向右翼共和黨的福克斯新聞臺民意調查發現,70%的人支持對年收入超過1?000萬美元的家庭增稅,受訪的共和黨人中也有54%支持這一動議。?其次,美國《國會山報》和哈里斯民意調查公司聯合對1?001名登記選民進行的調查顯示,59%的人支持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對年收入超過1?000萬美元的富人征收70%個人所得稅的提議。
桑德斯堅信“有組織的人可以打敗有組織的金錢”,在美國掀起一場選舉政治革命,成功將那些對不公平的經濟體制感到憤怒、對自由政治產生幻滅感的沉默觀眾變成積極的參與者,從中發現并鍛煉了越來越多致力于推動進步主義綱領的年輕政治新秀,還在美國激進左翼中掀起了選舉熱情。激勵年輕人,并間接帶動激進左翼選舉熱情,推動為美國的“社會主義”愿景而戰,是桑德斯競選運動的第三個政治遺產。
桑德斯和以紐約為大本營的左翼人士如邁克爾·哈靈頓(Michael?Harrington)都是推動民主黨向左轉的先驅,不同之處在于桑德斯獲得了在選舉中闡述“社會主義”主張的經驗。如果說為數不少的左派在20世紀70年代妥協于從民主黨內部進行改革,那么桑德斯則決定發揚從他的楷模尤金·德布斯繼承來的傳統。1981年,桑德斯出人意料以14票的微弱優勢當選伯靈頓市長。當伯靈頓市政委員會不愿與他合作時,桑德斯決定發起選舉政治革命以贏得更多選舉。他領導的進步聯盟在每個選區都參加競選,贏得了足以否決民主黨或共和黨提出的任何議案的席位,迫使兩大傳統政黨不得不與他合作。在市長任期內,伯靈頓成為“民主社會主義”的試驗區。1990年,桑德斯當選眾議員并連任8年,2007年當選參議員。從地區選舉勝利到當選國會議員,桑德斯仍無法踐行其北歐式民主社會主義的理念,他還需要公眾的更多關注,包括需要一場聲勢浩大的競選運動來籌集資金、宣傳政綱、動員志愿者,競選總統為此提供了條件。
桑德斯倡導在美國推行選舉政治革命,革命的方向是政府向全民負責,而非只是為少數富人服務,目的在于“讓資本主義變得人性化一些”。究其實質,桑德斯的選舉政治革命并不反對資本主義民主本身,而只是反對金錢民主,手段是“讓更多的美國人出來投票,讓選票來改變政治人物的立場,從而將美國的政治權重從富人階層轉向中產階級”。桑德斯推動選舉政治革命的初衷,是激發來自各種背景的人群特別是年輕人進入政治舞臺,參與政治改革,建立基于經濟、社會、種族與環境正義原則的政府。
受經濟和社會危機影響的千禧一代接受了桑德斯的選舉政治革命理念,競選地方、州和聯邦職位,擁有權力,倡導從小處入手實現意義重大的變革。一批受桑德斯影響對政治產生興趣、熱衷于進步思想并與之結盟的年輕人已經取得重大選舉成功,成為推動美國漸進式變革的重要力量。有民主黨“三劍客”之稱的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拉希達·特萊布(Rashida?Tlaib)和伊爾汗·奧馬爾(Ilhan?Omar)皆齊聚桑德斯麾下。
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現象是拉丁裔政治新秀的崛起,這既包括紐約州眾議員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也包括紐約州參議員茱莉婭·薩拉查(Julia?Salazar)、弗吉尼亞州議員伊麗莎白·古茲曼(Elizabeth?Guzman)、加利福尼亞州圣路易斯·奧比斯波市市長海迪·哈蒙(Heidi?Harmon)等。這些拉丁裔政治新秀至少有兩個共同點。首先,出身底層,且無從政經歷,為改變政治而去參與政治。如伊麗莎白·古茲曼和海迪·哈蒙曾是社區工作者,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曾是酒吧服務生。其次,有桑德斯競選團隊經歷,極力倡導桑德斯的政治理念,推動激進左翼立法,“對桑德斯忠心耿耿,仰視他若生命之父,”?被稱為“伯尼黨人”(Berniecrats)。他們原本對選舉政治頗為反感甚至拒絕投票,但是桑德斯發現并點燃了他們內心的政治熱情,并嚴格恪守自己的價值觀,如伊麗莎白·古茲曼所說,“我們從未想過像我這樣的人——移民、婦女、工人可以競選并獲勝,桑德斯告訴我們可以。”?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將“他們有錢、有政治機器、有權,但我們有人民”作為口號,被視為桑德斯的政治繼承人。需要指出的是,拉丁裔人是美國最年輕的人口群體,平均年齡為28歲,?遠低于白人平均年齡。截至2020年,美國有2?900萬拉丁裔選民,每年有近90萬拉丁裔人年滿18歲。拉丁裔人口的壯大和拉丁裔政治新秀的崛起,以及“社會主義”思潮在拉丁裔人群中影響力的日益增長,將對美國政治格局產生深遠影響。僅在得克薩斯州,2018年就有80萬拉丁裔人參加投票,在許多地區已經超過白人選民。這是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組織(Democratic?Socialist?of?America,?DSA)在得克薩斯州影響力日盛的重要原因之一。
千禧一代中的許多人已經或正在競選公職,被視為“新”民主黨人。他們將取代在克林頓競選總統中受到激勵的嬰兒潮一代,在政治舞臺上發揮主導作用并領導下一代民主黨。?他們中的活躍分子堅信“從黨內施加壓力,可以改變黨的結構”,還成立了一個新興政治派別——“正義民主黨人”(Justice?Democrats),致力于推選更多的進步主義者取代建制派民主黨人,把民主黨甚至整個政治光譜都推向左翼。未來的民主黨和美國政治將更多感受到桑德斯的存在。美國著名政治家威廉·詹寧斯·布萊恩(William?Jennings?Bryan)曾在1896、1900、1908年三次成為總統候選人。雖從未獲勝,但其強硬的民粹主義經濟立場深刻改變了民主黨。羅斯福新政受布萊恩競選綱領的影響很大,而“伯尼·桑德斯則留下了同樣持久的遺產”。
桑德斯競選運動造成的一個意想不到的影響是,無論是堅持民主社會主義思想的DSA,還是堅持馬列主義為指導思想的美國共產黨、爭取社會主義與解放黨?(Party?for?Socialism?and?Liberation,?PSL),抑或托派政黨社會主義替代(Socialist?Alternative,?SA),成員數量都在激增。其中,DSA更為引人注目,其成員規模在桑德斯競選期間穩步擴大,在大選之后又大幅增長。在2014年底決定支持桑德斯競選運動時,DSA成員僅有6?500人左右,2016年11月選舉日時增至約8?500人,2017年7月時達到2.4萬人,目前超過9萬人,且多為18—35歲之間的年輕人,?已成為美國現今最大的“社會主義”政治組織。專注于宣傳民主社會主義思想的左翼刊物《雅各賓》(Jacobin)訂閱量也以每周數以百計的數量增長,詢問基本定義和歷史問題的信件如雪片般飛來。雜志社為此專門編輯出版《社會主義知多少》(The?ABCs?of?Socialism)一書,以問答方式選登雜志文章,為讀者呈現“社會主義”發展史,解析桑德斯競選運動所激發的“社會主義”思潮。“在沉寂了半個世紀后,社會主義左翼在美國東山再起了”。
更為重要的是,桑德斯競選運動還激發了激進左翼的選舉熱情。2016年,爭取社會主義與解放黨總統競選人格洛麗亞·拉·莉瓦(Gloria?La?Riva)贏得了74?300余張選票,創造了歷史最好成績。DSA將較多精力傾注于選舉政治,成果頗豐,目前至少有15名DSA支持的候選人在地方選舉中勝出。其中最大的進展是2017年李·卡特(Lee?Carter)當選弗吉尼亞州參議員,以及2018年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當選紐約州眾議員。在芝加哥等左翼傳統濃厚的城市,DSA成員已經可以做到不以民主黨的名義參與競選。就連美國共產黨亦開始呼吁自己的黨員競選國家領導人,并將之納入黨的建設議程。?這些激進左翼原本普遍認為美國選舉制度不過是給人民制造幻想的工具,它掩蓋了兩黨政治皆為資產階級專政的實質,因而多從消極層面看待選舉。DSA信守“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選舉策略,堅持在民主黨框架內參與選舉;爭取社會主義與解放黨則尖銳批評該策略為政治陷阱。桑德斯競選運動使美國激進左翼意識到過去那種讓自己轉向政治后臺而不關注自身健康發展的做法是錯誤的,力量弱小的政治組織唯有參與選舉才能在政治上嶄露頭角。
爭取社會主義與解放黨還分析了參與選舉的合理性。首先,觀察美國歷史,新生的進步主義運動往往是從舊制度最薄弱的地方即選舉來尋求突破。美國人無一不對選舉制度感到熟悉,選舉過程乃是進行政策辯論和思想交鋒的場所,選舉亦是使某個政治綱領獲得暫時合法性的主要政治形式。其次,通過選舉喚醒反資本主義、親社會主義意識,是阻力最小的一種方式。考慮到美國“社會主義”思潮影響有限,僅具備“社會主義者”的堅定信念而不考慮美國所處的歷史時期和工人整體的階級意識以及當前的最急迫問題,遠不足以找到正確的斗爭方向。再次,對于普通人來說,相較于街頭抗議和街壘斗爭,特別是暴力抗爭,通過選舉表達對“社會主義”候選人的支持,更為合理,也更為可能。
桑德斯競選運動激發了數以百萬計的人們為建立一個人道和自由的世界而奮斗,并通過自己的行動了解團結的意義。包括DSA、美國共產黨、爭取社會主義與解放黨、社會主義替代在內的美國激進左翼不僅支持桑德斯競選運動,還積極肯定其在喚醒工人階級意識層面的重要作用。加之它們的短期綱領或稱最低綱領與桑德斯相近,建立激進左翼選舉聯盟的可能性似已浮現。喚醒工人階級意識,催生美國激進左翼選舉聯合的可能性,是桑德斯競選運動的第四個政治遺產。
在政治光譜中居于民主黨左側的美國激進左翼,總體上都正面看待并支持桑德斯競選運動,其原因至少有五個方面。一是如美國共產黨所言,桑德斯一直致力于推動進步主義議程,桑德斯的政綱同它們所堅持的短期綱領或最低綱領相近。二是美國不少年輕人對“社會主義”持積極態度,激進左翼從桑德斯競選運動中看到了“社會主義”興盛的希望。社會主義替代指出,“數以萬計的青年和工人將希望寄托在桑德斯身上,美國左翼必須與他們建立關系,耐心向他們解釋需要建立工人階級政黨來替代民主黨。這些青年和工人中的許多人第一次自稱為‘社會主義者’,會在建立這樣一個黨的過程中發揮不可替代的作用。”?三是如爭取社會主義與解放黨所說,桑德斯競選運動釋放出的社會力量,具有發動激進革命的潛在可能,將“很快發展成為反抗現有億萬富翁統治制度的一場真正的大規模激進運動”。四是如社會主義替代所說,工人階級和年輕人已經發現,“相較于在工作場所開展階級斗爭,在政治層面表達對當權派和新自由主義的不滿和反對更為容易。桑德斯和特朗普都在以一種扭曲的方式表達這種反抗。桑德斯競選運動尤其表明,建立一個新的代表99%的政治力量是可能的。”?換言之,激進左翼有很大的可能建立一個新的代表絕大多數人的泛左翼政黨。五是如DSA所強調的,桑德斯競選運動培養了新的政治領袖,在基層社區建立了長期聯系,增強了左翼的力量。DSA成員的首次激增便直接來源于桑德斯競選聲勢的走高,2016年11月大選后,其成員開始超過1萬人,到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于2018年6月贏得紐約州14區民主黨議員提名時,這一數字更是超過4萬。
美國激進左翼對桑德斯競選運動的支持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是提供競選志愿服務,這以DSA表現最為突出。在2020年大選中,DSA傾盡全力,發起“DSA支持伯尼”(DSA?for?Bernie)競選運動,動員至少75個地方組織進行了50萬次以上針對各種族工人社區的上門走訪,遴選和培養了數以萬計的桑德斯支持者。另有數千名DSA成員直接成為桑德斯競選活動志愿者,在全國各地發揮著關鍵作用。二是提供競選輿論支持。在桑德斯的競選綱領被右翼共和黨和民主黨溫和派指為“太左”時,DSA、美國共產黨、爭取社會主義與解放黨等都通過官網、相關報刊發表社論、時評或聲明,以聲援桑德斯,并揭露、抨擊相關政治勢力對桑德斯競選運動的壓制和圍堵,將桑德斯退選歸因于民主黨統治階級的聯合。
在本國呼吁社會主義變革、發動“多數人革命”存在民眾主觀意識方面的特殊困難,這是發達國家激進左翼難以克服的障礙。長期以來,美國激進左翼一直強調“社會主義”變革的重要性和建立替代社會的緊迫性,但也清醒認識到美國人整體上階級意識淡薄,且短期內難以改變。如同美國共產黨所強調的,工人尚未意識到統治階級對其困境漠不關心,尚未認識到作為一個階級需要將命運和未來掌握在自己手中,因此“最激進的要求并不總是革命性的”。亦如DSA所承認的,目前的力量對于提高工人階級的意識影響不大,即便與工會組織合作,也無法實現當下所需的階級意識的質變。?總之,當前美國激進左翼的當務之急是喚醒人民的階級意識。
“美國正從縫隙處裂開——并非種族或民族的縫隙,而是階級。”?在美國激進左翼政治勢力看來,恰恰是桑德斯競選運動喚醒了美國人的階級意識。DSA指出,桑德斯競選綱領滿足了工人階級的需求,增強了人民對實現此類政綱所需條件的認知,激發了成千上萬的激進主義者付諸行動,在催生新一輪工人階級的激進運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桑德斯的政綱固然是針對即時需求,而非徹底破除資本和資產階級的統治,但推進“社會主義”政治這個更為宏偉的目標的前提條件是數百萬人具有更高水平的階級意識,而桑德斯正在朝著這個目標邁進。參與桑德斯競選運動是推進階級政治的最佳方式,這不僅是在“培養我們自己的能力,更是在幫助建立整個工人階級的意識和能力”。爭取社會主義與解放黨亦強調,對于有階級意識的工人和社會主義者來說,桑德斯競選運動為提高工人階級的期望、將重要的“社會主義”改革引入大眾話語、增強人們對這個國家階級分化現實的意識等提供了一條阻力最小的道路。?長期以來,選舉投票被視為一種“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形式,而非政治信仰的準確晴雨表。桑德斯競選運動表明,這種觀點可能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美國激進左翼對桑德斯競選運動的支持亦帶有批判性。在社會主義理念層面,美國激進左翼會強調其與桑德斯競選運動的不同,如DSA反對“任何政黨、任何組織或機構中的任何人把我們的運動描繪成這是一群來自‘伯尼兄弟’的不滿運動”,并指出民主社會主義的含義不僅是桑德斯羅斯福式的新政民主,而是廢除私有財產(但不是個人財產),徹底破壞資本的力量。社會主義替代更是指出,桑德斯將自己局限在改良資本主義的路線和綱領上。在政策綱領層面,他們聲援桑德斯對民主黨當權派的抗爭,但拒絕成為桑德斯的追隨者,也不認可他所有的政策立場。而且,他們贊同的多是桑德斯的國內政策主張,對其不反帝國主義的“非社會主義”政策立場則批評頗多。至于桑德斯競選運動的最大缺陷,他們皆認為在于桑德斯未能作為民主黨外的獨立人士參選,亦未能發動一場群眾性、激進的工人運動,更未能建立一個革命和獨立的工人階級政黨。
當然,他們也認識到任何現存的激進左翼政治力量都無力獨自承擔并完成這一任務,激進左翼若能聯合起來發起一場基于階級獨立意識的競選運動,就能在建立工人階級政黨之路上邁出重要一步。這樣的競選運動短期內顯然沒有機會取勝,但卻能為建立一個革命和獨立的工人階級政黨打下基礎。這可謂激進左翼前進的另一條道路,即阿根廷社會主義左翼陣線的實踐。該陣線是工人階級革命組織的選舉聯盟,由社會主義工人黨、工黨和社會主義左翼共同組成,奉行基于階級獨立、反帝、拒絕與資產階級政黨的一切合作的共同政綱,在競選中推出共同的工人候選人。阿根廷社會主義左翼陣線2015年在全國選舉中贏得超過3%的選票。不容忽視的是,經歷桑德斯兩次競選運動,美國激進左翼已形成了一個被美國共產黨視為“新常態”?的變革性、全國性的共同政綱——全民醫療保險、“綠色新政”、全民高等教育和足以維持生活的最低工資標準等,并以此動員了工人階級,喚醒了工人的階級意識。桑德斯的選舉政治革命雖未觸及資本主義的本質以及政權問題,與社會主義語境中的“政治革命”迥異,但卻為激進左翼的政治聯合打開了新局面。在此新形勢、新認知下,就連堅持“我們的運動和黨的核心價值目標”的左翼組織,亦不排斥與民主黨建立統一戰線的“戰術必要性”。
20世紀90年代中期,美國智庫麥克金納克公共政策中心(Mackinac?Center?for?Public?Policy)研究員約瑟夫·奧弗頓(Joseph?Overton)提出了在任何給定領域為社會可接受的政策開啟“窗口”的想法,這被稱為奧弗頓政治可能性之窗,亦即“奧弗頓之窗”(Overton?Window)。約瑟夫·奧弗頓認為,直接倡導那些公眾并不接受的政策毫無意義,更好的做法應該是努力介入政治辯論,在大眾中形成新的政治共識,從而推動“窗口”向內或向外移動,使那些以前無法想象的政策理念成為主流。也就是說,通過在一段時期內重塑政治話語的努力,“政黨所接受的政策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并通過一系列動態而復雜的因素呈現”。
歷史上,主張積極進取型小政府理念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巴里·戈德沃特(Barry?Goldwater)曾在1964年總統競選中大幅落后于民主黨的喬治·麥戈文。兩人都吸引了大批年輕知識分子進入各自的政治陣營,但前者在失敗之后留下了更為持久的思想遺產,如成立美國遺產基金會(American?Legacy?Foundation)和創立《國家評論》雜志(National?Review),逐步改變了美國的政治話語氛圍。戈德沃特的競選運動為十六年后“里根主義”的盛行打開了“奧弗頓之窗”,包括里根本人和其總統任期的許多領導人,都受到了戈德沃特1964年競選運動的影響。“里根主義”奉行和商人結盟的政治理念,削弱工會和福利制度,開啟了資本的反擊進程。如今,桑德斯通過兩次總統競選運動,推動“社會主義”從負面政治標簽變成時代思潮,促使民主黨政綱發生明顯“左轉”,并在選舉政治革命中培育和鍛煉了許多呼吁加強社會再分配的“伯尼黨人”,更為美國激進左翼的選舉聯合創造了難得的機遇和可能性。可以說,伴隨美國社會結構性不平等問題的蔓延和加劇,桑德斯競選運動所留下的四位一體的政治遺產可能已經為若干年后“另一個桑德斯”的選舉成功開啟了“奧弗頓之窗”,屆時歷史或將見證1980年里根贏得總統選舉而開啟的政治意識形態循環的終結和政黨政治格局的重塑局面。“如果沒有桑德斯在2016年激發起左翼的政治熱情,以及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等其他人士的推動,美國今天的社會主義運動恐怕會如之前幾十年一般仍在低谷徘徊。十多年的政治動員和不斷提升的階級意識為左翼政治的復興奠定了基礎,但桑德斯競選運動是其中關鍵的星星之火。”
換言之,桑德斯兩次競選總統鎩羽而歸,并非美國激進左翼政治衰落的標志,相反卻是21世紀自“占領華爾街”運動爆發以來,美國激進左翼政治的重大進展。維爾納·桑巴特在其1906年出版的《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一書中對“美國例外論”的原因解釋長期受到學界的極大關注和廣泛引用,但卻很少有人引用該書結尾最后一段話,即“以上就是美國為什么沒有社會主義的原因。但是,我此刻的觀點則是:所有到目前為止阻礙美國社會主義發展的那些因素,都將會消失或朝著相反的方向變化,其最終的結果將是美國的社會主義或許在下一代人那里能夠獲得廣泛歡迎。”?顯而易見,桑德斯競選運動四位一體的政治遺產對民主社會主義在美國的發展起到了關鍵的助推作用。
在美國“社會主義有復興之勢但仍脆弱的時代”,桑德斯在千禧一代和Z世代中鋪下了民主社會主義之路,這將極大影響未來數十年的進步運動。其中最為關鍵的是,“民主黨已經老了,在接下來的十年中,其領導層肯定會被徹底更換。這些新喚醒的民主社會主義者更為年輕,他們將努力改變民主黨的方向。”?與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等新生“伯尼黨人”相比,包括拜登在內的傳統民主黨人仿佛已經不屬于這個時代。總而言之,民主黨舞臺上會涌現出越來越多桑德斯的政治門徒,注入了千禧一代和Z世代進步主義者的力量,桑德斯競選運動或將造就一個更具進取性的民主黨,桑德斯的思想及被其運動帶入政治的人才是民主黨的未來。在此過程中,DSA的影響力也將隨之上升;而對于美國共產黨、爭取社會主義與解放黨、社會主義替代等政治理念更加左傾的激進左翼力量來說,挑戰或將大于機遇。對美國“社會主義”興盛的期盼、對年輕人“社會主義”傾向的捕捉、對激進左翼共同政綱推動契機的把握,要求激進左翼力量調整選舉策略以適應新形勢。從中長期來看,這會助長激進左翼政治勢力的發展勢頭,同時也將倒逼其修正自身固有政治理念。
需要強調的是,雖然由于民主社會主義的固有缺陷,桑德斯競選運動的四個政治遺產尚難以引發美國政治機制的革命性變化,但是它卻從推動激進左翼政綱等層面促進著美國國內的改良性變化。
[責任編輯:樊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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