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迅

說沒病,那是假的。甲狀腺切除后的一大問題就是免疫力低下。身邊有人感冒,我定是第一個被傳染的,而且來勢兇猛。
從入冬開始,我就一直咳嗽,綿延不絕地持續了一個多月?!缎枪獯蟮馈纺甓瓤倹Q賽時,我多次在臺上咳得激情飛揚、排山倒海。
還好,總決賽是錄播,剪輯后可以不露端倪,但春晚是直播。
沒經歷過春晚的人盡可大聲吐槽,但經歷過春晚的人定會心存敬畏,甚至聽不得別人說春晚不好。
春晚的氣場與其他場合不同,現場上千名演員奔跑的腳步,幾十位領隊的聲聲催促,執行導演的次次倒數,審查領導盯著監視器的眼睛和不停落下的筆……每個細節都在強調著只許成功不能失誤的鐵則。
2017年春晚有五次彩排,再加備播與直播共七次。前三次彩排咳嗽繼續,還在可控范圍。主會場的五人主持團中,康輝去了達沃斯采訪,看到前方發回的報道,主席說:遇到了困難,不要埋怨自己,不要指責他人,不要放棄信心,不要逃避責任,而是要一起來戰勝困難。我心中一暖,邊咳邊把這句話寫在春晚臺本的第一頁。
五彩之后就是備播了,緊張也達到了高潮。我如復讀機般碎碎叨念著開場白,咳嗽突然如海嘯般涌來。
我們五人站在一起,怕人嫌棄,我只能拼命地忍著,這時候誰都不敢生病啊,我用手生生把咳捂回身體里,胸口憋得生疼。
我突然感到很無助,甚至沮喪,大劑量的感冒藥讓我腦子一片空白,但還是硬梗著脖子,生怕“頭低下、皇冠掉、他人笑”。
這時音頻妹妹來給我貼備用話筒,“迅姐,你穿紅裙子,我給你挑了紅色膠帶?!彼郎厝岬匦χ?,麻利地貼好。她的笑緊緊貼著我的臉,“棒棒的,姐!”她伸出兩個大拇指給了我兩個大大的贊。
我內心突然涌出對這個姑娘的無限感激。
一秒鐘前,我還在身體的不適、工作的壓力、藥物引起的大腦空白、內心的困惑中苦苦掙扎。此刻,她投向我理解和贊賞的目光,僅有短暫的一瞥、僅有豎起的一贊、僅有燦爛的一笑,就生出了無限暖意,我脆弱的小心臟瞬間包上了變形金剛的鎧甲,振奮不已!
整場備播我就是靠這絲暖意扛下來的。
開完會,回到家已經凌晨兩點。我洗完澡躺下,劇烈的咳嗽讓我又騰地坐起,再次咳得昏天黑地,無法呼吸。我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咳嗽的手已經從嗓子眼探進氣管深處,伸進肺里了。
好容易半靠著挨到早上,一張嘴嗓子啞了,我嚇得蜷回被子里不敢出來。所有最壞的結果一下子堆到面前。
多年前我主持過一位著名歌唱家的個唱,大劇院座無虛席,可歌唱家因為感冒,聲音沙啞,高音無法完美呈現。
漸漸失望的觀眾開始起哄,有罵罵咧咧退場的,有向臺上扔空水瓶的。我深深記得德高望重的歌唱家躲在幕布后,哭得像個孩子。
明天,就在明天——不是個唱,是面對十多億中國人,一年一度最為盛大,最受關注,最不敢出錯的春晚?。∪鐩]有一聲脆亮的“過年好”,如何對得起辛苦了幾個月的臺前幕后,如何應付外界已經四起的流言?
想到這兒,我快嚇哭了……
臘月二十九,司機小黃把車開到301醫院門口,我默默下車?!敖恪彼白∥?,“扛住!”他舉起握緊的拳頭。
小黃在我身邊已經工作了近十年,看著我一步步艱難走來,坦克兵出身的他,當然知道此刻不能臨陣退縮的道理。
我們之間有默契:逼出來的堅強,扛出來的獨立,扛不住的時候再扛一扛!我不說話,向他揮揮握緊的拳頭。
耳鼻咽喉科的樓道靜悄悄的。病人大多回家過年,誰也不愿這時候往醫院跑。我進診室時于主任朝我笑,“明天就春晚了,趕快讓我看看?!?/p>
于主任救過我多次,有慢性咽炎的我,只要一感冒,病就往嗓子眼兒里竄?!皬默F在起,禁聲、霧化、止咳、激素加消炎藥。明天我會在電視前盯著看,你一定可以扛過去?!迸R出門,于大夫還追在后面囑咐:“睡覺!睡覺是最好的修復!”
2017年1月27日,春晚直播當天,已經噤聲30小時的我,含著止咳藥,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今天只要說話時不咳出來就是成功!”
走進一號廳,迎面是觀眾一張張喜慶的臉。過年的快樂從他們的嘴角往外溢著。我突然平靜下來,我甚至有些奇怪于自己內心的平靜。
該想的都想了,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只有隨緣聽命了。
記得2009年第一次上春晚時,周濤對我說:“春晚要把所有的功課做在前面,直播當天不出錯就是成功!”開場曲響起,朱軍突然握住我的右手腕,像老中醫似的把把脈,“挺平穩的,上!”
2017年春晚直播就這樣開始了。臺下,我含著止咳藥,上臺吐出,下來再含上,這樣吞吞吐吐四個半小時如履薄冰般度過。
2017年1月28日大年初一凌晨一點半,春晚結束后,我站在一號廳外的走廊上,剛才還有上千人在這里奔跑,現在大家都趕回家過年了,瞬間人去樓空。
我吐出止咳藥,大聲地、痛快地咳,不用顧及任何人的眼光。憋了一個多月,想咳就咳是如此暢快淋漓,我使出最大聲咳!
咳聲在空蕩的走廊里回響著,咳著咳著,嘴里咸咸的,不知是咳出了血,還是流進了淚……
我沒有國色天香的相貌,沒有冰雪聰明的天賦,內心有的是書香門第的一絲清高以及處女座的潔癖。
我不喜歡爭執,不習慣面對憤怒與傷感。我一手攥著時間,一手攥著努力,用命去拼,人家給什么吃什么。
2009、2011、2015、2016、2017、2018,這些是我上春晚的年份,看著這些跳躍的數字,你是否能體會主持人每年“得知我幸,失之我命”的糾結與釋懷?
我有阿迅的成長模式:每次做事都拼命努力到自己能力的盡頭。盡全力做到優秀、極致甚至卓越。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
每次我都會捫心自問,我是否已經用盡了我的力量?與困難正面對峙,把自己逼至極限,拼死努力,最后老天也會出手相助的。
這是笨辦法、笨功夫,也正是“魂”之所在。漸漸地,這種努力會形成習慣,三十年堅守的習慣。
習慣的力量是巨大的,我相信一個民族有一半如此,就足以自強;如有大半如此,便可騰飛;絕大多數如此,實讓人敬畏!
即便努力到盡頭,每年春晚,我也會有遺憾。這種遺憾,內心了然,從不敢掛在口邊。能做的,是讓這一切不止于遺憾。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