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榮
一場告別,可以如此簡單:
比如看他穿過酒店長廊,
在幾杯酒里走得歪斜。
比如他回頭,她仍在長廊盡頭,
孤立,一動不動。
這之前遺留的現場是:
客房長條桌上無序擺放的
服務冊、速記本、戴過的口罩與燒水壺,
二十幾只煙蒂在水晶煙缸里擠擠挨挨,
兩只白茶杯相距四十公分,
正好是一把椅子與沙發的距離。
這讓他們相顧無言時,
他能看清她暗藏的窘迫和堅持,
她能望見他眼里時而黯淡時而爛漫的星星。
如果愿意放縱,也能有一場對視,
挨著的鼻尖接通一條黝黑的隧道。
還有半明半昧的燈光,
曾照著他們勉強保留的外在清白和
不可描述的人間純潔。
這也是陷入的方式,
不是在一杯酒里回不過神,
就是在一場夢里醒不過來。
在那里,她也許是干涸的,
酒是柔水滋潤。
在那里,他也許是虛無的,
夢是肉身充盈。
現在,她歸來了,
“我無法給你我的最初,
至少讓你為我畫個句號?!?/p>
但凡想起,她的嘴唇就會閃爍光的碎屑,
她知道,這是人間之愛最后的遺存。
像一篇逐字讀過的文章,
當初的驚艷仍在,感動仍在,
他與她已互為白駒過隙。
曾愛她的任性,過頭的豪邁。
曾愛他過人的繾綣,包容,
也許還有些過多的體諒。
“我愛過你?!爆F在,中間的過,
橫,豎鉤,點,點,橫折折撇,捺,
是過失,是過錯,是過分。
一場經過,就是路過一個花園,
他們同時停下來,張望,猶豫,
這是必須的過門,同走一條長長的過廊。
同時起步的倆人,很快,
一個跑過頭了,一個仍在原地,
出線的總是那個跑得過快的人。
認真的愛,就是過家家,
其中的童貞讓人迷戀?;仡^親吻
不在,誰還在過問誰的無語凝噎。
一場罪過。這是有心之過。
寒風招搖過市,寒冰藏于過往。
她在暗處療傷,他是否也會懺悔或贖罪。
一場過去的愛,初起時美在得過且過。
現在,親過抱過的身子,全是遺產。
也有遺言:愛過不如錯過。
他們曾挨得如此近。
只要回頭,我會再次看到
他們脫下的肉身在暗中并列,
親熱又疏離。
仿佛兩塊摩擦生火的冰,
或者兩團火,在制造灰燼。
仿佛仍能相互消磨,
在時光那只笨重的磨盤里。
仿佛誰也不曾抽身離去。
或者反復出現,在邂逅之前。
那樣多好,他們仍來得及
相互回避或視而不見。
她的任性只在想象里,
那里清風是你,明月是你,
缺失的風景也是你。
為什么還能呈現真實的顏色?
仿佛回到不一樣的庭園,
開一朵花,結一個果。
為什么還能飛,不停地起落,
禁錮于一個狹隘又頑固的
早被預設的內心邊界。
更多時候她的任性還是一塊斑駁的
圓石,被日常的油鹽反復煎煮,
而你,一直停在遠遠的人間。
她的多情不被允許。
她等待的祝福,也永不會來到。
只有被篡改的記憶,一本寫壞的書。
令人心疼的女子,
一次次輕易地交出自己。
她有重復的煎熬,疼痛,
她有重復的絕望。
我從頭目睹她孑然一身又
命系一線,這次是一場逃不掉的疾病。
但又會有什么不同?
只有蜷縮著的孤寂。
“沒法回頭了?!?/p>
她說:“這是最后的重復?!?/p>
花隨步移,是風姿在移動,
是綽約,是你所能想到的綻放之美,
它們全在這個花園里安身。
每個前來的人,心懷芬芳,
尋花不問柳,只問月季。
花開無須折,只為聞香。
順便問問栽花人,
順便向栽花人借個影。
銅像有點冷,笑容端莊且暖,
順便敬仰一遍兩遍,不夠再重復一遍。
也可以來點考究,
比如文學與一朵花之間,
隔著幾個比喻?
比如從單純的欣賞到為之獻身,
得添加多少熱愛?
還可以想象,一個嬌軟之軀,
如何耐心地松土、剪枝、澆水、施肥,
如何扦插繁殖,讓一種花品,
冠上中國之最,世界之最。
然后去花屋里喝一杯花茶,
小口小口地,將這個塵世再愛上幾回。
然后去眾花里認下一朵,一朵就夠了,
像認下心里花瓣疊合的那個懷抱。
當整個湘湖無所顧忌地向我敞開,
那一刻,我盡力收住粗重的呼吸。
我怕我內心的暮靄和晦暗未明的打量,
怕年深日久的頹廢,
污蝕了那份廣袤與銀亮,
還有環湖那大片如同沒有四季的蔥綠。
若一生能明明白白地活成一個真相,
我就能一寸寸地小心還原:
初見時的容顏,若有若無的真心,
那一刻,它們如此虛幻卻必須
為我存在或假裝存在,
就像我仿佛擁有過山河錦銹,
那里碧波為我千頃,青山為我歷歷,
煙光依稀里,我撞見過世上最真的懷抱。
1
年少時,她曾迷戀過你的荒蕪,
干燥的風是她,低矮的沙棘是她,
沙浪上的起伏,也是她。
這是想象中的陪伴或犧牲。
為什么改變?似乎突然就濕潤了。
突然就豐盈了。突然就美了。
起伏的綠和樹陰,
全是眼下甜蜜的路徑。
允許她露出一點委屈,
允許你給她帶來的擊打。
偉大的自然,從來都是惡劣的少年,
有時滄海,有時桑田,
她得準備多少芳心,可以相應錯付?
2
為什么改變?
你干涸的身體,需要一片大水,
需要電閃和雷鳴重重地喚醒。
需要夢境,那里有一杯酒,
讓時序錯亂,舊日重回。
為什么改變?
你荒蕪已久,太需要充盈與愛撫。
需要慢慢地綠,
一點一點的,圍攏眾多的沙粒。
需要慢慢地花開,
一點一點的,讓沙蒿匍匐著,
深入并向下,找到根深蒂固的親人。
3
于是我認識了這些沙地植物:
矮個子的沙柳,在狂風中驅趕著黃蛾;
大咧咧的梭梭樹,隨意扭曲它淺灰色的肌
膚;
花棒捧出紫紅色的花冠,
檸條獻上鹽堿味的汁液。
我認識了小葉楊、沙棗、樟子松、紫穗槐,
這些植物界的駱駝,臥遍每座沙丘。
我同時也認出了我的愛慕和驚羨,
它們也像無數浪蕩的沙子,
在你每一片綠強勁的根莖處,
定下心來。
她愛他所有的當初,
他的磊落,他的萬事在胸,
他攬她入懷又伸手拍攝,
讓整個夜街的燈火全成為背景。
她也愛他的用心,
喜歡,自然深愛。
花樹下,他們共享一個比喻,
快樂像這樣像那樣,
如此的樂同樣如此的快。
那里,她可以嬌小如甜點,
或是白月光,睡前故事或熱奶。
她可以要求這樣要求那樣,
她可以停留,昨日重回,
看時間一圈圈慢慢褪去他的身影。
一個且行且遠的原點,注定跑偏的劇設,
像身體磨損,容顏更替。
暗中那滲人的撕裂聲無人聽見,
她仍愛著,愛所有的悔不當初!
那張臉在眼前晃動著,
整個虛空映襯在背面。
在靜坐的午后,
突然出現的影像,
仿佛藏著無盡的過往。
是誰?有怎樣的名字?
隱約的笑容像風過水面,
又有更深的糾結潛于水底。
細碎的波紋在心里漾開時,
我看見了一朵殘菊。
肯定,我肯定又遺忘了什么,
記憶是個好東西,藏得深了,
自己也無法輕易找到。
(選自《草堂》2021 年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