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
因為經常寫點兒關于吃飯的文字,這幾年,每到年關總有朋友問我年夜飯去哪里吃。不好露怯啊,我只能假模假式報上飯館的名稱、電話、地址、行車路線什么的——但有人較真兒,非要讓我推薦“味道好”的年夜飯去處,我的回答永遠是:家里。
的確,幾乎所有餐館的年夜飯,就像婚宴、會議餐一樣,是完完全全赤裸裸的商業行為(這話說得有點得罪人,好在我沒說哪一家)。你參加過的喜宴,如果有印象的話,基本都是折騰新郎新娘的環節,怎么可能還記得有什么菜?嘴饞如我,參加過很多婚禮,記住自己在婚宴上吃了什么,也就一次——那次是同事結婚,因為其父母的原因,請到了一位國賓館名廚料理主菜,可是由于菜單過于密集,又是分餐制,加上新郎新娘節目不斷,那道著名的三絲湯,還沒等我發現就被服務員撤了下去……就這樣,我唯一記住的一道菜,倒是和我“擦嘴而過”的!剩下的菜確實乏善可陳,也沒留下任何印象。
結婚是儀式,過年也是。春節是幾千年農耕文明給中國人留下的闔家團圓的機會(當然,古人說的“春節”還只是專指節氣中的“立春”,年初一算新年伊始那是民國之后的事,這是題外話),團圓必定是此時的關鍵詞,吃什么以及怎么吃顯然不及和誰吃更重要。飯店要掙錢,瞅準這個空當打年夜飯的牌,實則是那些程序化的菜肴能夠讓利潤做到最大。有意思的是,幾乎所有媒體都參與到鼓勵大家舉家到飯店里吃的大合唱里,這讓我懷疑其言不由衷——正像電視里天天說孝敬爸媽腦叉叉,生活里誰會真的送這東西給父母呢?
總能想起從前的春節。
年夜飯的準備工作其實從臘月里就開始了。我父母都是教師,所以從放寒假開始,家里就為除夕的那一餐飯忙碌。首先的變化在米上,平時吃的一毛四分五的秈米被一毛六分三的粳米所取代,價格不一樣,米的質量也不一樣,不再是糧庫里儲備了兩年的陳米,稻殼和沙子也少了許多。父親從糧站買米回來,母親會用簸箕仔細篩選,甚至碎米都被單獨分出來做粥用,當顆粒飽滿的米飯擺在面前,我非常巴甫洛夫地反應:哦,要過年了。
常見的場景總是這樣:一只豬頭端莊安詳地待在熱氣騰騰的木盆里,我媽一只手摩挲著豬臉,另一只手捏著鑷子飛速地去著豬毛;我爹則在鍋灶和案板之間做折返跑,案板上各種形狀的面食,在他手里一會兒就變成了甜的螞蚱腿(類似江米條)或是咸的焦葉子(排叉);我和妹妹們的工作主要是參觀。長大一些,我們的工作也比較清閑:妹妹們是拿一碗米和一角錢,歡天喜地地去街上找爆米花的機器,蹲在旁邊幸福地等待著“砰”的那一聲。我則在家門口支一個灶,一口鐵鍋,里面放上沙子,等劈柴燃盡,沙子已經滾燙了,就用灶膛里的余溫翻炒花生。等妹妹們夸張地抬著一籃子雪白的米花回來,我的眉毛和眼睛都是塵土。
當然,米花和花生仁最后都會被我爹做成點心,用混合了豬油和桂花的紅薯糖稀把它們粘在一起。先把米花和花生仁均勻地鋪在小桌上,倒上糖稀,然后卷起來切成薄片,冷卻后酥脆無比。我爹是一個樂觀的形式主義者,老家過年的講究是七個盤子八個碗,到大年夜那天,菜都上了桌,自然少不了雞魚肉蛋,然而,湊齊十五種往往還是比較困難。于是,我爸爸就會把一些糕點放在盤子里充數,然后一二三四地數過去,如果還不夠的話,他就會返身去廚房,又端來一盤——或許就是我剛炒的花生。
關于湊盤子這件事,在我的少年時代,一直是全家人奚落父親的經典段子。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體會出了父親當年的心境。作為男主人,他在暗示自己,同時也希望所有的家庭成員感受到,生活在這個家庭里還不是太寒磣的。
父母廚藝一般,關于年夜飯的味覺記憶,即便使用洛陽鏟也找不出只鱗片爪。而那一個個寒冷冬夜里,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屋內一家五口人圍坐在一起的情景,今天再也難以找到。現在我們全家都住在北京的不同角落,兄妹三人工作都忙,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已經是很多年沒有吃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團圓飯了,所謂聚一下也只能在飯店里象征性地舉舉杯,然后就各自散去了。一家人團年守夜的場面也永遠留在了記憶的深處。
今年除夕,我正好在北京,于是父母讓我去他們住的地方過年,我在電話里建議,要么全家去“天下鹽”吧,那家有川東農村的“八大碗”,非常正宗,土氣十足,很有年節氣氛。沒等我說完,父親就打斷我:“能在家還是在家吧,我和你媽媽已經準備了好多天了,保證七個盤子八個碗。”爸爸笑得非常自信。
果然,包括干果點心在內的一大桌子“菜”準備好了,濃濃的暖意中,一家人就像回到了從前,老爸在廚房和餐桌之間做折返跑,我媽在一二三四地數著盤子碗的數量,唯一不同的是多了電視里稀爛的晚會……及至全體坐下,父母笑盈盈地看著大家,在他們眼里,我們還是沒出家門的孩子。老媽坐我旁邊,像當年摩挲豬頭一樣撥楞著我腦袋:“哎喲,多了很多白頭發哦……”我看著她眼角密密的皺紋,心下不覺一酸。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至味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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