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從山里轉出來,李秀林每碰到對面來車,或者路邊行走的熟人,都要停下車,搖下窗戶,與對方問候一番。
豐田車的方向盤上套了一個毛皮套,上面鑲嵌著無數粒小小的白珠子。每次經過彎道,有那么一個瞬間,陽光經過那些珠子的折射,會照射到乘客身上、車棚頂上。這時候,方向盤變成了迪廳里的旋轉球,隨著車子的轉動,整個車廂內部,都會接受陽光雨點般的惠 澤。
受高山遮蔽,對于黎明、美樂這樣地處老君山峽谷深處的村子,陽光打在身上是幸運的。黎明鎮中心屈指可數的幾所民宿,其價格往往和幾點能曬到太陽緊密關聯。地勢最高的一所,二層閣樓的房間大概在早上9點能迎來早已不是黎明的第一道“霞光”,老板很自信地把客店取名為“佛光客棧”。李秀林不說曬太陽,而說烤太陽,圍在火塘邊烤火的烤,一個聽起來有點發燙的詞。

地理環境塑造著人們的生活習慣。
正如黎明大街上那些旅店一致擁有的向光性,經常在山中彎路窄道上謙讓甚至原地等待對面來車的云南司機,某種程度上,一定比在一馬平川的柏油路上行駛的北京司機更加懂得以禮待人。
光照、海拔、土壤、山陰山陽,這些氣候地理條件,對于麗江玉龍縣美樂村各巴布村小組森林綠色產品專業合作社帶頭人、傈僳族農民李秀林來說,必須了然于胸,而且是在細微處。他給我舉了個例子。在黎明村,村民發現花椒種不好,這邊靠近老君山片區,很多喀斯特巖石會吸收和反射過多的熱量。而幾十分鐘車程之外的海拉子村就可以。
我們碰到了四撥人。有手里拿著一捆長翠竹的大媽,剛從密箐(當地老人對大竹林的叫法)采來喂羊吃。有兩個年輕女孩,背著背簍在河邊山谷走著,要去附近的鎮上趕集。還碰到一車都是人的,后座上坐著看不出干部模樣的鄉長和書記。個個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正要去別人家吃殺豬飯。進入12月,正是傈僳人家家戶戶殺豬,為自己的春節—闊時節—做準備的時候了。
一個中年傈僳男子守在唯一營業的超市門口等人,摩托車架上放著幾袋新買的豬飼料。黎明村地處世界自然遺產三江源自然保護區,受疫情影響,本該熱鬧的季節,紅石大街上門可羅雀。“該過的節還得過,該吃的肉還得吃”,他說道。
車到山腳下停了下來,村民和冠偉帶李秀林、Pur Projet的越鵬和我上山去看項目地。一路上,我們看到不少高大的鐵皮核桃樹。已經過了采摘的季節,但在一些樹梢上依然能看到一些漏網的核桃果。和冠偉躥到樹邊踹上恰到好處的一腳,“噗噗”幾聲,核桃果應聲而落。在隔壁維西縣的傈僳語里,8月叫“哼哈”,是專門“下核桃”的月份。撿起落在地上的核桃果,小和一只手頂著樹干,另一只攥成拳頭砸下去,果肉隨即四泄開來。

“下野核桃”是傈僳人傳統狩獵和采集生活的一部分。明代《景泰云南圖經志書》里記載,“常帶藥箭弓弩,獵取禽獸,其婦人則掘取草木之根以給日食……”。黎明村附近的山谷里,尚存一些粗大的野核桃樹,銀灰色的枝丫被正午的太陽照著閃閃發光。在過去,核桃還是當地人獲取油料的主要來源。除了用來炒菜,還拿來點油燈。現如今,除了每年的菌子季,延續上千年的采集傳統,已經被現代種植業逼到若有若無的境地。更遠的山坳里,一樹沒有被摘的野紅蘋果在枝頭被曬成了干,遠看像一堆小紅燈籠。那天晚上的火塘邊,李秀林和我說起,自己年輕時第一次見到未來的妻子,是他走在從學校回家的山路上,被上山采野蘋果的她撞見。妻子對他心生好感,塞給他一個大蘋果。
“當世界上還能采到那么多蒙貢戈堅果時,有這個必要嗎?”小和敏捷的身手,讓我想起《槍炮、病菌與鋼鐵》作者、歷史學家賈里德·戴蒙德1990年代那篇向傳統狩獵采集致敬的著名文章。文中有人問布須曼人為何不模仿附近的部落從事農業生產時,他們如此回答。
2000年,云南大學民族村寨調查小組走訪了怒江另一邊的瀘水上江鄉百花嶺村,發現化肥對于那里的傈僳人還是新事物,坊間盛傳“背化肥頭會疼”的說法。如今,這句話“應驗”了。在美樂村郊區的一片農田上,我碰到一家正在挖蕓香木的農民夫婦。男主人跟我抱怨,由于連年施用化肥,土壤肥力受損嚴重,該收獲的季節,蕓香木死了1/3。
傈僳先民本無姓氏傳統,只是明代以后慢慢和漢文化融合,才開始出現自己的姓氏。據麗江學者周榮新先生考證,傈僳族里的“李”姓,是因為崇拜漢文化里的“犁”。明朝初年南下屯田戍邊的漢族軍隊及其民屯的漢民把水田旱地翻耕的犁架傳給傈僳人,牛拉犁功效大于人挖地不知多少倍,苦力得以解放。有意思的是,近年流行的永續農業,因為會破壞土壤里的微生物系統,反對使用犁耕翻土。

李秀林帶我去看山里野生的云南榧,那是他的心頭好。依里獨去年才通了毛路,是附近十里八鄉最后一個通路的村民小組。也許正因為交通不方便,溝里兩棵幾百年的云南榧才碩果僅存。樹冠猶如華蓋撐天,樹身盤根錯節地扎在岸邊紅土里。河邊空氣濕潤,地上布滿了一層厚厚的苔蘚,它們肆意地蔓延著,把整個樹身包裹起來。站在樹底下,你能充分感受到一棵大樹有能力在周身營造出一片怡人的小氣候。
1848年,愛丁堡皇家植物園一位名叫羅伯特·福鈞(Robert Fortune)的植物獵人曾經在浙東的山區里收集香榧的種子,并帶回英國成功種植。這位植物獵人后來因為另一件事為人所知—幫助東印度公司竊取中國茶葉種子在錫蘭種植。這次事件徹底改變了中國作為茶葉帝國在全球的壟斷地位。一個半多世紀后,李秀林干了件讓云南農科院專家感到羞愧的事,他也來到海拔只有20 0多米的浙江收集香榧的種子,并帶回海拔2000多米的云南高原和云南榧嫁接。目前,嫁接成功的樹苗長勢喜人,只待成熟以后看是否能結出和香榧一樣美味的果實來。

李秀林的朋友謝金海剛從山上下來,勾著腰,身上馱了一大背簍的蕓香木,是剛從山頭上自家地里挖來的。這里的傈僳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會穿上一件藍色坎肩。那是一種手工縫制的雙層棉布坎肩,干活時穿上它,可以減緩與肩膀接觸部位的壓力。在過去,這種坎肩是用麻布織成的。云南民族博物館里陳列著各個民族的傳統服飾,在傈僳族的標牌上寫著“多以自織麻布制作”。
入夜天寒,一群人圍坐在謝金海家的火塘邊上烤火聊天。除了我們和謝金海夫婦,還有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和從深圳打工回來的女兒。聽我說到麻布,李秀林想起小時候最怕惹爺爺生氣。那時經常穿的一件衣服就是大麻纖維搓成線織成的麻布小長襟,冬天冷的時候里面再裹上一塊簡單處理過的羊皮襖子。麻纖維很結實,所以只要被旱煙袋鉤住了衣服,憑孩童的力氣根本掙脫不了,逃無可逃。

喝下半杯杵酒,李秀林開始講述爺爺曾經去怒江傈僳自治州建立新家庭的未竟往事,回顧自己在年輕時跑到中緬邊境密支那的伐木生涯。金海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他一邊添置柴火,一邊跟我們講當年在山上用櫟樹燒制木炭的經歷。櫟樹是煉制白碳的好木材,能達到冶鐵的溫度。說來也奇怪,火塘里劈啪作響的薪柴,大多是去年夏天一場泥石流的饋贈。在封山育林,薪材林非常有限的今天,山上被泥石流沖下來的樹木,成了解決村民薪柴問題的一大來源。那場泥石流中,李秀林家的四五萬條魚苗被挾裹而走,豬舍和羊圈也未能幸免。
我翻出手機里在黎明街上拍到的一副傈僳文門聯,讓他們幫忙翻譯上面的內容。這套老傈僳文,是英國中華內地會傳教士富能仁在云南發明的,沿用至今。富能仁的后代寫就的傳記文學《山雨》,記錄了富能仁在云南特別是傈僳人聚居區傳教的傳奇一生。書中記載,富能仁在第一次和傈僳人見面時,就著火塘發出的光,把他們發出的聲音用拉丁文記錄在紙上。那些傈僳人睜大眼睛,看得發呆。
“他把我們的話拿走了,我們就沒有話可說了。”火塘邊有人抱怨說。


德國民俗學家Konrad K?stlin曾用“長時間燃燒的火爐”來形容作為概念的“日常”。這個比喻拿來對照傈僳人和他們的火塘生活,再貼切不過了。黑亮的火塘和它邊上那些凳子所界定的空間,是傈僳人埋鍋做飯的廚房、燒火取暖的壁爐,同時也是呼朋喚友的會客廳。就連那怒江人家做杵酒,蒸熟后加入酒曲密封,也得放在暖烘烘的火塘邊上,拌上老鄉們的家長里短,一起發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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