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與幻象

編者按：

曹有云的詩里有遼闊無垠的青藏高原，以及它碩大血色的太陽。而在刺眼的西域陽光下的生存狀態，更是他思想與詩寫的重點。他的詩既有浩渺無涯的大漠，自由馳騁“死而不亡”的人類精魂，又有“毛毛蟲”一樣的汽車，落葉一樣的人生。有難以抑制的抒情，也有不動聲色的哲思。青海是出詩人的地方，尤其在現當代。

李暉在“白蘆鎮”里觀察著，行走著，思考著。他看到的一些世相，可能與他人類似。但那些“閑散的居民，他們/有自己的一天，十年，一輩子”，則是時空遭遇詩化的魔力。那些被遺棄的歲月，易碎的記憶，在文字的細紋里閃著揮之不去的感懷之光。而白海的“星夜”則在老宅、在故鄉的沙洲、在貨郎擔子和混雜于稻秧里的稗子上。中年懷鄉的主題，讓詩的根深入歲月的泥土，深入情感的源頭，可讀可感，親切自然。范朝陽的詩，并非只有所謂的口語的前衛，他的鋪排你會覺得似曾相識，而其中的跳躍與修辭的力道，是許多此類詩望塵莫及的。這也正是他強烈詩性的源頭。朱燕的詩里，既有“洞悉長江的小心思”，又有對“同一句贊美”的敏感。女性的細致充盈著詩行，詩里的“煙花”氣息并不濃郁，而揚州女子的心思卻浸潤詩行。

潘志遠近年來的詩寫，已從側重于敘事升華為側重于追尋事物之間的關聯，再巧妙地以修辭，準確呈現出其間的妙味。這一組詩里的味道十足，耐嚼耐品。方述懷的詩意同樣在懷舊的追憶之中，故土、親人遺留在過往的點點滴滴，在今天的詩人心里都是一杯醇酒、一行情詩。王國駿在詩中能將想象與意象有機融合，思想深度與詞的對應也能如此同步。楊華、南木子、原振東、吳海龍、江柳岸、劉佳琳、趙西忠、胡毅、石其勛、楊道武、黃自強、李強、陳懷潔等等，一大批正在關注日常、打磨思想的寫作者，也以他們的用心之作，回應現實給予的碰撞。當下詩寫的生態，在這里可見一斑。

牽 ? 念

我牽念

保險公司副總裁

華萊士·史蒂文斯先生

小心翼翼放置在田納西山巔

那只渾圓空蕩

魔力四溢的灰色壇子

我牽念

文弱木訥的昌耀先生

在草原黃昏遭遇的

那血酒一樣悲壯的一百頭雄牛

和一百九十九只威猛的犄角

和一支嗚嗚幽咽的號角

我牽念

羅丹大師文質彬彬的

秘書里爾克先生

在巴黎植物園洞察到的

那只在一千根柵木內懷揣宏愿

團團打轉的豹子

我牽念

那游蕩在語言和夢的灰燼之上

一切死而不亡的精魂

真相與幻象

街道上擺滿了

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汽車

一大早開始

它們就像肥胖的毛毛蟲一樣

在蠕動

直到夕陽隱入樓群

瞬間

一輛金色的馬車

自彩虹似的天橋

飛馳而過

自毛毛蟲們疲倦、惱火的頭頂

飛馳而過

氧 ? 化

買了一個銀質茶杯

龍飛鳳舞，銀光閃閃

幾個月后，我驚慌不已

栩栩如生的龍頭鳳尾泛出

淡淡的黃色乃至黑色

失去了起初雪花般的光澤和亮潔

老銀匠瞟了一眼坦然地說

氧化啦，這是好事啊

說明純度高

是貨真價實的真金白銀呢

是啊，世間萬物

包括金銀銅鐵木石土

包括我們尊貴的肉體

都會氧化，都會腐朽

但，也有例外

比如流傳至今的經典

比如經典里那些

如光般輝耀的篇章、段落、詩行

它們，都不可被氧化

在時光的砂礫和世事的洪流中

越磨越光，如星如火，綿綿不絕

支 ? 撐

我們樂觀

至少如常地生活下去

依賴的往往

不是那些長遠而弘大的目標

反而是一些渺小瑣碎的事物

比如一頓周而復始的家常便飯

一杯清淡的茶飲

一部淺薄的電視劇

一本翻了又翻的閑書

一首歌，一幅字畫

一個人

是這些

堅韌而頑強地支撐了

我們隨時會陷入困境

或者無聊深淵的無常一生

九 ? 月

九

數之大者

道之盡頭

萬眾不可僭越之至尊

陽氣沖天

烘烤萬物成熟

果實們渾圓飽滿，驕氣四溢

大地彌漫腐敗的濃烈氣息

勃勃生機戛然而止

九九歸一

季節輝煌的勞績即將清零

四野靜穆

孤獨者陷入沉思

尋覓那隱秘在叢林深處

被落葉遮蔽了的第一個臺階

思謀著該如何重新抬起、投下

那審慎而隆重的第一步

想起來年雨雪霏霏中

蹣跚而來的春天之軀

半是喜悅，半是哀愁

九月啊

九月如電如火，即將寂滅

即將成風成夢

誰虛度了深邃如淵的九月

誰將虛度昂貴如金的一生

她 ? 們

是愛也，動太陽而移群星。

——但丁

但丁遇見的貝雅特麗齊

倉央嘉措遇見的瑪吉阿米

葉芝遇見的茉德·岡

她們，她們啊——

是人，是神，是魔

是一見鐘情

一生一世不能更移的初戀

是亦真亦幻

三生三世沒完沒了的夢魘

是反復無盡的

失眠、懊悔、嘆息和疼痛

是滔滔不絕的

抒情、描摹、思想和詠贊

是瀟瀟秋雨中綿綿不住的回憶

是鼓舞有情人

攀越地獄、凈界、天堂之路

燃燒不息的太陽、星辰和玫瑰

是釀造詩歌之酒的隱秘窖池

是生成文藝巨樹的幽暗淵藪

凌晨夢醒夢：漂浮的城

我看見

一座城

燈紅酒綠中喧囂不息的城

在大漠深處

和落葉、沙塵裹挾在一起

突然飄浮了起來

一串彩色氣球般縹緲無定

不知所終

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在最后的秋天

秋天最后的風中

我們搬家了

搬走了城里所有的圖書

所有的果實

所有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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