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首《不第后賦菊》,是唐朝人黃巢科考落第后寫的。
唐朝流行牡丹,黃巢卻偏偏愛菊,他通過詠菊,托物言志,充滿力圖改變命運的豪情壯志。其實,黃巢家生活本就富裕,祖上幾代一直到他都是鹽販子。在黃巢所處的晚唐,販私鹽是非法的買賣,但若在初唐,他家的買賣卻是合法的。
在唐朝之前,食鹽生意被官府壟斷的情況不少,但大都只是臨時性政策。隋朝初年(581年),天下逐漸安定,官府開放禁令。直到唐朝中期,私人采鹽販賣都是合法行為,只要繳納市稅即可。
唐朝的鹽,產量很大。從南到北的沿海地區,都有海鹽出產,河東、關內等區域還廣泛分布著鹽池,四川的井鹽也很出名。唐朝前期,官府也管理著一些鹽池,但主要用于滿足軍國之需。
到開元年間,唐玄宗當了皇帝后,事業心很強,常年對外征戰,軍費開支很大,于是他聽取大臣建議,在一些鹽池設立了鹽池使,征收鹽稅。不過,百姓用鹽并沒有受到太大波及。詩仙李白,口味便偏咸。有一年,他游歷到了宋州(今河南商丘),便以鮮紅的楊梅蘸上雪白的吳鹽,當作上好的下酒菜。
不過,唐朝百姓能輕易吃上鹽的日子很快便結束了。安史之亂讓唐朝財政陷入困境,唐肅宗繼位后,急需資金平亂,如何創收,成了大難題。這時,一位復姓第五、名琦的官吏提了個建議:把食鹽的經營權收歸官府。
與加征人頭稅相比,這種法子更狠。戶籍人口變數大,流民和黑戶不少,人頭稅實際上不能人人征到;但鹽人人都得吃,官府實行專賣,把稅加到鹽價中,這樣,稅收了上來,還不必擔心稅源問題。唐肅宗心里犯嘀咕,發這樣的財厚道嗎?大臣告訴肅宗,顏真卿在滄州和叛軍交戰,就使用了這法子籌集軍費,效果很好。而且,食鹽專賣不是唐朝人發明的,而是老祖宗的經驗。
春秋時期,齊恒公手下名相管仲就提出了“官山海”的思想,海,就是用海水煮鹽。食鹽由民間制作,官府收購、出售,齊國很快富了起來,齊桓公因此成就霸業。后來的漢武帝,常年對外征戰,為了創收,任命桑弘羊理財,搞了個“籠鹽鐵”,鹽由官府收購、銷售。最終,漢武帝成了一代雄主。如今,國家經亂,要挽狂瀾于既倒,自然也要采取非常舉措。
唐肅宗最終采納了第五琦的意見。于是,乾元元年(758年),第五琦主持改革,創造了“榷鹽法”。就是產鹽地設鹽官,鹽民編入亭戶,免其徭役;但產的鹽都由官府統一收購、銷售,禁止私賣。“榷鹽法”讓唐肅宗很滿意,推行僅僅一年,便增加了40萬貫收入。
但這一方法缺陷明顯,從生產、運轉,再到最后零售,都由官府操作,經營成本高,開支大得不行。所以,過了幾年,到唐代宗寶應元年(762年),劉晏當了鹽鐵使,再次改革:直接將鹽稅加入鹽價,批發給官府認為靠譜的商人,再由商人賣給普通消費者,官府省事不少。
搞批發的改革很成功,十幾年間,鹽業收入增至600余萬緡,史稱“天下之賦,鹽利居半”(《文獻通考》等)。鹽業已然成為唐朝財政收入的支柱。唐王朝在安史之亂后能起死回生,鹽業功不可沒。唐朝統治者終于發現:掌握了鹽業,就等于掌握了一座金山呀!
此后,食鹽專賣,便成了唐朝的定制。這些從官府售出的鹽,叫官鹽,合法,但特別貴。比如第五琦改革,《新唐書》都忍不住吐槽:“盡榷天下鹽,斗加時價百錢而出之,為錢一百一十。”本來老百姓花10文錢就能買1斗鹽,結果他一改革,鹽價暴漲到110文錢1斗。到了劉晏改革,讓商人當二道販子,鹽商還得從中撈一筆,食鹽價格再次暴漲。唐德宗貞元年間(785—805年),長安每斗鹽漲至400文錢。鹽的成本不高,可統治者一壟斷,卻成了“天價鹽”。
食鹽生意被壟斷,很多鹽商因此成了暴發戶。白居易寫過一首《鹽商婦》,講一個平常人家女子,嫁給了鹽商,過上了奢侈生活。白居易感慨:鹽商本是給皇帝賺錢,但他們老奸巨猾,自己私家賺的比給官家的還多。很明顯,白居易是在抨擊鹽商通過特權牟取暴利。

詩的最后,白居易還意味深長地寫道:“好衣美食有來處, 亦須慚愧桑弘羊。桑弘羊,死已久,不獨漢時今亦有。”鹽商有好衣美食,還得感謝人家桑弘羊啊。桑弘羊在漢朝搞食鹽專營,時間很久遠。但不止漢朝才有“桑弘羊”,如今唐朝也有呀,不然鹽商哪能這般斂財?
羊毛出在羊身上。與鹽商奢靡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百姓的窮困。官府抬高鹽價批發給商人,商人也要牟利,兩家成本都要轉嫁給百姓。韓愈寫過一篇《論變鹽法事宜狀》,據記載來看,當時有錢買鹽的人,只有十之二三。大多數人,只能用雜物和糧食換鹽,有時數斗谷子,才能換得一斗鹽。有些吃不起鹽的窮苦人家,只好天天吃清水煮野菜。
百姓買不起鹽,總得想法子。既然有市場需求,就有人鋌而走險,私鹽開始泛濫。官鹽價格昂貴,私鹽即使打五折,鹽梟也能賺得盆滿缽滿,老百姓也肯定愿意去買鹽梟走私的廉價鹽。
而為了維持財政收入,唐朝統治者對私鹽打擊十分嚴厲,最初規定,私販一石鹽就得判極刑。后來更嚴苛,販私鹽者,街坊鄰居也得“連坐”。為了對抗官府緝捕,鹽梟開始組織武裝反抗,遇到災年,鹽梟就成了農民起義的中堅力量。
黃巢,便是晚唐時山東曹州(今山東曹縣)的一名普通鹽梟,想通過科舉考試用知識改變命運的希望落空后,他回到故鄉,重拾私鹽生意。后來,他響應王仙芝起義,完成了從鹽梟到農民起義軍首領的轉型。而王仙芝,起初也是一個鹽梟頭目。
五年后,當年的那個私鹽販子黃巢,終于坐在了長安宮殿上,實現了年輕時的豪言壯語。雖然他的起義后來很快便失敗了,但這次起義后,唐朝已是名存實亡,故有史家稱:唐室實亡于黃巢起兵。此外,五代十國中,吳越國的開國之君錢镠,前蜀開國之君王建,年輕時都販過私鹽。這些鹽梟,無疑都是唐王朝的掘墓人。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評價咸味時說:“五味之中,惟此不可缺。”鹽,本是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品。鹽業專賣,本可以維持食鹽的供應和價格穩定。然而,唐朝的封建統治者,卻以食鹽來斂財,最終免不了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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