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粲
我能感覺到李詩歌跟我們是不一樣的。
李詩歌是我初中同學的小學同學,我們認識很久了,但我真正見到他是在高中畢業的那年暑假。那時他從重慶另一邊區縣的電子廠打完工趕回梁平,也有他家里人住院的原因,但我想應該不是什么大事,因為他回來當天晚上并沒有打算在醫院里陪著。他突然給我打了一通電話,問我方便嗎,可不可以在我家住一晚上。很直接,沒有一句廢話和寒暄。講真的,我也想要見他一面,我想知道他到底長什么樣子,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在院子外面十字路口處的那條斑馬線前站了很久,紅燈停,綠燈行,但我在那里等著。太陽很大,就算是躲在陰影處,也還是很熱。放眼望去,視線里的柏油路在熱氣里蒸騰起一片扭曲模糊,像我的情緒一樣焦灼。
李詩歌坐了很久的車才來,醫院到我家的公交車班次很少,而且要繞不少路。其實中途下車,再走條小路會快很多,但是我曉得他路不熟,怕告訴他走錯了會更麻煩,只說了搭這班車到第幾站下。多余的,我沒有和他交代。所以他也不打招呼地帶了一個行李箱和兩大個尼龍口袋過來。那里面裝著他四季的衣服。
我們都盡力在電話里描述各自的長相和穿著,以及當時所處的位置。
我說得很詳細:“長頭發,發質很干燥,看起來像是燙過的,黑框眼鏡,眼睛有點小,但也不是特別小,穿著白色T恤,胸前印著藍色字母,穿灰色短褲,腿毛很茂盛。對了,我沒有戴手表。”
李詩歌只說了一點點:“短袖,短褲,短頭發,在紅綠燈下面。”
我好像看見他了,但不確定。
李詩歌又跟了句:“對了,我還提了一個箱子和兩個尼龍口袋。”
我想應該就是他了。
我家在六樓,老房子,沒有電梯。這棟樓的樓梯很怪,有些臺階修得高點,有些臺階矮點,很多人第一次走都會被絆倒。我忘了提醒李詩歌,走到家門口才突然想起來,和他抱怨樓梯設計,他卻很平淡地說其實都差不多,反正都走過來了。
我當時覺得這段話是李詩歌高中輟學在外打工多年有感。但我后來才知道,其實他只是隨口說的,他甚至在第二天爬樓梯的時候就被絆倒了。路就是路,怎么走它都是條路。走過來了,又走過去了,這樣走的人多了去了。
他帶著大包小包來讓我很疑惑,只借住一晚,這些東西是沒有理由一起帶著過來的,完全可以放在醫院里面。但我不好意思去問,總感覺這樣做會有些刻薄,像是不歡迎他的意思。到家時,母親熱情地接下了我們手里的行李,多嘴提了一句:“帶這么多東西,打算住多久啊?”
“就今天一晚,明天早上就走。”李詩歌把東西放置在一邊后,準備換鞋。
“明天要出遠門啊?我看你棉衣都帶著。”母親從玄關鞋柜里拿出拖鞋遞給李詩歌。
“是回家。”李詩歌突然笑了,他笑的時候完全沒有必要瞇著眼,但是他的表情猙獰得很,像是在夸張地笑。
后面母親也沒有再多嘴。而我當時的確是覺得有些尷尬,這樣的溝通不像是言語不通,也不像是刻意營造的窘迫。就像是滾燙的開水和噴涌的巖漿,同樣熱情,卻難以相融。
之后我們一直待在臥室里。兩個人盤坐在房間里時,我竟不知道該和他聊些什么,有很多話可以說,但不知道從何說起,好不容易開始聊起來了些什么,可是在某個節點又會戛然而止,這個節點離話題開啟那一句不會多過五個回合。
風扇的聲音一直都有,還有窗外正在修路的乒乒乓乓,我期盼著多些聲音。李詩歌突然問起我是不是分手了。我點了點頭,很詫異他為什么突然提這個。
他開始自言自語起來:“我就知道,看你頭像都改了,朋友圈也刪得差不多了。”
我感覺喉嚨里憋著口氣,發不出聲來。
“其實也沒有什么的,你這些事情。我爸這幾天準備和我媽離婚呢!”
我聽了有些吃驚,不自覺地問他:“你現在還好不?”
“其實也沒有什么事情。”他從手機里劃出一張他在西南政法大學校門口的照片,“這個學校好喔,特別大,大到你都不會以為它是一所學校。”
“你去那兒干嗎啊?”和他聊天我總是跟不上他的腦回路。
“我爸帶我去那兒做親子鑒定。”他把手機息屏了。他在校門口的照片一下子灰暗成了一塊漆黑的平面。“哎,其實也沒有什么的。”
后面我們各說各的,看到有趣的視頻會拿來分享,然后又做著各自的事情。盡管我和他是關系不錯的朋友,但我們兩個人完全不像朋友那樣放得開,都拘謹得很。
第二天他很早就起來了,卻沒有去洗漱,側躺著刷了很久的短視頻,后來他爸給他發了張圖片,是親子鑒定報告。
他把我叫了起來,說他是他爸親生的。又胡亂說著他爸一天到晚毛病多,疑神疑鬼的。
我覺得他松了一口氣。
沒過多久,他爸又給他打了通電話,說今天鎮子趕集,叫他快些回來,要給他買新衣裳和鞋子,像是孩子做了讓父親高興的事情應得的獎賞。但實際上,李詩歌因為父母外出打工多讀了一年學前班,他現在都已經20歲了。
我恍然間意識到他的歲數時,察覺到的是他已經進廠打工好幾年了。
我莫名為他感到心痛,像冷水澆在心頭。
送他走時,行李箱和那兩個尼龍口袋都還在門口。他昨晚就這么放在了那里,沒有拿出來什么,也沒有放進去什么。只是帶來了,走的時候又帶走了。我還在疑惑他隔老遠把這么多東西帶來的原因,可當我看見他背著它們緩緩地往樓下走時,突然覺得他像只烏龜,好像走到哪里都帶著那個殼。
我和他一起往小路走,去一個站點打車。我想的是夏天車里熱,讓他少坐點車,結果我們提著大包小包在那條小路上走得更久。
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交代和李詩歌的相識過程。
初中時,我每次打游戲都會隔著電腦屏幕在耳機里問身邊的同學,另一個說話的人是誰。
第一次,“我小學同學,叫李詩歌”。
第二次,“這是上次一起玩過的,叫李詩歌”。
第三次,“這是李詩歌”。
過后就是簡短的三個字“李詩歌”。
總之,就這樣慢慢認識了。
這種關系不屬于憑空出現的網友的空虛關系。我們是實實在在的朋友,一起玩游戲的時候,還會閑聊,天南海北地吹牛。
男生玩游戲基本上都喜歡搶著核心位置玩,就像假扮動畫片里的角色時都要搶著當主角,又有游戲體驗又能夠給自己營造一種莫名的自信。大多數人玩游戲都是奔著這個來的吧。
但李詩歌不一樣。他會很自覺地去選一些配角,增添他人的游戲體驗,好像他就想要有人陪他玩就可以了。
初中畢業那天晚上,我們班聚完會后扎堆上網。我和那位初中同學還專門等李詩歌上號。他是鎮上中學的,中考后有點忙,晚上才會回信息。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要暗不暗,總之讓人覺得夜未臨。李詩歌在耳機的另一邊問我們考得怎么樣,不會像他一樣去職教中心讀書吧。大伙兒都開著玩笑說,去那里陪李詩歌才好,天天玩呢!其實很久以前我就曉得李詩歌成績不好了,所以很少去打聽什么。可是那天他卻開始調侃起自己了。
夜里下半場,大家都累了,連考了幾天都困得打盹。我也有些犯迷糊,隱約聽見有人在唱歌,但是電腦又沒有點播放器。正在疑惑時,我發現群語音里李詩歌的喇叭在動。
那會兒,毛不易才在綜藝《明日之子》里奪冠,一首《消愁》傳唱于大街小巷,但李詩歌唱的是另一首——
“像我這樣迷茫的人。
“像我這樣尋找的人。
“像我這樣碌碌無為的人。
“你還見過多少人。”
他唱得很用心,但我打了個哈欠大概被他聽見了。他開始裝著跑調,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后沒有了聲音,好像連麥都閉了。
那個暑假,李詩歌陪著我們玩手機游戲,他還是玩著配角的位置。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樓下院子很吵,樓上的空調使勁滴著水。李詩歌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叫我陪他打一局。我上號后,他把我邀請進了人機房間,那是新手難度的。
李詩歌沒有說話,他給我發了條信息,說他想玩一次游戲里的花木蘭。那算是個核心位,他以前說這種事情不適合他做,他也不想去做。
我嘗試和他聊些什么,但他都沒有回復我,便也識趣地沒有再問。耳機里還能夠聽到他那邊的聲音,好像還有其他人在說話。
可能因為李詩歌從來沒有操作過這個角色,那局游戲很快就輸了。我們又開了同樣的一局,一樣的結果。我也沒有說什么,這件事情出現得很突然,但原因卻很明顯,李詩歌有點難受。
就像是夜里無聲的風,你無法向狡黠的夜打聽它的去處,靠著樹的搖擺和衣架的吱吱作響才能探尋到些許跡象。
“怎么就贏不了了呢?”李詩歌突然說話了,笑著說的,笑得很無奈,“其實也沒有什么的。”
我不曉得該怎么辦。
耳機里一直都聽得見有兩個人在爭吵,一邊說讓李詩歌早些去打工,一邊說必須要讓李詩歌讀書。而李詩歌還在游戲里邀請我再開新的一局。
我聽見了。這些事情我是聽見了的。這些事情是李詩歌讓我聽見的。我聽明白了,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一個和他在一起打游戲的人。
后來,我很少再和他一起玩游戲,初升高后很少有時間用手機。偶爾有一回,室友晚上在宿舍用我的號玩游戲,突然被李詩歌邀請進一個隊伍。我正打著瞌睡,聽見李詩歌的聲音,一下子就站了起來,扒著上鋪床邊望著手機里李詩歌賬號上閃動的麥克風。
“怎么還是大半夜不睡覺打游戲啊?”我眼睛閉久了有些睜不開,“李詩歌。”
“啊?哈哈哈,也就半夜在打游戲了,睡覺都是白天睡的,哈哈哈。”李詩歌的聲音被我按大音量鍵,整個寢室都聽見了,“其實也沒有了,還是在努力學習專業技能的。我還打算參加職工大賽,比擰螺絲,擰得最多的可以讀好點的學校,到時候這邊職教中心的老師會推薦的……嗯……”
“哈哈哈,那你加油喔!”盡管不是很明顯,但我總感覺他和我說起話來很不自在,像是另一個人念著原來那個李詩歌寫出來的稿子在和我說話一樣。
“其實啊,也沒有什么的。”李詩歌聲音小了下來。隱約又聽見了別人的聲音:“你多久去參加職工大賽的啊?不是要班主任推薦的嗎,李詩歌?”他跳動的麥克風被關了,接著一條信息發了過來,說室友要休息了,不說了。
我溜回了床上。腦子里卻一直都是那么一句話:“其實也沒有什么的。”
外面,月亮在滴水的屋檐上,再過一會兒可能就要走了,我用相機把那美麗留了下來。在宿舍的被窩里都能感覺到外面的風,我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把溫暖也留了下來。我閉上眼睛,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也沒能留下來些什么。
扮演配角的李詩歌啊,你究竟想要些什么啊,是現在走到哪兒背到哪兒的行李,還是帶你去做親子鑒定的父親?你究竟想要留住的是些什么啊,是那四季的舊衣服,還是父親抉擇后帶你趕集時買下的新衣服?又究竟能夠留下些什么啊,是手機里一場怎么都贏不了的游戲,還是電話里那場從來都沒有參加過的職工大賽啊?
故事中的李詩歌前不久來我家借宿的事情是真的。但我并不是第一次見他,卻是第一次認識他。
李詩歌和我抱怨他的職高生活時,他已經在我臥室的床上躺了快一天了。盡管他是我的朋友,但我還是因此對他有些厭煩,甚至在暗暗期待他早點離開。
取名《宛轉悠揚》,是因為李詩歌唱的那首毛不易的《像我這樣的人》。其實青春是無聲的,無論是怎么樣的青春,什么人的青春,你都不能唱,也不能說。它是長江底下的暗流,站在江畔你只能吹涼風,只有身處浩蕩江水里,被那無形的力量結結實實地敲打,你才能感受到那份力量到底會往何處去,而我們又將去往何處。我常常感覺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寫進文字里,他們都是鮮活的青春故事載體,但是我做不到也寫不好,因為我沒有進入那條流經他人故事脈絡的河流。所以,我會把寫作當作一種彌補的方式,去將那時候應該做的、不應該做的寫出來。盡管這還只是一種對自己的安慰,但對于那段怎么看都無可奈何的青春,卻算是足夠圓滿的補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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