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紅嶺
(北京建筑大學,北京 102616)
文化認同既是城市建筑遺產情感價值的重要構成,也是城市建筑遺產保護傳承動力的持久源泉。同時,城市建筑遺產作為城市文化表征和集體記憶最具象、可依憑的資源,作為城市生命歷程的物質見證,也是文化認同的重要媒介和載體。21世紀以來,從聯合國及相關國際組織通過的一系列保護城市文化遺產文件來看,其保護理念上逐漸重視文化認同的價值與功能,尤其強調場所精神和身份認同的獨特價值。①參見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關于保護與管理歷史城市、歷史城鎮與都市區域的瓦萊塔原則》(2011)、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中心《佛羅倫薩景觀宣言》(2012)相關內容。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等編譯:《國際文化遺產保護文件選編(2006-2017)》,北京:文物出版社,2020年,第151、374頁。有鑒于此,本文將基于文化認同視角,探討城市建筑遺產的情感價值、敘事性闡釋和保護傳承問題,以期拓展建筑遺產保護的研究與實踐視域,并為更好地建構城市文化認同提供新的思路。
簡言之,文化認同指的是對于個人與群體之間的共同文化的認可,表現于個體層面就是一種文化歸屬感。喬納森·弗里德曼(Jonathan Friedman)認為,文化認同在最強意義上理解,是用種族或生物遺傳的概念表達的,是給定人群的一組有特征的屬性即傳統的族群性;“在較弱意義上,它被表述成傳統,或者是每個個體都可以學習的文化遺產”。①[美]喬納森·弗里德曼:《文化認同與全球性過程》,郭健如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48頁。本文是從喬納森·弗里德曼所謂較弱意義上理解文化認同概念的,具體關注城市文化認同,強調市民作為城市文化空間的主體創造者和延續者,擁有對城市的集體記憶與歸屬感,能夠感知、學習并認同城市傳統和城市精神的意義與價值。
從城市文化和城市傳統層面上看,每一個城市尤其是歷史文化名城,都需要屬于該城市的建筑遺產來承載居民的集體記憶和文化認同?!敖ㄖ锖凸灿玫目臻g可以使不同群體通過共同的經歷走到一起。共同的身份認知形成了,傳統也創建了?!雹赱英]羅伯特·貝文:《記憶的毀滅:戰爭中的建筑》,魏欣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第10頁??傮w上說,城市建筑遺產可界定為具有一定價值要素的不可移動的實物遺存,不僅包括文化紀念物、歷史建筑群,也包括能夠體現特定城市文化特征或歷史事件的歷史場所及城市環境。納撒尼爾·利奇菲爾德(Nathaniel Lich field)提出“文化建成遺產”(Cultural Built Heritage,簡稱CBH)概念,實際上更寬泛地界定了建筑遺產的內涵。他認為:“CBH涵蓋了一系列相互獨立的對象,諸如考古學上遺址、紀念性建筑、單個的建筑物或建筑群、街道以及聯系一個群體的方式、建筑物周圍的場所、單獨聳立的塔或雕像等,甚至還能擴展至本身具有遺產價值的整個地區,或者說,它們本身沒有遺產價值,但因靠近具有遺產價值的地方而使其成為有重要意義的區域?!雹跱 athaniel Lich field, Economics in Urban Conservation,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66-67.20世紀70年代以來,世界范圍內城市建筑遺產范圍不斷擴展,尤其是貼近居民日常生活與文化情感的記憶場所的保護開始受重視,折射出當代建筑遺產保護價值觀的變遷,即文化認同的價值在建筑遺產諸多價值要素中突顯出來。正如《關于建筑遺產的歐洲憲章》所說:“作為人類記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建筑遺產應以其原真的狀態和盡可能多的類型傳遞給后代。否則,人類意識自身的延續性將被破壞。”④張松編:《城市文化遺產保護國際憲章與國內法規選編》,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7頁。
建筑遺產呈現出多重性、多元化的價值要素。從當代我國建筑遺產保護的理論與實踐來看,對建筑遺產價值要素的認識,取得較大共識的是2000年國家文物局推薦、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中國國家委員會發布的《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確立的“三大價值”,即歷史價值、藝術價值和科學價值。然而,“三大價值”還不能充分反映城市建筑遺產的獨特價值屬性,忽略了從市民的文化身份認同、情感需要、精神歸屬層面對遺產價值的認知。近年來,建筑遺產保護領域對情感價值和社會價值的重視,反映了對建筑遺產價值要素認識的拓展。
城市建筑遺產的情感價值是一種極具包容性的價值要素,兼具精神價值與社會價值,也可視為一種特殊的文化認同價值,它對我們理解身份、記憶、地方感、參與動機有重要影響。貝納德·費爾登(Bernard M. Feilden)說:“簡言之,歷史建筑就是一個能給予我們好奇(wonder)感覺,并令我們想去了解更多有關創造它的人們與文化的建筑物。……歷史建筑最初給我們的沖擊總是情感上的,因為它是我們文化認同感和連續性的象征──我們遺產的一部分。”①B ernard M. Feilden , Conservation of Historic Buildings, Oxfordshire: Routledge, 2003, p.1.貝納德·費爾登認為,建筑遺產的情感價值主要包括好奇、認同感、延續性以及精神和象征價值,而建筑遺產的社會價值本質上是一種情感價值,與對一個地方或一個群體的歸 屬感相關。段義孚(Tuan Yi-Fu)雖然沒有專門探討建筑遺產價值問題,但在討論“時間與地方”這一主題時,他以個體生命歷程為參照,間接詮釋了建筑遺產的情感價值。他說:“讓我們先來看一個人的生命,然后再討論城市的生命。人生活在同一屋里若干年,當他五十歲的時候,這屋子已經由于繁忙生活的累積而非常雜亂,它們會使他的過去有舒服的時刻,但有些卻必須丟棄,因為它們現在和未來都妨礙屋子里的通道,所以他丟棄大部分而保留對他感到有價值的?!雹赱美]Tuan Yi-Fu:《經驗透視中的空間和地方》,潘桂成譯,臺北:臺北國立編譯館,1998年,第189頁。什么是對他有價值的?段義孚由此提出“保存的熱情依能支持認同感的需求程度而升溫”③同上書,第 190 頁。的觀點,實際上確認了建筑遺 產保護的重要情感價值——強化認同感。薩爾瓦多 ·穆尼奧斯 ·比尼亞斯(Salvador Mu?oz Vi?as)認為,包括建筑遺產在內的文化遺產有很多意義,但使其成為保護對象的意義和價值主要有四個方面:“(1)高文化意義(hi-cult meanings);(2)具有群體識別性的意義(group identification meanings);(3)思想性的意義(ideological meanings);(4)情感意義(sentimental meanings)?!雹躘西]薩爾瓦多·穆尼奧斯·比尼亞斯:《當代保護理論》,張鵬、張怡欣、吳霄婧譯,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5頁。比尼亞斯重視保護對象所帶來的群體認同價值,而他所說的情感意義指的是影響個人感受和記憶的意義,實際上仍然與強化認同感相關。
在我國,文化遺產保護的先驅者梁思成于1948年以北京建筑遺產保護為例,闡述了建筑遺產與城市發展的關系,更重要的是他以對中國傳統建筑價值的認知為基礎,強調了建筑遺產的特殊情感和精神價值。他認為:“歷史的文物對于人民有一種特殊的精神影響,最能觸發人們對民族對人類的自信心?!雹萘核汲桑骸督ㄖ妮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第209頁。林源將建筑遺產的情感價值與象征價值聯系起來,認為“情感與象征價值是指建筑遺產能夠滿足當今社會人們的情感需求,并具有某種特定的或普遍性的精神象征意義”⑥林源:《中國建筑遺產保護基礎理論》,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2年,第83頁。,他認為情感與象征價值包含文化認同感、國家和民族歸屬感、歷史延續感、精神象征性、記憶載體等價值要素,其核心是文化 認同功能。
上述學者對建筑遺產的價值認識,都關涉情感價值要素,強調城市建筑遺產帶給人們文化認同感、歸屬感這一重要的情感價值。具體而言,建筑遺產蘊含的體現文化認同感的情感價值,還有以下兩方面特征:
第一,建筑遺產尤其是紀念性建筑遺產以物質載體、場所營造與象征手段,傳達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主導性的文化價值信息,并成為激活民眾的國家和民族榮譽感、自豪感的隱性公民教育載體,由此在建構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層面具有獨特的功能。弗朗索瓦絲·蕭伊(Francoise Choay)認為,18世紀法國大革命時期是法國建筑遺產保護政策發展與歷史性紀念物被正式認可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對建筑遺產價值的認識,主要強調其教育價值,尤其是作為“國家遺產”的紀念建筑所主導的國家認同價值,因其能夠傳遞具有思想凝聚意義的情感力量。①[法]弗朗索瓦絲·蕭伊:《建筑遺產的寓意》,寇慶民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64頁。在美國建筑遺產保護歷史中,“最早的保護對象是一些有特別意義的建筑,尤其是與愛國者相關的房屋。保護的主要目的是提高國家的凝聚力與自豪感”②[美]凱文·林奇:《此地何時:城市與變化的時代》,趙祖華譯,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6年,第31頁。??梢?,提升國家認同感是近現代建筑遺產保護的重要推動力,建筑遺產價值、文化認同常常與愛國主義情感、公民自豪感緊密聯系。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幾乎被夷為廢墟、85%的建筑完全被毀的波蘭首都華沙,在成千上萬的華沙市民送交老照片或講述老城建筑記憶細節的支持下,用五年時間幾乎復原重建了華沙古城,并于1980年作為特例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背后的價值依據就是其強大的文化認同價值,重建的老城是重拾民族自信心、傳承波蘭民族文化和身份認同的物質象征,它可以“鞏固和加強自己曾差點消失的國家身份”。③[英]羅伯特·貝文:《記憶的毀滅:戰爭中的建筑》,第229頁。
一般而言,建筑遺產所具有的國家認同、民族身份認同的價值屬性越高,其保護價值越大,其公民教育功能也越高。大多數國家會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保護本國具有重要政治意義或民族身份認同的紀念建筑,主要因其突出的民族象征、國家認同的愛國主義倫理價值。例如,僅以2015年中國文物學會公布的首批中國20世紀98項建筑遺產為例,其中有五分之一以上的建筑遺產具有突出的愛國主義教育和國家認同價值,如人民英雄紀念碑、北京大學紅樓、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址等。
第二,城市普通歷史建筑和歷史街區的情感價值,主要不是體現在國家認同和愛國主義教化寓意方面,而是其作為城市文脈和場所特征的基本載體,能夠承載和喚起鄉愁,為人們提供重要的可識別性感受,有助于喚起人們的集體記憶、增強人們的城市認同感和歸屬感。這種城市認同感意味著與自己所處的建筑環境有一種類似“友誼”的關系,意味著人們對建筑環境有一種深度介入,是心之所屬的場所,用段義孚提出的一個概念表述就是“戀地情結”(Topophilia),指的是人與物質環境的情感紐帶,“當這種情感變得很強烈的時候,我們便能明確,地方與環境其實已經成為了情感事件的載體,成為了符號”。④[美]段義孚:《戀地情結》,志丞、劉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36頁。例如,北京胡同四合院的價值,對于生于斯和長于斯的北京人而言,其承載的情感價值是最為割舍不掉的東西。筆者曾到北京前門街道草廠胡同調研,對出版有《昨日重現:水彩筆下的老北京》的趙錫山等五位老北京人進行訪談,他們一致認為,老建筑的情感價值最為重要,老建筑是他們集體回憶的依托,這些地方的存在讓他們有一種穩定感和歸屬感。趙錫山老人幾輩人都住在北京前門一帶的胡同里,那里明清時期的建筑遺存豐富。然而隨著城市快速發展與更新,他眼看著一些老建筑和胡同景觀在逐漸消失,于是他通過繪畫的方式讓北京“昨日重現”,以紓解和釋放心頭的那一抹鄉愁,用畫筆重建記憶中的北京老城景觀??傊?,城市建筑文化遺產所營造的地方感和獨特環境意象,不僅成為城市文化特色的表征,同時也能喚起人們的歸屬感和集體記憶感,有助于建 立人與城市環境的情感關聯。
1977年第一屆世界遺產大會通過并持續更新的《實施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作為全球世界遺產工作最權威的指導文件,明確規定世界遺產保護應遵循兩個基本原則,即真實性原則(Authenticity)和完整性原則(Integrity)。1985年中國加入世界遺產公約以來,這兩項原則也是中國建筑遺產保護的基本原則。
當代城市建筑遺產保護工作無論在理念原則層面還是實踐層面,都是一個不斷發展與創新的進程。如同建筑遺產的內涵和保護對象在不斷拓展一樣,對于何謂“保護”也有新的認識,“保護”日益成為一項綜合性活動,而不僅是保存、修繕和環境整治,還包含保護性利用、闡釋、復興、活化等更寬泛的內涵。相應地,文化遺產保護原則越來越多樣化,“從強調保護古跡遺址的原真性到保護歷史城鎮、歷史城區和歷史地區的整體性,再發展到保護文化遺產的獨特性與多樣性”①陳潔:《國際文化遺產保護歷程演變(1931—2005年)——以ICOMOS相關文件為例》,《城市建筑》2021年第10期,第99頁。。與此同時,當代建筑遺產保護價值觀的變遷,一個顯著表現就是認為建筑遺產不僅是一種與記憶相連、能夠銘記過去的珍貴文物,同時還可視為一種服務現代生活和可持續發展的文化資源和文化資本?!艾F存傳統文化的存活和與文化身份相關的價值觀的再生,對許多國家都是一些主要關注點……現代保護不是要回到過去,而是需要勇氣,結合現實和潛在的文化、物質和環境資源,承擔起人類可持續發展的重任?!雹赱芬蘭]尤嘎·尤基萊托:《建筑保護史》,郭旃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35頁。在此背景下,本文提出建筑遺產保護的一個衍生原則——強化文化認同基礎上的活化利用原則,旨在通過對建筑遺產的適宜性再開發和活化利用,挖掘和發 揮其蘊含的獨特文化認同價值。
強化文化認同基礎上的活化利用原則,主張不論采用什么樣的保護方法,最重要的是能夠清晰地表達和展示建筑遺產所在地區和城市最重要、最具文化軟實力的特征,任何對建筑遺產的活化利用,若有助于提升而非損害遺產的文化 價值,則是適宜的。阿蘭·馬里諾斯(Alain Marrinos)認為,“在全球化加速發展的21 世紀,保護歷史遺產不再是孤立地保護古建筑,更多的是保護一種文化認同,是一個與人息息相關的議題。人們需要文化根基來平衡現代化與全球化的沖擊繼續前行,這就是如今我們保護歷史遺產最重要的意義”③[法]阿蘭·馬里諾斯:《白川村的故事:保護古建筑必須與人、與文化結合起來》,《人民日報》2014年12月4日,第23版。。馬里諾斯的觀點強調,不能僅僅保護一些孤立的歷史建筑,建筑遺產保護的實質是保護一種文化認同,考慮如何讓建筑文化傳統在現代社會存續下去。建筑遺產與其他文化遺產相比,具有較強的社會價值和公共性文化意義,如何通過適宜性再開發和活化利用途徑提升其公共文化效能,激發公眾對建筑遺產的興趣以及對其價值的認知和鑒賞水平,使之成為一個城市地方認同和文化認同的象征和源泉。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只要在遵循建筑遺產保護真實性和完整性原則的基礎上,有利于增強公眾對建筑遺產的了解、賞識和文化認同感的開發和利用方式,就是對建筑遺產最好的保護,換言之,這是一種作為文化認同和教育策略的建筑遺產保護路徑。
強化文化認同基礎上的活化利用原則有兩個突出特征,一是在建筑遺產保護工作中重視社區參與和公眾參與。公共型的社區參與是公眾參與的基本形式,是城市共同體意識的重要表現。社區居民熟悉建筑遺產地的社會和文化特征,有意愿、有能力為遺產保護工作提供支持。當今國際建筑遺產保護領域,社區參與的意義日漸受到重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公約》強調社區在實施遺產公約過程中的重要性,基本目標之一就是“讓遺產走進社區生活”。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場所精神的保存(魁北克宣言)》指出,“唯有互動溝通與相關社區的參與,方能最有效地保護、利用與鞏固場所精神”①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等編譯:《國際文化遺產保護文件選編(2006—2017)》,第57頁。。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關于保護與管理歷史城市、歷史城鎮與都市區域的瓦萊塔原則》指出,“保護身份認同需要公眾參與,這是保護歷史場所必要的策略。身份認同的本質在于空間與社區之間的關系,要求社會各組成部分之間有積極的行為”②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等編譯:《國際文化遺產保護文件選編(2006—2017)》,第267頁。。社區參與有助于自下而上喚起社區居民對建筑遺產價值的認同意識,同時也是實現文化遺產生活化保護的最好場域。城市建筑遺產是動態的、社區或環境相互交融的產物,對建筑遺產的保護不應是博物館式的、“冷凍式”的保護,最好的保護是找到合理的利用模式,讓居民能夠接觸遺產并享受到遺產的社會價值,這是實現建筑遺產可持續性保護利用的關鍵路徑。
二是在建筑遺產資源規劃與開發利用方面,通過增強“可參觀性”強化文化認同感?!翱蓞⒂^性”(visitability)這一概念由貝拉·迪克斯(Bella Dicks)提出,指的是一種具有互動性、體驗性、主題性和綜合性的文化展示方法,旨在使公共文化空間、自然及文化遺產、都市區域變成一個展示場所而能夠被公眾觀賞、體驗和消費。她認為,當代社會“遺產生產同時包括拯救過去和將其表現為可參觀 的體驗,兩者相輔相成”③[英]貝拉·迪克斯:《被展示的文化——當代“可參觀性”的生產》,馮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24頁。。增強“可參觀性”實際上是對遺產的二次“價值開發”,取決于對文化的展示程度,即如何使場所具有“可讀性”(legibility),使文化價值被視為某一場所的獨特身份,吸引市民的注意力,成為增強文化體驗和文化認同感的路徑?;谖幕J同的建筑遺產保護,通過對建筑遺產和傳統都市空間進行改造與再開發,在此基礎上對建筑遺產資源進行整合性利用,介入闡釋性公共藝術,使之成為具有可體驗性、可參觀性的文化空間,讓建筑遺產更好地傳遞意義,使居民和游客能夠輕松地“閱讀” 建筑遺產、體驗建筑遺產,以此激活建筑遺產的公共文化價值,培育公眾的文化認同感,發揮建筑遺產展示與體驗城市獨特性的重要功能。當代一些主題性建筑遺產區域 以及注重文化與藝術需求相結合的歷史街區、產業建筑遺產再開發模式,已成為保護和 活化建筑遺產的重要途徑。一些再開發和活化利用較為成功的建筑遺產主題線路和歷史文化街區,往往在保護真實的歷史信息基礎上,以城市地域文化脈絡為主線,根據建筑遺產的不同特點,將其修復、營建成不同主題和功能的文化空間,探索建筑遺產與城市文化生活有機融合的路徑,有效發揮其文化認同功能。例如,北京在中軸線申遺背景下,重視整體挖掘中軸線建筑遺產與歷史場所、空間環境、歷史事件相互之間的關聯性,以關聯性視角整合中軸線歷史文化遺產,探索場景化的打造路徑,建構感知和體驗中軸線建筑遺產的“文化探訪路”,讓更多的人感受和認識中軸線的文化價值?;谖幕J同的建筑遺產和歷史街區再開發利用模式,不僅可以給予衰敗的街區和建筑遺產以新的生命,還注重把相互關聯的建筑遺產要素,用系統性、連續性的方法加以整合,通過其所營造的文化空間和文化線路,展示和傳承城市文化,提升城市居民的文化認同感。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遺產保護從文物保護轉型為與公眾生活有更多聯系的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闡釋(interpretation)逐漸成為建筑遺產保護的必要環節,也是加深公眾欣賞和理解建筑遺產的基本方法。被譽為“現代闡釋之父”的弗里曼·提爾頓(Freeman Tilden)指出:“闡釋與其說是事實上的信息傳達,不如說是通過利用原始對象、直接經驗或說明性媒介而揭示遺產的意義及其相互關系的一種教育活動。”①F reeman Tilden, Interpreting Our Heritage(Third Edition), C hapel Hill :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77, p.8.提爾頓認為,文化遺產需要通過闡釋的方式讓大眾了解,闡釋既是一種交流方式,更是一種教育活動,是根據遺產信息而建構的具有啟示和教育價值的過程,重點是傳達遺產的價值以及人與遺產的關系。2008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通過的《關于文化遺產地闡釋與展示的憲章》是專門針對文化遺產闡釋的國際性文件,從較為寬泛的意義上界定了闡釋的內涵,即“闡釋指一切可能的旨在提高公眾意識、增進公眾對文化遺產理解的活動”②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等編譯:《國際文化遺產保護文件選編(2006—2017)》,第43頁。。
當代社會,城市諸多建筑遺產由于過去連續性的記憶被打斷,或者因其與民眾日常生活疏離,如博物館中的展品一樣,需要闡釋才能讓公眾 認知、理解進而認同其文化價值。戴維·洛溫塔爾(David Lowenthal)認為,過去的遺產既是“歷史上的他者”又是“文化上的他者”,遺產的真實性 既受制于時間又受制于文化變遷,“過去不確定又不連續的事實只有交織成故事才能被理解”。③D avid Lowenthal, 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p.218.勞拉簡·史密斯(Laurajane Smith)認為,遺產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包括記憶,紀念,知識和記憶的交流與傳承,身份認定,社會文化價值、社會文化意義的認定和表達”④[澳]勞拉簡·史密斯:《遺產本質上都是非物質的:遺產批判研究和博物館研究》,張煜譯,《文化遺產》2018年第3期,第67頁。。為了讓公眾尤其是年輕一代認知、欣賞建筑遺產,一般的展示性和介紹性闡釋是不夠的,需要在此基礎上融入具有故事性和參與性的敘事策略,才能更為深入地闡釋建筑遺產及其歷史環境中的情感、記憶,提升民眾的城市 文化認同感,確保文化遺產有效傳承。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地管理指南》強調,“在展示和解釋遺址的歷史故事時,有必要選擇性地找出那些最能令遺址吸引參觀者興趣的元素;關于人類意義的故事往往是最受歡迎的”⑤[美]費爾登·貝納德、朱卡·朱查托:《世界文化遺產地管理指南》,劉永孜、劉迪等譯,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16頁。。故而,作為 建筑遺產保護重要環節的闡釋與傳承,有必 要借助“敘事性闡釋”加以強化,以 此 提升建筑遺產表達意義的能力。所謂“敘事性闡釋”,簡言之就是講好建筑遺產故事,即通過敘事性的文本、講述、展示和空間事件等方式,將建筑遺產的文化價值形象呈現和表征出來,激發公眾的記憶、想象 和 興趣,讓公眾獲得一種文化認同感?!皵⑹滦躁U釋”的主要目標并非傳遞建筑遺產的事實信息,或對其進行知識性介紹,基于強化文化認同的“敘事性闡釋”,其 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敘事性闡釋倡導多元主體共享建筑遺產話語權,共同運用形象化、情節化、生活化的講述,傳遞建筑遺產多樣性和復雜性的價值。以專家為闡釋主體的權威化的建筑遺產保護話語,將遺產闡釋視為一種專業化活動。在當代建筑遺產保護自下而上的多元參與復興的背景下,建筑遺產“敘事性闡釋”的主體日趨多元,既可以是專業人士,也可以是非專業人士。即便是專業人員對建 筑遺產的闡釋,也應融入敘事策略,聯系有文化溫度的事件或故 事,否則可能無法達成有效的傳播。正如伊塔洛·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所說:“我可以告訴你,高低起伏的街道有多少級臺階,拱廊的弧度有多少度,屋頂上鋪的是怎樣的鋅片;但是,這其實等于什么都沒告訴你”,“因為構成這個城市的不是這些,而是她的空間度量與歷史事件之間的關系”。①[意]伊塔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張宓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8頁。李娜針對歷史街區保護,提出了“具有文化敏感性之敘事方法”,提倡共享歷史話語權,從本地視角給居住在歷史街區的人們機會,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解讀他們熟悉的環境。②李娜:《集體記憶、公眾歷史與城市景觀》,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7年,第3—4頁。非專業的公眾遺產闡釋者一般是以個人生活敘事方式闡釋遺產價值,注重建筑遺產與宗譜聯系、個人生活史之間的關系,有助于還原建筑遺產的真實細節,呈現遺產價值的豐富內涵。如前所述趙錫山老人以繪畫 的方式描繪北京老城的街巷胡同;或者如作家、藝術家以文學語言和藝術形象闡釋遺產價值。柏右銘(Yomi Braester)基于城市歷史記憶視角探討老舍話劇《龍須溝》時提出,北京的都市規劃景觀需要鳥瞰才能欣賞到它的布局邏輯和文化價值,連龍須溝的龍須形也都只能在地圖上或者在鳥瞰視野中才能感受到。③[美]柏右銘:《城市景觀與歷史記憶——關于龍須溝》,陳平原、王德威主編:《北京: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18頁。開挖于明代的龍須溝原是永樂年間建天壇和山川壇時所做的排水溝渠,天橋即跨于龍須溝上,是中軸線和龍須溝的交會點。民間傳說正陽門是龍頭,天橋是龍鼻,橋下的水溝是兩條龍須。如果說專家側重闡釋北京老城規劃所體現的整體秩序,那么像老舍這樣生長于北京的作家,在其文學作品中并沒有對北京作大全景式展現,而是通過日常情境以一街一巷、一溝一水的改造變化刻畫城市空間與市民生活的關 系,闡釋建筑遺產深沉的情感價值 。
第二,敘事性闡釋通過對建筑遺產所承載的故事和事件的情感追憶,通過歷史場景再現、情境模擬與文化體驗有機結合,使建筑遺產保護與傳承活動本身也成為文化意義的生成機制。敘事性闡釋從關注對建筑遺產“物”的闡釋轉向關注“物與人 的關系”,注重挖掘建筑遺產的情感價值,即建筑遺產及其場所發生的有意義的故事,建筑遺產及其場所與家族、特殊群體、歷史事件(活動)的關聯性,從而喚起人們的集體文化記 憶,產生一種身份認同感。作家鄧云鄉追憶老北京四合院時說:“麗日當窗,你在室中正埋頭做 著你的工作,聽得窗根下面‘嗡嗡……’地響著,是什么呢?誰家的孩子正在院子抖著從廠甸新買來的空竹。這又是四合院春風中的一首小詩?!雹苤x其章選編:《鄧云鄉講北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49頁。鄧云鄉并沒有介紹四合院的建筑形制,卻成功引 發人們鄉愁般的四合院記憶。由此可見,敘事性闡釋注重以集體記憶為主線置入本地視角,強調遺產之于個人、群體在情感歸屬和身份認同方面的作用,而非遺產本體的物理真實性。敘事不僅可以強化建筑遺產的追憶性解讀,而且通過對建筑遺產的傳記式敘事,有助于將建筑遺產的文化價值視為一個動態演變、持續發展的“故事”。借用奈杰爾·沃爾特(Nigel Walter)論及敘事對歷史建筑保護意義時的觀點,即“讓我們不禁想知道,這個‘故事’接下來會走向何方。敘事使我們參與并喚醒我們的需要,甚至是責任,讓我們把‘故事’向前推進”①Nigel Walter,“From Values to Narrative: A New Foundation for the Conservation of Historic Building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eritage Studies, 2014(6), p.645.。此外,建筑遺產展示中經常運用的歷史場景再現和情境模擬策略,或者“活態博物館”模式,也是一種敘事性闡釋,它不僅可以還原歷史原貌,讓老房子活態展現老式生活,還可以通過游客和社區居民身臨其境的參與,讓歷史與現實鏈接,從而激發文化的認同感。此外,還可以通過有敘事元素的場景設計、公共藝術的介入營建一種特殊的歷史氛圍,強化建筑遺產、歷史事件與居民日常生活的聯系。
第三,敘事性闡釋是一種旨在建構主流文化認同、具有價值導向性的闡釋?!皵⑹?化”本身是含有價值取向的意義生產系統,敘事主體會把價值性判斷甚至權力關系和意識形態置入敘事文本,使之對遺產的闡釋成為一種具有價值立場和教化寓意的活動。如前所述,弗里曼·提爾頓認為遺產闡釋本質上是一種教育活動。與自然遺產相比較,建筑遺產的教育價值更為顯著。在近現代建筑遺產保護運動的發展歷程中,可以從被保護對象的選擇上明顯看出保護所承載的教化功能。當代建筑遺產保護中挖掘建筑遺產本身的價值意義并通過社會或國家層面的主導性敘事加以強化,是建筑遺產尤其是紀念性 建筑遺產的一項重要社會功能。
實際上,敘事性闡釋作為一種建筑遺產傳播策略,在建筑遺產文化旅游業中已得到運用,如遺產地導游往往通過 講述遺產故事來吸引游客。需要強調的是,敘事性闡釋雖然會融入一定的想象成分,但講述遺產故事時應當建立在歷史真實性基礎上,不能將一些完全虛構甚至錯誤的意義附加到建筑遺產之上,如此只能引發人們的獵奇心態,無助于喚起人們真實的情感共鳴和文化記憶,更不利于建筑遺產文化價值的良性傳播。因此,作為遺產保護基本價值準則的真實性原則,同樣是遺產敘事性闡釋的基本要求。
總之,城市建筑遺產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和情感價值,它以實物證據和故事的形式“告訴”我們城市的歷史和文脈,勾起人們對過往的集體記憶,維系人們對一個地方的依戀感,對提升居民的城市文化認同感有積極意義。文化認同建構與城市建筑遺產保護傳承兩者相輔相成,文化認同是城市建筑遺產保護傳承的持久動力和基本目標,建筑遺產整體保護與傳承是抑制城市文化和身份認同失落的重要路徑。強化文化認同的城市建筑遺產保護、闡釋和傳承模式,有助于留住城市的鄉愁,建構我們的城市文化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