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振耘,閆方潔
(1,2.華東師范大學,上海 200241)
習近平總書記多次指出,文化認同是最深層的認同,是深遠持久的力量。尤其是在全球化深入發展的時代,文化認同的作用日益突出,構成了國家、民族認同的基礎。青年一代是社會主義事業的接班人,因此,著力塑造青年群體的主流文化認同,使其在青年確立人生理想、選擇生活方式中起到關鍵的作用,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然而,對于成長于網絡社會、消費社會的當代青年來說,娛樂化、平民化、商業化的大眾文化,相較于敘事宏大、口吻嚴肅的主流文化來說,顯然在吸引力、感染力上具有毋容置疑的優勢。因此,如何超越狹隘的對立視角,通過“出圈”和“嵌入”的方式構建大眾文化與主流文化的內在通路,從而發掘大眾文化對主流文化認同塑造的積極效用,成為了新時代青年工作亟需解決的命題。
“大眾文化”一詞是舶來詞,是20世紀40年代以來隨著工業社會的日趨完善,在西方興起的以大眾傳播媒介為載體、基于市場規律運作、旨在使大眾獲得感性愉悅的商品化的文化形態。在當代中國,許多學者也對大眾文化給出了總體定義,例如趙勇參考兩種最為流行的概念定義指出,對應于“Mass Culture”的概念,可以說“大眾文化是伴隨著工業革命的進程、借助于大眾傳播媒介、被文化工業生產出來的標準化的文化產品”;而對應于“Popular Culture”的概念,則可以認為“大眾文化來自于民間,與民眾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它甚至是‘為普通民眾所擁有,為普通民眾所享用,為普通民眾所鐘愛的文化’”。①趙勇:《大眾文化》,《外國文學》2005年第3期,第66頁。胡疆鋒認為,“大眾文化是指使大量普通市民獲得感性愉悅的日常文化形態,從根本上說具有娛樂文化的性質”②胡疆鋒:《反文化、大眾文化與中國當代青年亞文化》,《新疆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第110頁。。總體來說,中國語境下大眾文化的內涵與外延與西方大體相近,同時又是對流行于民眾之間的多種日常文化形態的統稱。例如,衣著、飲食文化以及面向民眾的傳媒、文藝作品、文化設施等多種文化形式,還有這些形式所催生的閑暇生活方式以及相應觀念等,都被視為大眾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西方語境中,“大眾文化”多與“精英文化”相對立;在中國語境中,人們則常常將“大眾文化”與“主流文化”相對而言,強調二者之間的差異與沖突。其一,從功能和目標來說,主流文化指代在一個社會體系中具有領導地位和意識形態性質的文化領域,它所發揮的作用是建構執政群體的行動準則,并對民眾的行動與觀念進行總體的引導、教育和規范,和旨在讓人們消遣閑暇、培養興趣的大眾文化在功能和目的上大相徑庭。其二,從視角與精神內涵來看,主流文化關心的是社會歷史宏觀命題的整體走向,它所表達的內容往往是關于社會的整體結構的情況及其合法性,通常需要指明社會的理想價值、發展方向等頂層設計因素;相比之下,大眾文化在內容、題材上更加貼近于具體的生活,在表現上著重于對某些特定人物、場景、事件的細致描述,并較為直觀地表現人們的共識和日常價值觀,因此能充分引發受眾的興趣、激起受眾的情感反饋,這就體現出兩者之間在內容表述上的差異。其三,從主體與表達方式來看,主流文化是在一個社會、一個時代受到倡導的、對社會價值塑造起主要影響的文化,這決定了其傳播和表達途徑是政治宣傳、教育等官方渠道;而大眾文化主要依托于產業、資本和市場進行生產與傳播,同時也大力接納“草根”力量的參與,因此它的表達形式更為多元、自由和個性化。
總之,在當代中國,主流文化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吸取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和世界優秀文化遺產,體現社會主義國家意識形態的文化形式,具有先進性、系統性、時代性特征的“官方”文化;“大眾文化”則是在中國日趨繁榮的商品經濟背景下產生的“世俗”文化體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兩者的確呈現出上述的沖突和對立,尤其是在先前較為嚴肅和模式化的宣傳教育工作背景下,作為追逐流行與時尚的青年群體常常更加敏銳地感受到“大眾文化”與“主流文化”之間的格格不入。
然而,隨著全球化與市場經濟的持續深化以及網絡媒介與通信技術的升級換代,“Z世代”青年的生活經驗發生了重大變遷,對兩種文化的理解也超出了傳統的理解框架。所謂“Z世代”是指出生于1995—2009年間的一代人,他們一出生便與網絡信息時代無縫對接,深受數字產品和信息技術的影響。①敖成兵:《Z世代消費理念的多元特質、現實成因及亞文化意義》,《中國青年研究》2021年第6期,第100頁。他們既消費著各式各樣的大眾文化產品,也對主流文化的闡釋與傳播有著自己獨到的理解,在他們的世界中“主流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互動、交織與融合日趨頻繁。大眾文化超出了娛樂與消遣功能,已然成為了青年認識世界、感悟生活和理解社會的重要中介,他們即便在學習主流文化時,也不免借用熟悉的大眾文化媒介和元素,以自己更為熟悉的方式對其進行重新編碼。不僅如此,青年們更是時常創作出一些流行體裁的大眾文化作品,以此表達自己對主流文化的認同感,那些具有專業素養和文化底蘊的青年則創作出優秀的文學、繪畫、音樂和動畫等作品,或是分享歷史、社會方面的知識和觀點,以此助力主流文化的傳播。諸如,近年來在“B站”“豆瓣”等網絡流媒體與自媒體平臺上,青年用戶們積極地討論國內外的時政新聞和社會熱點問題,并且發布了諸多有關主流文化的視頻和評論;在香港風波、中美貿易戰、新冠疫情、臺海問題等重大事件上,不少青年通過短視頻創作來表達自身對國家利益的維護和對民族文化的認同。
這一變化的產生是有其客觀原因的。一方面,市場經濟和商業化的浪潮推動了中國文化產業的繁榮,青年們所愛好的體育運動、手工藝、繪畫、攝影等興趣都有了更為專業和成熟的資源支持;在網絡時代的背景下,大眾文化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與更豐富的創作資源,他們所熟悉的影視、動畫、游戲、現代音樂等文化作品都在互聯網空間中發展得欣欣向榮。青年以大眾文化的視角闡釋主流文化是時代進步和互聯網媒介發展的必然結果。另一方面,主流文化在持續通過既有系統影響青年的同時,也采取積極的行動融入網絡融媒體環境。例如,近年間共青團、新華社、央視等主流媒體紛紛入駐網絡社區與自媒體平臺,同時也推出了諸多闡釋主流價值的大眾文化作品。總之,隨著大眾受教育程度的提高、文化的普及以及網絡上升為主導性媒體,主流文化無法將自己置身于真空中,大眾文化的“跨界”與主流文化的“收編”變得司空見慣,二者之間的“分水嶺”日趨淡化。由此一來,身為“Z世代”的青年們早已習慣于在閑暇時收看和閱覽網絡平臺上的時政新聞訊息和主流影視作品,也會通過互聯網的在線反饋功能對社會事件發表即時的評論和觀點,運用青年群體的獨特話語和詼諧口吻表述自己對主流價值體系的理解和看法,在網絡社區與自媒體平臺上生產出視頻、文本和圖片拼貼等文化作品。當然,青年群體以“狂歡”的姿態參與到與主流文化的互動時,也要警惕過度的娛樂化和戲謔化可能導致的價值誤區和意義誤判。
但無論如何不可否認的是,雖然當代大眾文化和主流文化的多方面差異和對立客觀存在,但時代的發展與社會的變遷已經為青年認識和理解主流文化提供了多樣的渠道,并且為主流文化和大眾文化之間關系的彌合創造了契機。隨著“Z時代”成為當代青年的生力軍,大眾文化在青年的文化生活之中已然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而且對青年主流文化認同的塑造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由此必須受到重視及合理的引導。不論是主流文化的敘述者,還是愛好大眾文化的青年群體,都不應故步自封,不應以文化矛盾、代際矛盾的刻板印象與狹隘視野來看待青年與大眾文化及主流文化間的關系,而是應該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緊跟時代步伐,盡可能發掘大眾文化在塑造當代青年主流文化認同中的積極效用。
文化認同的基本目標是使大眾理解和認可特定文化體系包含的理想、價值、理念與規范。從廣義上來說,文化本身是人們在生活之中創造意義的活動,英國文化學者威廉斯指出:“我們所使用的文化一詞蘊含兩種含義,一指群體意義上的整體生活方式,一指個體致力于藝術和知識探索的創新過程。有些論者只談論文化的單一含義,我始終是堅持兩者并舉、不可分割的。”①[英]雷蒙·威廉斯:《文化是通俗的》,高路路譯,《上海文化》2016年第10期,第15頁。文化認同也應當從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日常行動之中逐步凝聚形成。葛蘭西也指出:“現代理論和群眾的‘自發’情感之間存在量的程度差異,而不是質的差異。它們肯定可以相互轉換。”“不可以把所謂‘科學的’哲學的東西,同只是觀念和意見的片段匯集的、日常和大眾的哲學分割開來。”②[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等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53、373頁。任何先進的理論和思想的體系都應當在群眾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中進行磨合與大眾化,方能獲得真正認同。因此,塑造青年對主流文化的認同,不能夠僅僅關注個體在教育和知識方面的進步,而須將主流文化觀念和他們對生活的認知密切結合,進而使其產生“由衷”認同。
而主流文化慣常采用的宏大敘事和理論演繹的敘事方法,有時使其內容較概念化和抽象,不能很好地適應于青年群體的文化趣味和精神生活,引起青年們足夠的關注和理解。用本雅明的一個形象比喻來說,應當重視文化“在活生生的社群里發生的影響”,好比“往看不見但必須知道的鉚釘接口里注入機油”,而如今主流文化內容的傳播,卻像“爬上渦輪機往里面倒機油”③[德]瓦爾特·本雅明:《單行道》,王才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頁。那樣。例如,教科書、官方媒體或是以理論化的口吻回顧歷史、講述馬克思主義的原理,或是對社會發展的根本問題和大方向作出頂層設計,等等。這些內容在思想邏輯、理論體系方面清晰而嚴謹,但由于與具體、可感的現實生活缺乏直接聯系,導致青年的認識也往往只止于概念和話語,無法做到內化于心、外化于行。
相較而言,大眾文化雖然不像主流文化那樣有著嚴格的理論基調,但在內容上呈現出了高度“現實性”的特征,即能夠充分聯系現實生活中個人的各種情感、行動等細節,選取細微的對象和具體的過程加以描述,形成直觀可感的內容,能夠通過感性、現實的因素吸引青年群體的興趣,并且依托于微觀化、個體化的敘事風格讓青年更充分接納和領會文化作品中的意義和理念,讓青年感受到它所敘述的內容和自身的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從而能夠更為貼近青年群體的生活,從日常的舉動之中潛移默化地影響青年的觀念。正如東歐馬克思主義者赫勒所指出的那樣,“日常感覺、日常思維和日常情感”三個理論上有所區分的因素“同時并相互聯結構成人的認識和人的行動的特征,在實質上是彼此不可分的”④[匈]阿格尼絲·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95頁。。人們在日常生活的實踐過程中總是會憑借情感、感覺、經驗等感性和直觀因素推動認知與思維的發展,而大眾文化在這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它能詳細地描繪社會環境、風土人情,尤其是能夠從個體出發表現單個角色的性格、經歷,因此能夠讓青年受眾們有“代入感”地體會到故事、音樂和畫面中的情境與人物形象,將文化作品中的情境、角色和氛圍與自己的生活經歷、心理狀態相聯系,催生感性上的觸動與共情,進而讓他們對這些生活化意象背后的內涵與觀念產生認同。
不僅如此,隨著人民群眾的生活條件與精神素養的提升,他們在社會生活中所感受和應對的問題越發多樣與復雜,希望能夠在公正、合理的條件下追求幸福生活與價值實現。在這一背景下,近年來的大眾文化不再僅僅著力于刻畫個體的行動、情感和信念,也在不斷拓寬自身的選材和意義內涵,增進自身的公共關懷和價值意蘊,開始更多地涉及青年們對理想的社會結構、有效的制度體系、公平正義的維護等諸多現實命題的思索,與主流文化達成越來越多的共識。現今許多面向青年的優秀大眾文化作品既展現出宏大的世界觀和歷史觀,也將這些背景和具體的敘事有機結合,兼具“公”“私”的現實色彩。
對于當代的青年群體來說,“娛樂”不再是大眾文化的唯一功能,他們以網絡為平臺對一些大眾文化作品中蘊含的嚴肅的社會意義進行深入思考和積極討論。例如,2022年7月在“B站”上流行的視頻《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描述了六十余歲的“二舅”少時意外致殘,又遭遇諸多困難之后依靠種種手工活計維持清貧生活的故事。圍繞著這一短視頻,年輕網民們迅速產生了一系列觀點和爭議,許多人欽佩于“二舅”面對苦難的豁達、堅韌精神,但也有不少網友質疑“二舅”的經歷和精神內耗的關聯,并指出其中隱含的社會不公和貧富差異等問題,表明不應“歌頌苦難”,等等。這一短視頻無疑是大眾文化的產物,而青年網民們的爭論和態度則表現了他們既希望磨礪自己面對困難的精神意志,同時又盼望公平正義的社會環境,折射出青年群體關于“美好生活”直觀而深刻的價值追求。
而受到大眾文化環境和青年文化氛圍的影響與啟發,近年來的主流文化也不再僅僅在理論教育、政策引導和宣傳的傳統場合展現自己,而開始像大眾文化那樣關注更具體的現實,從青年的日常生活、感性認知和心理特征入手,運用時事新聞、人物模范、流行元素等具體化的內容感召和打動他們,開始借鑒大眾文化的內容架構和敘事模式,在青年文化認同塑造中增添經驗和感性著力點。例如,“共青團中央”“央視新聞”“新華社”等官方媒體在入駐“B站”等流媒體平臺之后,將諸多關于時事新聞的播報、評論節目和青年喜聞樂見的網絡“梗”、動畫形象等流行因素相結合,將各類關涉社會、國家和國際事務的觀念與要素和青年的文化生活相聯系,促使青年在大眾文化的環境和氛圍下逐步理解、內化主流文化的理念和觀點。
總之,大眾文化著眼于青年的“日常”世界,以具體化、情境化內容敘事呈現出濃厚的生活氣息和年輕化趣味,對青年的認知、審美、判斷與生活方式的選擇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以悄然卻高效的方式塑造青年的思想、情感和價值觀念。通過大眾文化這個管道,主流文化能有效移植入青年的生活與日常領域,兼顧宏觀層面的理論探討與個體的直觀感受,從而使青年一代對主流文化認同兼具思想的深度和情感的溫度,提升認同的持久性與長效性。
文學研究者詹金斯對于主體與文化作品的關系進行過解讀,他指出:“讀者們并不僅僅是盜獵者;他們還是‘游獵者’,永遠在運動中,并非固定地‘在這里或者那里’,并不受永久性私有制的限制,而是不斷移動向另一種文本,利用新的原材料,制造新的意義。”①[美]亨利·詹金斯:《文本盜獵者》,鄭熙青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4頁。對于當代中國青年來說,隨著日益增強的主體意識,他們在面對各種文化產品時更是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積極與主動,例如大眾文化的文本、符號和意義范疇在今日頻繁地被青年所“盜獵”,成為青年表達觀念、意見和情感的素材。由此可見,對當代青年來說,文化認同的塑造和發展并不是單方面接受、內化某些社會規范、道德原則、個人理想的過程,而是具有“對話”和“交互”色彩的過程。
換言之,青年對主流文化的自主詮釋、解讀和表述,也成為了塑造文化認同的重要環節。究其原因在于,“文化認同”從來都不僅是對社會、群體中文化因素的接受和肯定,同時也是人們借助文化界定“自我”的過程。這就意味著,構建和塑造文化認同從根本上是為了讓人們能夠更好地樹立信念、認識自我、適應于社會,從而在實踐活動中更加自由地發展自身。馬克思早就強調:“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的過程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人不僅像在意識中那樣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動地、現實地使自己二重化,從而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3頁。簡言之,文化認同不僅僅是指文化的傳播和涵化,也是人們能動、自由地生產文化要素的過程,對于發展空間廣大、個性鮮明的當代青年來說尤為如此。因此,在塑造當代青年對主流文化認同過程中,不能局限于傳統媒體和課程教育體系等單方面“灌輸”的形式,必須鼓勵青年通過自主的表達和討論,產生對主流文化更為透徹的理解和更強烈的情感歸屬。即便是往日看上去一板一眼、居于“廟堂之高”的主流文化,也不得不俯就于青年人的解碼、創作和自我呈現。
大眾文化本身蘊含的多樣內容、符號和表達形式,能為青年們的“生產性”文化活動提供充足的素材、資源和意象。法國哲學家德塞托指出,大眾文化為人們在日常生活的過程之中與固有的秩序、話語和資本主導性的對抗提供了一種“策略”和“游戲”的空間,促使他們自己創造隱秘的規則和符號體系。③[法]米歇爾·德·塞托:《日常生活實踐 1.實踐的藝術》,方琳琳、黃春柳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美國學者約翰·費斯克也指出,大眾文化的消費者們通過不受馴化的、選擇性的閱讀方式與“粉絲”式的闡釋與交流行動,能夠以“生產性”的特征去再解讀和重定位既有文化體系,體現大眾的文化自主性。④[美]約翰·費斯克:《理解大眾文化》,王曉玨、宋偉杰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總之,大眾文化本身就具有被任意拼接、效仿、戲謔和挪用的自由度,能夠以多種方式承載受眾們的意見和評價。對于思維活躍、個性鮮明、熟悉網絡媒介的青年來說,他們可以借助互聯網時代的發達信息渠道和百花齊放的大眾文化資源,盡可能從多樣的角度詮釋既有的文化和社會理念,獨立地表現自己的思考和觀點,闡發青年一代所重視的意義和價值,這也成為了他們表示“認同”的新方式。事實上,今天的青年也越來越多地將自己在解碼、編碼、再創作大眾文化產品中形成的經驗,應用于對主流文化的解讀和再詮釋中。他們借助大眾文化領域的流行符號、衍生物與文藝作品等種種形式,以獨特視角和開放思維對主流文化進行再詮釋、重編碼和意義的拓展,而這些承載著青年主流文化認同的多彩表達方式,也反過來凸顯著當代青年的個性與創新能力。
大體上來說,我們可以從“文本”“場域”“產品”三個角度去透視新時代青年詮釋主流文化的方式。
首先,從“文本”的角度來看,青年們所熟悉的諸多意義符號、成句和“模因”是他們再詮釋主流文化的重要手段。“模因”也就是青年人所俗稱的“梗”,是在網絡時代對于某些被賦予特殊意義的文本、情境和形象的稱謂;它就好比大眾文化時代的“典故”那樣被青年們不斷化用、拼貼,從而承載了許多具有時代特征的寓意。通俗來說,青年們在對主流文化的解讀之中通過對各類他們熟悉和喜愛的“模因”——流行語、“表情包”、熱門的視頻片段、經典的影視臺詞等要素的運用和“變形”,一方面在表征和風格上為原本以嚴肅的說理、教導為主要形式的主流文化體系增添了通俗、活潑、幽默和多樣化的特征,使它進入青年們熟悉的“符碼”體系和“游戲規則”之中,在文本、意象上表現出青年的主體性;另一方面能借助“梗”之中多樣的意義解釋余地,為自身文化認同的具體意味提供多樣、自由的拓展空間,讓青年們以自己的符號體系延伸主流文化的解讀視角,豐富其時代內涵。
其次,從“場域”的角度來看,青年們充分利用了當代大眾文化傳播的各類媒介和信息渠道作為鍛煉主流文化認同的“操場”。他們在“留言區”與代表主流文化的“官方”們展開對話、交流和意見分享,對各類時政新聞和社會熱點加以評論,同時也在各類網絡社區、自媒體等線上交互空間中相互討論,或者借助網絡社交和群體關聯組織、參與各類集體的活動。大眾文化如今正是因為以網絡融媒體作為重要的運行載體、傳播途徑和交流平臺,才會為青年們展現自己的主流文化認同提供了多樣的場所和豐富的渠道。舉例而言,在2019年香港發生風波時,許多青年在國內外的互聯網媒體平臺先后自發地進行了“帝吧出征”和“飯圈出征”的網絡行動,以某種大眾文化興趣作為群體標志和身份象征,向著各種鼓動“港獨”的勢力進行針鋒相對的辯駁和據理力爭,展現出了青年人對于“維護國家主權與領土完整”“愛國主義精神”等主流文化價值的強烈認同感。
再者,從“產品”的角度來說,一些青年人開始充分調動自己的知識、技術和才智,在大眾文化領域創作出蘊含著主流文化內涵、理念的文化作品,并引起了主流媒體的關注和認可。隨著時代的進步,網絡媒體、文化教育、文藝技法等因素都得到了快速的發展,并使得許多青年都能夠通過相對簡捷便利的過程學習和開展大眾文化的創作活動。他們的創作也許是簡短的視頻、自媒體的文章,或是精致的插圖、風趣的漫畫等,而這種創作門檻的降低也讓他們能夠通過真正的大眾文化生產來表現他們對主流文化的認同。例如,自2015年起在“B站”播出的系列動畫《那年那兔那些事兒》就改編于一位青年軍事愛好者所創作的同名漫畫,通過“動物擬人”的“二次元”手法講述了中國近現代歷史的諸多重要事件,為青年們普及歷史知識的同時,也促使他們增進了國家和民族認同,紛紛打出“每只兔子都有一個大國夢”的紅色“彈幕”來表示自己的熱忱情感。這類以青年的視角所創作的大眾文化作品,以“年輕化”的技法、角度和語言特色展現了種種真摯的情感和以小見大的立意,從而讓青年創作者和受眾都能夠以實踐和“在場”的方式構建和闡釋自身的主流文化認知,以更具主體能動性的方式增進自身的主流文化認同。
綜上所述,大眾文化以現實性的內容品格和多樣靈活的表達形式,為主流文化的與時俱進、形式創新、有效傳播提供了契機,對于塑造青年的文化認同不乏積極價值。然而在現實中,主流文化和大眾文化的合作與融合進程并不盡如人意,兩者之間仍然存在理念和運作形式間的隔閡,具體呈現為青年和大眾文化的“圈層化”趨勢以及主流文化對于青年文化生活的“脫嵌”之舉。
首先,“圈層化”是今日青年亞文化生活過程中的一個普遍現象,它指代著青年們通過大眾文化的“趣緣”關系所結成的社群。青年們所結成的“圈層”,以興趣為中心,既具有“圈”的群體性質,又有著“層”的“等級”特征。所謂“圈”,是指青年們借助大眾文化的共同興趣而結成的社交群體,而“層”則意味著“圈子”之中依據成員對特定大眾文化作品的愛好、熟悉程度、經驗和相關的創作能力而產生隱性的“核心”和“外圍”的身份區分。“圈層化”呈現為青年人圍繞大眾文化進行社交活動,并且很少與興趣迥異者分享文化生活經歷和自身觀念的現象,更體現為他們在文化活動中對于“官方”的疏離。究其原因在于,一是大眾文化領域的門類繁多,青年的興趣因人而異,并且青年的社交活動又受到時間、地域限制,因此他們依靠愛好形成的“圈子”終究是小規模的團體,與外界的聯系本就有限;二是在這些“圈子”之中有著一些通行的“游戲規則”和話語體系,它們既穩固了圈子的“邊界”,也促進了成員的“同質化”與“分層化”①陳帥:《論當代青年的圈層認同感的話語建構》,《中國青年研究》2020年第11期,第80—86頁。,這就使得包括主流文化在內的諸多外界文化在符號和話語上與“圈內”完全不同,難以與其進行聯系;三是“圈層”所發揮的功能本就是青年人之間的興趣共享和社交活動,而主流文化的“教育”“訓導”意圖則對青年人間的關系維持發揮不了具體的作用,因此也就受到“圈子”的疏離。
其次,主流文化在面向青年的傳播中仍然呈現出“脫嵌”的性質。所謂“脫嵌”與“嵌入”概念相對,“嵌入”源于社會學者波蘭尼和格蘭諾維特的理論,原本指代經濟活動對社會關系網絡的依賴性,如今也被引申為指代各類行動在社會關系之中的依附性質,也就是說“不僅經濟行為,甚至所有的行為都嵌入到關系網絡中”②羅峰:《嵌入、整合與政黨權威的重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16頁。;相應的,“脫嵌”也就代表著某些實踐過程脫離了社會關系網,處于相對孤立的狀態。主流文化在青年之中傳播和發生影響的過程,本來應當是依托于青年的社交關系與文化背景的“嵌入性”活動。然而,由于諸多因素的沖突和矛盾,主流文化在其發揮作用時仍不免與青年“脫嵌”,具體表現為在傳播的過程中脫離青年豐富的文化趣味和社交關系,對青年的生活狀態和精神訴求不深入體認,教條化地實行思想的灌輸和宣傳。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主流文化在傳播過程中有時維持既有的說教、灌輸模式,受場所、時間之限流于形式,不易觸及青年的現實生活和內心世界;另一方面,是主流文化的宣講者們和青年間的“代溝”與身份差異導致了社交層面的隔閡,致使這些文化工作者們不能夠更有效地介入和理解青年們的社交關系、精神狀態和訴求;此外,主流文化由于內容與大眾文化之間的本質性差別,難以融入青年們的興趣“圈層”。這些都使得主流文化在沒有充分理解和接觸青年的基礎上自上而下地“移植”,最終使認同陷于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的困境。
由此可見,“圈層化”和“脫嵌”這兩種相互疏離的行動,無疑加深了大眾文化和主流文化間的成見與隔膜,促使主流文化的傳播陷入舊模式的瓶頸,無益于當代青年文化認同的建構。因此,尋求青年在大眾文化背景下“出圈”以及主流文化對大眾文化“嵌入”的有效內容與形式,才是在時代背景下塑造青年主流文化認同的重點難點。為此,必須要擯棄二元對立思維,打破“大眾”和“主流”間的僵局,主動尋求“出圈”和“嵌入”的契機,促進雙方的交流與共同發展。
所謂“出圈”是在現今融媒體時代的背景之下時常產生的一種社會文化現象,代表著某些屬于特定領域、興趣圈之內的要素突然廣泛流傳,為人們所知曉。而大眾文化和青年文化領域的許多概念、“梗”和人物形象近年也是頻頻“出圈”。在當前的時代背景下,大眾文化領域的“圈地自萌”不僅阻斷了主流文化的介入渠道,更使其自身陷入封閉、孤立,不利于長遠的發展。因此,青年群體有必要在專注于大眾文化興趣的同時著力發掘它與今日的社會環境、公共價值理念的聯系,嘗試主動與“圈外人”交流溝通,闡發大眾文化之中一些具有積極社會意義的因素;而主流文化的代表們也應當合理利用產業資源、文化事業、網絡傳媒、教育體系等途徑激勵青年群體開展彰顯自身理念和態度的“出圈”行動,主動化解圈層壁壘。
與此同時,官方在傳播和闡釋主流文化時必須采取多種手段積極地嘗試“嵌入”大眾文化與青年生活世界。這首先需要充分地調查和研究當代青年的社會生活的多方面特點,并了解他們偏好的文化領域和文化形式,只有在認知全面、了解充分的基礎上才能進行“嵌入”;其次,“嵌入”青年的社會網絡與文化領域也必須運用多樣的途徑,借助大眾文化領域的豐富渠道,采取平臺入駐、文藝創作、網絡互動、青年組織活動等方法,充分融入青年所熟悉的社交關系和大眾文化的敘事體系之中,推進主流文化觀念的符號化、故事化,盡可能適應當今青年的多元個性和廣泛興趣基礎;再者,“嵌入”也要求主流文化的觀點、理念和邏輯必須與時俱進,在考慮青年的社會樣貌、精神狀態和訴求的前提下不斷完善發展自身思想理論的科學性、批判性、實踐性,能夠在復雜的社會轉型背景中適應于青年們的思想變革與視野的開拓,具備充足的說服力。
總之,在當前中國,主流文化要持續塑造和增進青年一代的文化認同,已然難以繞開大眾文化這一匯集著青年的興趣、思想和認同感的“陣地”;唯有在形式和內容上借鑒和吸納大眾文化領域的因素,做到緊跟時代步伐,關注社會現實,體察青年的生活與心靈世界,才能夠收獲事半功倍、持久長效的穩固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