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主導文化 亞文化 青年圈層 文化疏離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青年問題之所以重要,因其很大程度上體現了整個社會文化的癥候。互聯網圈層是青年亞文化的新技術形態,是當代社會文化現實的重要組成部分,憑借社交網絡、算法大數據以及智能技術等的驅動,其影響力不斷增強。如何理性對待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并處理好這一亞文化形態和主導文化之間的關系,關乎文化創新、進步和社會的健康發展,也是抵御“反文化”滲透蔓延、防范“消極文化”現實影響的重要課題。本文研究主導文化與亞文化的關系,探討文化的開放性和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的創造力,揭示互聯網青年圈層這一新亞文化形態所引發的反叛、文化疏離問題,提出并深究“圈層自閉”弊端,探討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的價值表征、獨特性與實踐效果。希冀通過研究進一步促進文化理性的完善,深化對技術文化復雜性、文化創新及亞文化社會治理方向、有效路徑的認識。
主導文化與亞文化。文化與社會生活和人們思想意識的聯系最為密切,文化的發展是一個不斷創新的過程。在一種文化體系中,因組成部分地位和作用的不同,可以將文化劃分為“主流”和“支流”。主導文化即在特定文化體系中占據支配地位的文化形態,它從整體上規定了社會精神生活,體現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主流思想及其發展方向。亞文化作為支流而存在,是那些以地域、民族、興趣、職業等為紐帶,在特定群體中形成、并具有相對穩定性特征的文化形態,表現出區別于主導文化的生活習慣、價值觀、倫理規范、文化心理與信念。
青年亞文化是亞文化中的一個分支,20世紀20年代至60年代。美國芝加哥學派以移民問題為側重,建立起邊緣化青年群體“越軌”亞文化的研究體系。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早期,英國伯明翰學派,著重揭示青年亞文化回應霸權、“階級社會秩序”困境和社會結構性矛盾所具有的“抵抗”性意義。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跨越新千年,后亞文化范式興起,這一理論關注碎片化、個人主義的“后現代”經驗及其在年輕人建構文化身份中的意義和價值,認為其展現出短暫、流動、異質和虛擬性等后現代特征。
亞文化學術研究的推進,深化了社會對亞文化群體的認識,也或多或少地強化了對于亞文化的某些刻板印象,如美國學者科爾曼(James Semuel Coleman)將青年亞文化作為存在于成人鼻子底下的另類文化來看待,認為它遠離了主體社會建立的體系目標。承循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思想,不少學者將亞文化看作從屬文化階層與主導文化階層通過“協商”和“斗爭”最終取得的政治成果。法國學者莫里斯·迪爾韋熱(Maurice Duverger)更激烈地提出,亞文化對于主導文化而言是一種“拋棄和對抗”“本體系根本價值觀”的“反文化”。
主導文化的開放性與亞文化的創造力。以客觀態度對待青年亞文化,雖然它較多地表現出與主導文化的差異,一些并帶有明顯的叛逆特征,但對于亞文化群體及其文化真相的認知仍然不可一概而論。這是因為:其一,主導文化與亞文化存在一種長期競合的互動關系。每一種特定的主導文化固然有其維護持續性與穩定性的內在力量,但文化形態從來都不是絕對封閉和自足的,沒有任何一種文化模式會完全徹底地為下一代人所繼承,相反,開放、創新、可變遷是文化發展的常態。其二,在某種特定文化體系內部,技術、文化“他者”等因素,或有能力為主導文化的更新演進注入新的因素,使其呈現出鮮明的時代氣質。其三,通過不同類型文化之間的互化與涵化,主導文化和亞文化在一定時空范圍內能夠相互融合、轉化,進而實現文化轉型。因而,健康的社會文化發展必然包含主導文化和亞文化的碰撞和交流,從而使主流價值取向得到豐富和完善。
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相比傳統社會,步入信息化時代,互聯網圈層文化成為青年人“最真實的一種生活方式”——是他們以符號、文本為表現形式,借助于媒體所實現,由情感、技術、觀念、態度、行為共同建構的自成一體的生活體系。這種生活方式可歸屬“在一個大文化區域中那些具有獨特文化特征的亞區域”,呈現出基于年齡要素而產生的差異文化的特點,因而,可將其視為一種當代青年亞文化。
互聯網新媒體為青年圈層的文化創新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空間和潛能,拓展了文化個體及群體生產、傳播、消費和參與的路徑。借助于新媒體,更廣泛文化形態間的融匯、質疑、對照成為可能,文化調適亦得以實現,圈層文化在自我意識、主體性、價值認同、符號表達、敘事風格等方面都展現出數字文化的獨特性。年輕人參與文化的創造,改變自身和群體在社會總體文化結構中的位置,深入到文化創新進程之中。對于這一新的亞文化潮流,分析其優勢與不足,促進其吐故納新自覺揚棄,糾正其文化偏離行為,提升其創新力影響,是豐富和發展主導文化,引導和把握文化方向的重要現實議題。
在現實層面,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對于主導文化的反叛常表現為外顯與內隱的兩個方面,一是對外拆解、重構文化敘事,甚至通過無底線標新立異、網絡狂歡、暴力等方式對抗主導文化,制造社會文化疏離。二是通過想象性壁壘固化群體內容認同和控制力,或形成圈層自閉,強化內外有別的文化分裂感。
某些青年圈層亞文化對消費和娛樂的過度沉迷,僭越了理性文化意義的追求。不良亞文化通過某種被編碼過的言說施加影響,以碎片化、瞬間化、反主流、隱喻等方式,造成了文化價值觀誤導,消解圈層群體的歷史認同與責任感。如有網絡歷史虛無主義者陶醉于無極限的惡搞、解構,將攻擊對象擴大到歷史、英雄人物,胡亂編排顛倒黑白,引發了某些圈層粉絲跟風炒作,強行為其洗白、拉踩引戰主流文化,“圍攻”媒體平臺,嚴重干擾了社會文化認知,突破了倫理和法律的底線。
新的越軌行為所導致的主導文化風險增加,還包括一些游戲動漫、同人文學等圈層中屢屢出現的洗稿、盜版等侵權行為;追星迷群的消費主義至上,以及投機資本助推圈層高消費形成灰色產業、惡性競爭野蠻生長;“口水”與“拳腳”并用的網絡狂歡與暴力行為等,侵蝕網絡文明生態,阻礙社會文化的健康發展。
在一些圈層內部,群體的一致性關注和態度,對于特殊話語、符號的偏愛會固化圈層的封閉與保守,加固想象性藩籬,并使之極化到群體放棄反省與批判力——這里將此稱之為“圈層自閉”,也將另一些人隔離于圈層之外——包括那些無法共享文化經驗的人群,或者是對圈層文化缺乏認知、知之甚少、特別是懷有成見的人。如因不理解火星人、符號串等表達方式,圈外網民或新入圈者常遭到圈群的歧視。當類似的歧視演變為一種群體傾向與壓力,極化效果溢出,更易造成圈層與外界文化的分裂。
在《信息烏托邦》《網絡共和國》兩部著作中,學者桑斯坦(Cass R.Sunstein)對互聯網群體的“信息繭房”和“回聲室效應”曾發出預警。“信息繭房”指公眾對信息的需求十分有限,很大程度上受到引導,從而將自己的生活拘束在類似蠶繭的“繭房”之中。“回聲室效應”的含義是:人們更容易聽到志同道合的言論,卻也讓自己更孤立,聽不到相反的意見。雖然繭房效應側重于個體的行為選擇,回聲室效應則著重群體觀念的強化問題,但是從信息選擇的效果和態度偏向的呈現看,兩者具有一致性。在繭房和回音室效應的交織作用下,圈層很容易演變為一種文化自閉區隔帶。地帶內部,人們關注的對象集中,接收的信息有限,原有認知不斷得到群體強化,使得身份知覺凝固,價值認知固化,情感束縛筑牢,一旦某種觀點意見合聲嘹亮,很容易形成輿論風暴,并展現出外溢的干預力。
盡管存在弊端,但揚長避短,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仍然值得文化社會甄別、理解和涵容。在價值層面,這一文化樣態不僅可以創造性地成為主導文化的補充,防范大眾對于文化認知的固化;也有助于調動更多人的參與熱情,將多元文化優勢要素吸納到主導文化的生產、傳播過程中,增添主導文化的魅力。同時,新時代圈層文化中的佼佼者,不斷以志愿者身份實踐尋找克服青年亞文化非理性的新路徑,促生出新的、帶有正面價值指向和理想維度、具有感召力的文化行動,發揮出文化引導正能量的作用。具體而言,其文化價值表征于如下四個層面:
第一,挪用與風格創意:與主導文化的同源、默契。整體看,中華文化仁和的歷史特質和穩定發展的現實語境,使我國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雖然表現方式獨特,卻并未形成純粹意義上的反文化。相反,從其關注的重點與文化資源的運用上看,這種亞文化顯露出與主導文化的密切關聯。其一,亞文化從主導文化原創中汲取養分或靈感。其二,主導文化社會為亞文化準備了價值觀起點與方向。其三,亞文化可能通過二度創作方式“揶揄”主導文化,但通常集中于反映其群體訴求——解決共同面臨的矛盾和代表性心理問題。
在一個追求動漫文化旨趣的青少年圈層中,包公清官系列作品一度成為人氣很高的IP,圈層成員積極參與偶像人設創作。以機智、多變、一點點善意的狡猾呈現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著重表達主人公輕松、幽默的一面,塑造其威嚴又平易近人的形象。作品的繪制風格突出搞笑因素,渲染詼諧趣味,表現手法上不同于傳統,但其內容主旨與主導文化的關聯十分清晰。作品采用國漫的創作筆法著力反映反腐倡廉的現實主題,融入了青少年的生活理念和審美趣味,傳達出亞文化群體對于主導文化的理解和接納。這類作品在文化根源、價值觀和風格創意等方面,都表現出與主導文化的同源、默契。
第二,符號展演:富有邊界感的文化自我闡釋。互聯網圈層熱衷于使用另類話語符號,是一種自我展演,也可作為群體的身份識別。如以25歲以下的網民為主體的B站,彈幕話語為其圈層文化的一個主要特色。從保守主義的角度看,彈幕話風夸張、隨意、口水化,包含大量冗余符號,似與嚴肅的文化表達格格不入。但在青少年那里,這種符號展演卻能夠凸顯特色闡釋“自我”。在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的閱兵式直播視頻中,一位用戶打出飛屏彈幕:“90后向全體抗日老兵致敬!”,立即引發了效仿與追隨。“70后向全體抗日老兵致敬!”“80后向全體抗日老兵致敬!”“某某向全體抗日老兵致敬!”,跟隨彈幕鋪天蓋地,罩住整個電腦屏幕。通過這種言簡意賅的話語表達,青年人將自我情感和認知匯入視頻觀看,尋求并建立起群體的價值觀認同、共鳴,基于愛國情感的圈層共同體在屏幕中迅速浮現。
美國學者約翰·費斯克(John Fiske)研究迷的主動性認為,粉絲能夠通過自己的行為公開聲明與生產粉絲身份(聲明生產力)。能夠通過闡釋、重讀、盜獵、挪用等策略,將媒介敘述重構為一個表達自我意義與快感的獨特藝術世界(文本生產力)。能夠運用大眾文化商品符號引導社會認同、創造社會經驗意義(符號生產力)。在互聯網圈層群體的行動中,三種生產力的實現形成了明顯的次序。聲明與文本生產力的實現需要借助符號建構來完成。首先,每個人都作為符號化的文化節點而存在,他們作為“符號人”,能夠自由地展現自我、價值觀和情感態度。其次,通過話語符號的互動交流,信息和觀點得到引證與修補,增強了圈層歸屬感,展現出群體文化的自足與自信。最后,符號展演彰顯出文化自我和有機體交融、運作的組織效力,對內起到了吸引與凝聚作用,對外勾畫出清晰可見的亞文化邊界。
第三,不回避現實的目標:圈層一致性與整體文化行動。成人社會容易將青少年圈層亞文化視為一種不成熟、自我陶醉式的消費活動,而對于其所蘊含的文化潛能和培育作用估計不足。實際上,圈層亞文化并不遠離或回避對社會文化重大議題的思考,青少年網民的網絡行動力強,對主導文化的傳播能夠施加積極影響。以2008年4月的奧運火炬傳遞受阻事件為一個契機,越來越多的二次元愛好者“破壁”而出,通過ACG創作抒發情感,積極主動地在社交媒體上表達愛國立場。“帝吧出征”也成為“小粉紅”群體抒發家國情懷的標志性現象。主旋律影視作品《覺醒年代》《長津湖》在青少年圈層中所引起的巨大反響,同樣震撼了主導文化社會輿論場。這類迅疾果決的文化行動表明,借力于互聯網賦能,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在價值觀塑造和文化建設、導引方面,能夠釋放出正能量。
第四,空間贏取:圈層控制力與文化影響力的蔓延。圈層控制力的產生、維系和蔓延是一個空間贏取的過程,主要指向四種空間:一是圈層內部空間;二是擴大的虛擬空間;三是心理空間,包括個體的文化時間;四是群體活動線下空間。圈層的發展也是一個文化分層與分權的過程,對內能夠建立起新的組織文化機制,施加以話語權力為中心的“層級”文化控制力。對外則著力于打破既定秩序,強化其文化價值影響。外部空間的贏取或表現為通過講述、說服建立圈層理念的認同,或表現為對他者形成批判取得話語權。這種作用力若得到主導文化的有力牽引,能夠彰顯出對于社會文明的建設性價值。
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帶著對主導文化融匯、創意的底色,攜載新一代群體的風格色彩,著重于發掘和彰顯自我,努力展現其存在的文化價值和獨特性,值得文化社會認真評估包容對待。但同時,其所夾帶的反文化、虛無和傲慢無他的態度行為,非理性言行所造成的種種不良后果,觸及社會倫理和法律底線,需要嚴肅矯正和治理。一個理性、寬容的文化社會,既要破除對亞文化認知的保守、封閉,保護來自于多元文化的創造力;也有能力與時俱進,不斷探索出務實有效的治理方式,在發展與治理的平衡中有力提升主導文化的影響力。
將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納入文化創新型社會的建設工程之中,第一,需進一步完善法律法規,細化分類管理,強化行為自律,確保圈層亞文化的良性方向。第二,需改觀資本不穩定介入的市場機制,加大投融資措施力度,給予圈層文化新產業以更多支持,規范其發展。第三,鼓勵和大力扶植包括優秀自媒體作品在內的精品內容生產,推動新產業文化發展的活躍、穩定、健康態勢。第四,充分調動各類媒體、協會組織、青少年機構、文化企業等資源、力量,開展豐富多彩的互動文化服務和交流,吸收青少年志愿者參與評議和管理,激發圈層文化的管理側效能。第五,把規范發展與網絡素養的培育結合起來,提升有效性,進一步促進網絡文化進講堂、進校園、進家庭,深化青少年對媒介內容的消化理解和辨別判斷能力。聚合全社會之力,將互聯網青年圈層亞文化的發展納入健康、理性、文明的軌道。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新聞與傳播研究所網絡學研究室主任、教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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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美]凱斯·桑斯坦著、黃維明譯:《網絡共和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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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威:《主旋律影視作品為何成“爆款”》,《人民論壇》,2021年第29期。
責編/銀冰瑤 美編/薛佳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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