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原

◇寇建斌

他急急地走著，卻想不起要去哪里，眼前的景象越來越陌生。

荒草遍地，樹木稀疏，枯葉漫天飛舞。分明是秋天，草叢中卻搖曳著紅、黃、藍、紫各色的花，光溜溜的枝干上布滿了一簇簇鮮綠的骨朵兒。干涸的河床蜿蜒向遠方，留下滿河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四野極靜，只有風在喘息。

忽然跑出許多人，螞蟻般倉皇地亂走，看不出意欲何為。那些人視他為一棵樹一株草一塊石或者干脆是空氣，根本不理他。

正在傷感，忽然感覺有吸盤在吸他，熱乎乎黏膩膩的觸感，力道十足，一股腥甜的怪味兜頭蓋臉將他包裹，使他胸悶氣短，幾乎窒息。猛然間，一長發紅唇細腰豐臀類似于他卻絕不同于他的人直立于前。她的眼睛流光溢彩，看得他心里發慌。他想溜走，卻被吸牢，動彈不得。

環顧四周，先前的人已無蹤影，曠野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們倆站在渾圓光滑的青石上，泥水漫過荒草，涌至青石，很快上漲到石面，腳開始打滑。慌亂中他一把抱住她。他很為自己的魯莽擔心，她卻嫣然一笑，順勢伸出兩條長臂把他纏住。兩人箍得很緊，相互壓迫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感覺有股熱流汩汩流淌，電擊火燎一般涌遍全身，從他身上流淌到她身上，又從她身上回流到他身上。熱流像巖漿一樣滾燙，把兩人熔化成了一體。荒草、鮮花、腳下的青石、四周的泥淖統統不見了。他不知道身在何處，甚至感覺不到肉身的存在，只有靈魂輕盈地隨著熱流舞動……

熱流消遁，他發現兩人仍然站在青石之上。兩人似乎都對剛剛發生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身子悄然后退，不過手仍然拉著。他們感覺彼此十分陌生，連看一眼都覺得多余，就抬首望天。天上懸著一顆太陽，紅里透黃；吊著一輪月亮，黃里透紅。一左一右，俯視著他們。

腳下的青石忽然從中間斷裂，裂縫瞬間變大，把整塊青石一分為二。兩塊青石向著相反的方向滑動，雖然緩慢，卻持續不停。泥水灌了進來，發出空洞的聲音。兩人大驚，伸長手臂，抓緊對方，齊聲呼救。喊聲招來了許多人，這些人面目模糊，圍在四周，淡漠地觀看，沒人在意他們會不會跌落泥淖淹死。他們沖那些人大喊大叫，乃至大罵，依然無人理睬。

時間在一點一點流逝，危險在一步一步加大。就在他們幾乎絕望的時候，人群中鉆出兩個人，一個像他，一個像她，各提了一團繩子向他們拋來。那個像他的拋給了她，那個像她的拋給了他。那群面目模糊的人頓時大嘩，一齊沖那拋繩子的兩人瞪眼睛吐口水擲石子哇哇亂叫。那兩人全然不顧，一邊遮擋著飛來之物，一邊向他們招手。他們一只手握緊繩子，一只手還在相互牽著。他們疑慮重重地望著拋繩子的人，不敢遽然分開。岸上的兩人對他們的猶豫不決和不配合氣惱又無奈，費力地抵御著周圍人群的攻擊，很快就顯出精疲力竭的頹態。他們不忍心再看那兩人受難的樣子，眼光一碰，手一松，繩子掉了，如死蛇一樣在泥水中跳躍了幾下，便不見蹤跡。岸上的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瞪他們一眼，轉身走了。圍觀的人們安靜下來，淡漠地看著他們，等待一個可以預知的結局。

裂縫仍在加深展寬，一直寬到他們不得不放開互相緊握的手。就在他們剛放開手，驚魂未定之時，忽然發現身邊掉下一個小人兒。

那小人兒立于他們中間，好奇地仰頭看著他們。他覺得小人兒仿佛一個縮小版的她，她覺得應該是縮小版的他。這小人兒看了看他們倆，又看了看兩人間的裂縫，把身子一橫，用腳鉤住他的腿，用手抱住她的腳，將他們連為一體，好似一座獨拱橋。裂縫繼續加深展寬，橋也隨著長粗長長。水在橋下嘩嘩流淌，洶涌激蕩。他們之間隔得越來越遠，而距離兩岸卻越來越近。先前那兩個拋繩子的人竟然還在，各自站在他們對面，身上傷痕累累唾跡斑斑。此時，只要兩邊相互一伸手就能夠著，然后便可以登岸而去。他們伸出了手，腳卻不能動彈。那個給他們做橋的小人兒已經長得碩大無比，用手腳使他們倆固如橋墩，一雙眼睛似怒似怨地瞪著他們倆。兩人不敢迎接那目光，也無力掙脫那手腳，只得將伸向岸邊的手縮回。

一切如故，水在橋下洶涌流淌，浪濤翻滾……

忽然，山洪暴發，洪水夾雜著山石草木排山倒海而來，那橋頃刻之間被吞沒、卷走，消失在滾滾波濤之中。兩人一下子失去了把持和平衡，栽入水中。浪濤肆意地戲耍著他們，把他們弄得昏昏沉沉，然后甩上岸邊。觀看的人群沒有了，那兩個拋繩子的人沒有了，岸上空無一人。

他們爬起來，隔岸而立，呆呆地望著滾滾奔騰的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