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偉
思緒常回到那個繡手絹的春天。
臨了《芥子園畫譜》梅譜的一樹寒梅,用復寫紙印到淡綠色的手帕上,拈了絲絲繡線,一個小小的圓形花繃子上下合攏扣緊了手帕,我靠在窗前飛針走線。
二樓的窗外是剛剛盛開的白玉蘭。16歲,關于手帕滋生出的所有情愫似乎都來自書本、舞臺和電影。想象那些素白的、粉色的、水藍的、淡綠的種種繡著精致圖樣,佩戴在閨閣小姐們身上的帕子,情緒就一陣陣激蕩。手里的針也越發上下翻飛,恨不得一夜就將圖案繡成。那是一幅白梅月色圖,有著白色的花瓣、白色的月亮、嫩綠的梅蕊和赭石色的虬枝。平時的我懶于女紅,釘個扣子都頭疼,那時也不知怎么了,竟然癡迷上了繡手帕。
20世紀80年代末,正是年輕人追著改革開放大潮盡情釋放青春活力的時代,躲在窗前繡一方古典風情的手帕,也就幫我在記憶深處定格了那個春天。這一方手帕繡好后,我又翻出自己多年的“藏品”:水紅、湖藍、月白三色手帕,分別開始了白茶花、白荷花、綠竹枝的繡制過程。除了寒梅圖留給了自己,那三方手帕分別送給了媽媽、姐姐和一位阿姨。在內心深處自以為這是詩意的禮物,應該不會被用來日常擦汗、揩鼻涕了。可是有一次,我看到阿姨用它隨意擦了手上的西瓜汁,白荷花早已經辨不出色彩時,我扭過頭哭了。繡過的手帕真的不好用,一團絲線占據了大塊面積,硬邦邦地堆著,那只能是一顆幼稚的少女心罷了。
2歲時,我在保姆家新八仙桌前磕斷了鼻梁,一直沒能恢復高挺的鼻子,也落下了外傷性鼻竇炎。天氣一冷,就怕傷風,因為鼻子永遠是不通的,即使傷風好了,它也要固執地經過很久才通暢。為此,我的口袋里永遠都裝有洗得軟軟和和的手帕。11歲,因為在運動會1500米比賽中獲得了好名次,我愛上了長跑,并參加了學校長跑隊和排球隊。先是寒假里清晨5點30分在學校操場集合,穿越城中古老的七孔橋,往城西的鳳凰山進行5公里山路越野跑,再回學校練球,然后回家。近兩小時的訓練,我感覺最為難的就是不停地掏手絹擦鼻涕,而且手絹還得分裝兩邊口袋,擦汗和擦鼻涕不能混用。這些動作影響著速度和場上反應,體育老師也看出了我的鼻子沒辦法自由通氣的問題,他很遺憾地對我說:“用嘴喘氣傷身體,不符合訓練要求。”我只好退出了體育賽場。有時,我會對著一方印著一位苗族姑娘身背藥箱,撐著竹排的帕子發呆,那湖藍色的邊,清凌凌的水,我感覺它是那么美,放在書包里不舍得用。煩惱時我會對著它幻想,這個小姐姐是向著我來的,她會為我治愈鼻竇炎,讓我不再為流鼻涕煩惱。這方手帕一直陪了我三年,直到一個春天,在放學路上突然流鼻血時用上了它……
我從來不用任何人提醒,每天早晨上學的時候都會把折疊整齊的手帕裝進書包里。我每天放學后,不管多餓多累,第一件事就是洗干凈它們。直到我25歲,那年歲末,我住院做了手術。恢復期是漫長的,到第二年春天白玉蘭又開放的時候,我的傷口才消腫。從那時起,我不用再帶著它們,我完全好了,在重生般的喜悅中,再回頭看那抽屜里厚厚的一摞嶄新的手帕時,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只是我依舊珍藏,依舊延續著口袋里裝手帕的習慣。直到結婚后,我在先生的手提包、口袋里準備的依舊是手帕。看大家瀟灑地抽出紙巾擦手、擦汗,我倆還是自然地掏出手帕。有一天,讀了小學的兒子跟我講:老師在課堂上說人類要保護森林資源,小學生要從節約每一張紙開始。于是,我把兒子口袋里的紙巾也換成了手帕,小小的人兒欣然接受。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的手邊卻不見了手帕,面巾紙、濕巾盤踞在口袋和手提包中。先生和兒子卻一直堅持著。先生每天晚上都要換一方干凈的手帕放進口袋,再把用了一天的那方洗干凈。我跟他商量口袋里換紙巾,他默默地從微信發給我一條消息:據報道,中國每年消耗紙制品440萬噸,一噸紙制品要消耗17棵10年生長的大樹,也就是每年要在生活用紙上消耗7480萬棵10年的大樹,多么異常可怕的數據,因此建議大家使用手帕吧!
端坐春天的窗前,窗外已經沒有了白玉蘭樹。而16歲那年在夢里曾與飛舞的水袖和扭動的楊柳腰肢搭配的手帕,那佳人羞答答贈予情郎的手帕,那在花叢里揚一揚招來蝴蝶的手帕,又慢慢回來了。不怕青春不再,唯怕情懷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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