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荔
無臉男,又叫“無顏”或“無臉鬼”,是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電影作品《千與千尋》中的主要角色之一。他是一個神秘的鬼怪,如同一坨黑漆漆的影子,頭部位置戴著一張白色的橢圓形面具。我從來沒覺得無臉男有多可怕,即使在他大鬧湯屋、吞食員工的黑化巨蛙階段,只要千尋一出現在他面前,他也立馬就變得怯生生的,一副呆萌的樣子。不過,仔細想想,他的名字叫無臉男,如果揭下面具,他的臉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
讀罷小泉八云的《怪談·奇譚》,我解開了謎團。這本書共收錄五十五篇怪談故事,皆為小泉八云根據日本古典文學名篇所作的復述與改寫,堪稱日本的《聊齋志異》,其中有一篇《貉》,也談到了無臉妖——
說是東京赤坂大道上,有條坡道名為“紀伊國坂”,代表的含義是“紀伊國的斜坡”。坡道一側有青草覆蓋的溝渠,坡道另一側是舊皇宮的石墻。傳聞有一個貉妖出沒于此,一到晚上十分陰森凄清,無人敢從這里經過。某天晚上,有一個大膽的商人趕急路抄近道,心想快速通過紀伊國坂應該沒什么問題。正走著,猛見溝渠邊蹲著一個妙齡女子垂首捂面哭泣。商人是古道熱腸且憐香惜玉之人,走近女子,勸慰再三,讓她趕緊離開這里。終于,那女子轉過身來,放下了袖子,用手朝臉上一抹。商人順勢一看,登時嚇得面色蒼白。原來,那女子的臉面光光的,鼻子、眼睛、嘴巴統統都沒有。商人拔腿就跑,慌不擇路,跑著跑著,好不容易看到遠處出現了一點光,那是一家亮著燈火的賣蕎麥面的小攤子。商人向攤主驚恐地講述剛才所遇,攤主慢悠悠地問:“哦。那女人給你看的,是這個樣子嗎?”攤主背過身去,又突然扭過頭,也朝著自己臉上一抹。商人驚恐地看到:攤主的那張臉,像雞蛋一樣光滑,臉上也是什么都沒有……商人當場昏厥,癱倒在地。同時,燈滅了。
看來,《千與千尋》中的無臉男,如果摘下那個面具的話,他的臉就是一個光溜溜的煮雞蛋,臉面上光光的,鼻子、眼睛、嘴巴統統都沒有。如此想來,多嚇人啊!在《千與千尋》中,無臉男先后有幾種形態:原初形態,青蛙人初態,黑化巨蛙態,回歸原初態。無論是哪一種形態,他那張白色面具臉都是呈現出某種特定表情的。
千尋和無臉男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油屋外面的那座橋梁上,白龍帶著千尋匆匆過橋。在場的妖怪、神明中,無臉男最先發現了千尋的存在,并停下步子凝望著她。彼時的無臉人,是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他的面具臉,兩只眼睛的上下方都有青藍色的印記,宛若淚痕,讓整張臉看起來心事重重、神情迷茫。他胸口處有一張隱藏的嘴,但不能說話。無論是虛無縹緲的身影,還是畏畏縮縮的形態,又或者是那一副強顏歡笑的面具,種種特征都無不在傳遞著“孤寂”二字。作為唯一注意到他存在的人,千尋禮貌地和他打了招呼,誰知這給了無臉男強大的震撼。從此之后,他開始對千尋念念不忘。也許因為被看見了,不知怎地,無臉男毫無表情的面具上竟露出淺淺的微笑。在某個雨天,別人都回到屋里,而他依然站在庭院里,偷偷地瞅著正在擦地板的千尋。偶然間,千尋發現了佇立在雨中的他。她讓他進來避雨。他沒有動,也沒有發出聲響。最終千尋說了句“我就不關門了”,然后提著水桶離去。他這才害羞地將頭探進門,看著她的背影,一臉膽怯而又幸福的樣子。那個雨夜之后,無臉男與千尋的交集變得越來越深,他也慢慢開始嘗試更多地與這個世界交流。

后來,黑化后的無臉男變得囂張,變得吝嗇,變得肆無忌憚,大鬧湯屋,胡作非為,狂吃濫喝到半死不活,但千尋一出現,他就立馬變得怯生生的。當千尋拿出河神苦丸子讓無臉男吃下,無臉男瞬間狂吐。終于,他將所有吃下去的人和青蛙都吐了出來,也吐掉了所有的世間惡俗,恢復了本來面貌。影片最后給了無臉男一個完美的結局——他追隨千尋上了火車,穿過水天一色的草原海,去往錢婆婆所在的沼底。在錢婆婆那間溫馨的小草屋里,無臉男找到了自己所追求的溫暖和寧靜。最后跟千尋道別的時候,他默默地揮手,那張表情凝固的面具臉,好像透出了幾分柔情與祝福,帶著對千尋的依依不舍。
無臉男是一個很特別的角色,象征了孤獨,象征著人渴望被看見,渴望交到朋友。無臉,也許只是指他在神隱的世界,是個不被人注意的家伙。他的生活也很單調,不過是每天站在橋上,看著面前的人來人往。為什么他如同穿了隱身衣一樣被忽視?也許在神明隊伍中,只是因為卑微被無視,是缺乏存在感的存在。所有卑微的人都會有同樣的感受,人家眼里沒有你,當然視而不見。你的“自我”覺得受到了輕忽、怠慢或侮辱,人家卻未知有你;你雖然生存在人世間,卻好像還未具人形,沒有臉容,像未曾出生一樣,只能格格不入地站在橋邊、路邊,任人群穿梭、時間流逝,好像與這世間的一切都沒有交集。
說到這里,我們就能知道為何無臉男會喜歡跟隨千尋了。千尋是無臉男在這個“異世界”里頭唯一能夠結交的人,也許因為千尋本就不屬于這個世界,也許因為千尋還是個孩子,未被成人規則所污染,各方面都仍然保留著天真爛漫之情。在千尋的思想里絲毫沒有尊卑有別的世俗觀念,有的只是一視同仁的情感,所以她從未對無臉男視而不見,相反還為其打開了門窗,好讓他能夠進來湯屋里避雨。無臉男身上,有很多我們社會中小人物的特征:卑微,別人視而不見,見而無睹。被大環境裹挾著前進,喪失了自我選擇和身份認知。開口說話只會“啊啊”這些簡單音節,所以無人傾聽。雨夜濕冷,戰戰兢兢站在屋外雨中,看見他人享有室內溫暖,也想入室,卻沒有自己的位子。后來學會了坑蒙拐騙,手中不斷涌出金子,卻不過是一堆泥土塊兒。在時代的盛宴上一朝得勢,無數美食吞進肚子里,可依然是饑餓難忍。
無臉男為什么沒有臉?是因為他是一個沒有身份、沒有社會地位的人,代表的是無盡的寂寞和空虛,從社會意義上說,是似有還無、微不足道的存在。但這樣的虛無,在遇到真誠的千尋后有了改觀。被看見,是一種多么深的連接和懂得,對一個人來說是多么深刻的滋養。被看見,即是存在的價值。從一張一無所有的臉,到有了生動的眉眼、豐富的表情,生命力源源不斷地涌出,相信無臉男的白色面具后面,已經有了一張真實安詳的臉。因為透過人際關系的互動,他已經看見了自己——曾經煩惱和膨脹、終于被救贖和洗凈的自己,并經由這種自我認知而確認了個人的價值。
其實,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像無臉男一樣,不斷地尋求著他人的關注呢?人是社會性動物,活在關系中。關系里最重要的東西就是理解,而理解的前提就是“看見”。每個人都不是孤島,都需要被看見,被連接。你存在,所以我存在,因為被看見,才有價值。
編輯/梁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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