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重慶

在學校的時候,回武漢過早是我最渴望的事情之一。其實過早對于這個城市而言,并不僅僅是“吃早飯”那么簡單,更是代表了它的生命力與活力。無論刮風下雨,武漢人堅持過早的背后,都是一種對于生活“不服周”“不信邪”的膽氣與倔勁。我從來沒有見過像武漢這么有江湖氣的城市。
天剛蒙蒙亮,大小早餐店里就有了絡繹不絕的身影。食客們嘈雜的交談聲、鍋灶上方氤氳的霧氣、早餐店逼仄的空間里彌漫著的香味,構成了一天的序章。無數人帶著惺忪的睡眼走進來,一碗面下肚,便獲得了滿滿的元氣。武漢話里,吃早餐被稱作“過早”,而武漢人的一天,就是從過早開始的。
身處長江、漢江的交匯之處,武漢自古便是舟舸匯聚、商賈往來之所。自漢口開埠通商以來,武漢更是成了對外貿易的一個重要支點。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在這方水土上來來往往,留下自己的印記。因此,武漢孕育出了獨特的碼頭文化。而這種碼頭文化,也催生出了獨有的過早文化。
不同于廣東早茶的慢條斯理,武漢人的早餐永遠在快節奏中進行。一碗熱干面從下鍋到做好不過幾十秒鐘。對于曾經工作時間不確定的碼頭工人,即食即走、分量充足的熱干面成了填飽肚子的第一選擇。如今趕時間的學生和上班族也大可端起碗就走,轉身消失在茫茫人海。風塵仆仆的行程之中,一碗溫暖的熱干面可以充實空虛的胃,也能夠撫慰匆忙的心靈。
出了湖北之后,我才發現一邊走路一邊吃飯大概是湖北人獨特的技能。坐在店里慢吞吞地吃似乎不符合武漢人火爆直爽的性格和快節奏的過早文化。倘若清晨穿梭在武漢三鎮的大街小巷,你會發現無論男女老少,都或端著或捧著一份早餐。行進的步伐絲毫不影響他們大快朵頤。無論是豆皮、油餅還是湯面、牛肉粉,武漢人似乎總可以用他們靈巧的手腕做到粒米不掉、滴湯不灑,讓手中的食物一點不剩地成為一天最好的慰藉。
全國大概沒有第二個城市像武漢一樣重視早餐了,也少有城市能給吃早飯賦予和“過生日”一樣隆重的動詞。無論是40多攝氏度的燥熱天氣還是讓這座城市飄搖的大雨都無法阻止一個武漢人外出過早。武漢人對于過早的重視,也催生出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美食。在武漢,“一個月過早不重樣”的說法絕對不夸張。熱干面、牛肉粉、豆皮、湯包、豆絲、糊湯粉、面窩、重油燒賣……蔡瀾把武漢稱作“早餐之都”,也是不無道理的。
如果你問一個漂泊在外的武漢人最思念的東西是什么,答案八成是熱干面。不同于開遍全國的桂林米粉、沙縣小吃,出了武漢就很難見到什么正宗像樣的熱干面。因此熱干面也常常是武漢人舌尖上的鄉愁。
金黃發亮的堿面在案板上散發著油的香氣,師傅抓起一把放進沸水中,拿一雙長筷或者一柄漏勺上下翻動,十秒鐘便可起鍋。盛入碗中,順次加入醬油、鹵水、蘿卜丁、酸豆角、香蔥和芝麻醬。顧客接過碗,轉身匯入洶涌的人流之中,成為茫茫過早大軍里的一員。
把面拌勻,芝麻醬的香氣瞬間釋放到空氣中,挑逗著周圍所有人的鼻腔和味蕾。爽滑筋道的面條在舌尖滑過,咀嚼間反饋給你的是唇齒上的充實和靈魂上的滿足。綿密的芝麻醬和爽脆的蘿卜丁相結合,構成了豐富多彩的口感。一碗普普通通的熱干面,每一口下去都是驚喜。
想起高三時,每一個天剛蒙蒙亮的早晨,我都會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從寢室急匆匆地往教室趕。路過食堂的時候,一定會買一碗熱干面,一邊走一邊把面條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走到教室,面也就吃完了。
那個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一碗簡簡單單的面條也能讓我百吃不厭。高考完離開學校之后,當我再懷想起那個味道時,腦海中浮現出的不僅僅是那一碗熱干面,更是每天和同學們的嬉笑怒罵,是高三一年來的點點滴滴。這時我才明白,這種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的堅守,也許正是我度過高三枯燥生活的精神支撐。
而武漢人對于熱干面的執著,對于過早的重視,也正是對生活的一種堅持。
武漢的牛肉粉也許不出名,但足夠好吃。牛肉粉(面)店遍布武漢三鎮,家家有特色,但每家都一樣好吃而扎實。為了一口心愛的牛肉粉,一個武昌人可以早起一個小時擠車趕到漢口,也可以驅車幾十分鐘跑一趟漢陽,而聲名在外的牛肉粉名店前也總是排著似乎永不斷絕的長隊。
我家附近有一家老店,叫“龔太婆牛肉粉”,大概我出生之前它就存在了。小學時我就經常屁顛屁顛地跑那去,吸著鼻涕要一碗牛肉粉,再買一根油條或一個面窩,然后坐在旁邊開始大塊朵頤。
大片大片的牛肉極有嚼勁,和爽滑的米粉一起充滿口腔,配上徹夜熬制的湯底——麻、辣、鮮、香!一碗粉讓幼時的我得到極大的滿足,也讓現在的我魂牽夢縈。現在每次回家,我還是會跑到那家破破的店子去。
下粉的人從婆婆變成了婆婆的女兒,當年的小小食客也已經長大,但記憶中獨特的味道和滿足沒有變,心中眷戀不舍的情懷也沒變。
來北京之后才發現,武漢人過早的豆皮和別人說的豆皮毫不相干。如果說熱干面是味覺上最依戀的記憶,豆皮則是視覺和味覺的雙重享受。有人說,“三鮮豆皮是武漢這座城市里最精彩的街頭表演藝術”——每家豆皮店門前的大鍋后都有一位手藝精湛的豆皮師傅。
用油將鐵鍋刷得锃亮,舀一勺綠豆和大米磨成的面漿,潑墨般澆一圈在鍋上,再把三兩雞蛋磕破放入鍋中,迅速搖晃幾下數斤重的鐵鍋,等面漿和蛋液基本凝固成形,翻面,鋪上蒸熟的糯米以及鮮肉丁、香菇丁、鹵干丁,鏟子壓實,出鍋!
關火后,師傅就抄起一個瓷盤,一塊方方正正的豆皮切成若干個小塊,又馬不停蹄地分裝給食客。一鍋豆皮轉眼賣完,后面排隊的食客只能無奈嘆氣,繼續等下一鍋。
不過,我小時候排隊買豆皮時,腦子里只有一個問題 :“這一鍋到底能切幾份?”
經歷了長江、漢水千年的養育和恩澤,武漢作為水鄉澤國、魚米之鄉,自然少不了以魚和米為主角的早餐。鮮魚糊湯粉的湯汁里見不著魚,卻有股濃濃的魚香味——這湯汁由兩三寸長的野生小鯽魚熬制整夜而成。
將魚剖洗干凈,放入鍋中,在文火上熬一個通宵,魚肉、魚骨全化進一鍋濃湯。打開鍋蓋,乳白的湯汁在鍋中微微翻滾,噴涌而出的香味直沖天靈蓋。送入口中,鮮美濃香,回味又有點甘甜,仿佛有股生命的氣息在唇齒間游走。
糊湯粉里加的米粉是秈稻米磨成漿做成的,和線粉一樣細,潔白細長,口感綿密,入口即化,幾乎無須咀嚼。米香和魚香在嘴中交織,讓人仿佛一閉眼就能見到魚群游弋、稻田飄香的江南水鄉。
油條是糊湯粉最好的伴侶。把油條掰成寸長,一段一段浸入湯汁。熱油條剛出鍋,剛進湯時發出“滋滋”聲,快速吸滿湯汁之后仍能保持酥脆口感。鮮香酥軟,妙不可言。一口油條一口粉,油條吃完了,湯也就見底了。
池莉曾經在其作品《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里盤點過武漢的早點:“老通城的豆皮,蔡林記的熱干面,談炎記的水餃,田恒啟的糊湯米粉,厚生里的什錦豆腐腦,一品香的一品大包,老謙記的枯炒牛肉豆絲,民生食堂的小小湯圓,五芳齋的麻蓉湯圓,同興里的油香,順香居的重油燒梅,民眾甜食的汰汁酒,福慶和的牛肉米粉……”
實際上,這僅僅只是武漢名氣極大的老字號,而街頭巷尾叫不出名字來的美味更是數不勝數。油餅包燒賣、糯米包油條、面窩、湯包、歡喜坨、糯米雞……武漢的過早種類紛繁復雜,但往往又簡簡單單。平民貴客、販夫走卒、達官商賈、南北過客皆可在此一停、一坐、一食,無問遠近,不論高低。
所謂一日之計在于晨。在武漢,生活就像過早一樣,不求多么精致完美,只求簡單踏實而已。
所以,來武漢過個早嗎?
(選自清華大學《清新時報》)
編輯/梁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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