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化與瘋狂

汪芮羽

20世紀初期，現代哲學和心理學的發展直接影響了西方文學，其中的人性問題呈現出比以往時代更為豐富、復雜的圖景。對于這一時期的作家來說，時代對他們創作的影響巨大，他們更多地觀照現實、人類文明以及社會現實，作品中出現了更多這樣的主題：異化、瘋狂、孤獨、矛盾和迷茫等。

皮蘭德婁是20世紀初期世界文壇備受矚目的意大利文學家之一，他的小說中也出現了這一題材。他生于19世紀末，寫作高峰期主要集中于20世紀初期，1934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多舛的命途和苦難的境遇帶給了他創作的靈感，也成就了皮蘭德婁中后期小說中絕望而荒誕的風格。皮蘭德婁生于西西里島，1903年，父親破產，家道中落，母親從此精神異常。一家生計的重擔落到了皮蘭德婁的身上，他在痛苦和絕望中不得不背負家庭重擔，一度陷入困境。皮蘭德婁是被現實拋棄的孤獨者，個人不幸的生活經歷，加之受到當時哲學發展的影響，使其對社會和個人都有深刻的觀察和理解。他用獨特的方式觀照社會現實和客觀世界，刻畫了一個個身份卑微、被現實遺棄的小人物。他們往往在世間呈現“假面”來逃遁現實，用自我“異化”和“瘋狂”來掩飾內心深處的痛苦。細細品味，人們會看到，皮蘭德婁筆下的這一類“異化”且“瘋狂”的人物，往往都是因為一個“偶然性”的意外，便走向了悲劇的結局。因此，本文聚焦“偶然性”和“必然性”這兩個話題，結合皮蘭德婁生活的時代背景和作家個人的生活經歷，選取短篇小說《火車響起汽笛聲》《逃離》以及戲劇作品《亨利四世》作為切入點和研究對象，先是探索“異化”“瘋狂”和“悲劇性”主題在皮蘭德婁作品中的表現形式，最后總結該類主題在皮蘭德婁創作中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以期為未來國內皮蘭德婁的研究提供新的視角。

一、皮蘭德婁悲劇式人物的“異化”與“瘋狂”

為了更好地理解皮蘭德婁作品中“異化”和“瘋狂”的主題，該部分試結合其短篇小說《火車響起汽笛聲》《逃離》和戲劇作品《亨利四世》，這三部作品中都不同程度地包含了皮蘭德婁“異化”“瘋狂”和“悲劇性”的主題，因此選取這三部作品作為切入點，采用文本解讀的方式，分析作品中的人物形象。

（一）“異化”的表現

“異化”一詞的本意是“疏遠”“轉讓”。黑格爾從意識層面出發，認為當意識面對與自己不同且對立的存在，通過外化回歸自身道路被阻斷時，就會發生異化。馬克思在早期的異化論中談到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勞動者與自身勞動之間產生異化，必然會導致勞動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產生異化，而異化的勞動使勞動者本身與同類之間產生異化。長期的精神壓力也會導致人物精神“異化”，精神壓力往往來源于外界社會。皮蘭德婁作品中經常出現這樣一類人物：他們經常被社會排除在外，這些人物往往與自我、與他人、與社會格格不入，當人物意識到自身的矛盾性并且無處宣泄內心的孤獨與壓抑時，就會或多或少地發生行為或是精神上的“異化”，更有甚者產生了行為和精神上的“雙重異化”，因此變得思想混亂、精神扭曲，最后在孤獨和絕望中必然走向悲劇的結局。

在《火車響起汽笛聲》中，主人公貝魯卡就是“精神異化”的典型。貝魯卡一直工作勤懇、默默無聞，備受同事和上級的折磨：“他就像個驢子，你踢他一腳他都沒有反應?！币虼水斔骋惶焱蝗环纯股霞墸⒄f出那些反常且讓人不解的話時，他被帶到了瘋人院。貝魯卡突然精神失常，令眾人感到錯愕，他的反常行為令人覺得滑稽可笑。因為眾人并不知道平時性格溫順、工作努力的貝魯卡，需要養活一個十三口人的大家庭。在生活的重壓下，貝魯卡身心俱疲。直到一天夜里，他在恍惚中聽到了火車的汽笛長鳴，于是，他隨著這汽笛聲展開了一場只屬于他自己的“精神逃離”。在不了解真實情況的人看來，貝魯卡因為一場偶然的“意外”，變得瘋癲怪異，舉止異常，難以理解。事實上，通過反思我們可以發現：貝魯卡突然的“異化”看上去是一個偶然性事件，其實只是對一直以來壓迫著他的生活的一種反抗，是對現實的一種精神逃離。這一切反常的舉動，因為是以“異化”的狀態展現在大眾眼前，所以對人們來說一時難以接受。在皮蘭德婁筆下，不管是逆來順受的貝魯卡還是精神失常的貝魯卡，他的人生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二）“瘋狂”的表現

在社會經濟、科學技術高速發展的20世紀，人們不斷被新技術沖擊，社會異化嚴重，現代人也逐漸產生了精神和行為上的異化，行為上的“異化”通常伴隨著一系列“瘋狂”的舉動。在皮蘭德婁作品中，因此而產生行為“異化”與“瘋狂”的人物有《逃離》中的主人公巴雷吉先生。

在《逃離》這篇小說中，主人公巴雷吉是個中產階級小職員，城市里空虛的工作、生活和冷漠的家庭氛圍，讓巴雷吉先生一直有種逃離城市的沖動。突然有一天，巴雷吉先生腦海中出現了一個瘋狂的念頭：他想要逃離。于是他在無人的街道，爬上了送奶工的馬車，“瘋狂地給了馬一鞭子”，便和馬車同時失控，狂奔向無人的鄉野。在和馬車瘋狂奔跑的過程中，他好像暫時逃離了那個一直壓抑他的現實世界。該篇小說創作的背景是當時的社會動蕩不安，社會危機持續發生，人們企圖逃離現實卻又無力擺脫，因此人們都處于一種空虛迷茫的精神困境之中。巴雷吉先生就是這一類人的典型，他們飽受現實的折磨，對待生活和工作毫無激情，他們的世界只有灰暗，看不見生活的希望。盡管人物內心都渴望自由和解脫，但是沒有發泄的出口，因此他們只能不斷地壓抑自己的情緒，最后在某一天爆發，產生或“異化”或“瘋狂”的非常態化行為。

（三）人物的悲劇性

皮蘭德婁筆下悲劇人物的典型是“亨利四世”，來自他最具代表性的戲劇《亨利四世》。該人物同樣因為偶然性的“意外”而產生精神“異化”，走向“瘋狂”。主人公在某次化妝舞會的游行中扮演中世紀的國王亨利四世，在游行的過程中他被情敵暗算，不慎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最后昏迷失憶。醒來后他正身著亨利四世的戲服，于是便以為自己就是那個中世紀的國王。他以亨利四世的身份生活了12年。但是時代不斷前進，12年后他突然清醒過來，卻發現自己早已被社會淘汰：心愛的姑娘被昔日的好友奪走，而自己也不能適應新世界的一切，他在悲恨中將情敵刺殺，而為了躲避現實和罪責，他再次戴上了亨利四世的“假面”，清醒地“瘋狂”下去。主人公與現代社會的徹底決裂，導致人物的自我孤獨和瓦解：他無法接受愛人離去、好友背叛和青春不再的殘酷現實，所以他始終帶著亨利四世的面具，用“瘋”逃避現實，自欺欺人地生存在錯誤的時代中。皮蘭德婁通過“亨利四世”的假面人生向我們展示了現代人不可避免的孤獨與絕望。

皮蘭德婁通過“亨利四世”這一個人物形象揭示了現代社會隱藏的人性悲?。涸诟咚侔l展的20世紀，階級矛盾日益尖銳，現代人盡管生活在社會中，但仍然無法完全融入社會，為了生存他們只能無奈地戴上“面具”、披上“外衣”來掩蓋內心的孤獨和矛盾。品讀皮蘭德婁的這類作品，我們可以深深感受到主人公內心世界與現實社會格格不入的絕望感，他們的人生也充滿了悲劇性。

二、皮蘭德婁筆下人物悲劇性結局的偶然性與必然性

“偶然性”和“必然性”作為一對哲學命題，經常出現在文學作品中。作家運用“偶然性”和“必然性”的文字，表達出他對人類現代社會生存狀況的深刻揭示與反省。哲學家通常指的偶然是“事理上不一定要發生而發生的：超出一般規律的”。當事情的發生超出了人們意料的時候，人們往往會將它歸為偶然性事件。但當事情變成了歷史，或者人們立足對未來的某一時間回顧、分析時，對事情產生的原因本身常常會提出另外的觀點，又或者覺得它在當時的出現是和前面事情密切相關，是必然事件。

在皮蘭德婁的作品中，偶然性破壞了形式，使人物在“異化”中存在。意外的發生使他們精神失衡，但卻又重新發現原本被壓抑著的個性。但是當“異化”和“瘋狂”的行為不被世人所接受后，人物最終只能走向“毀滅”和“死亡”。

如果說貝魯卡、巴雷吉和“亨利四世”的突然“異化”是偶然性事件，那么他們的悲劇結局一定是必然的，貝魯卡繼續過著“奴化”的生活，巴雷吉先生必然與馬車同歸于盡，“亨利四世”帶著“假面”戲看人生。

除去作者個人境遇所帶來的創作靈感外，意大利當時的社會環境也對作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所以，皮蘭德婁的劇作和作品中必然會充滿悲劇性和絕望感，他對人物悲劇性結局的設計，也反映了作家的人性觀。正如呂同六先生所言：“皮蘭德婁往往被理解為悲觀主義者，在他看來，生活極其不公正，自殺是人們對生活的愛與恨的表現，在他的筆下，這成了一種自衛的武器，一種向命運挑戰的悲劇式手段?！边@反映了作家對小人物生存之艱的同情，也深刻展現了“一戰”后意大利動蕩的社會狀態，以及當代人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態以及畸形的人際關系。

從藝術創作的角度來看，皮蘭德婁對人物形象“異化”和“瘋狂”的設計以及他對偶然性的理解，促使了他在作品中盡可能地表現復雜的人性與悲觀的人生，構成了藝術的豐富性，“他以濃郁的筆墨，恣意揮灑，表現了生活本質與形式的沖突，真可謂怪誕不經，驚世駭俗”。他對必然性的揭示，表達了作者對人性的哲學提煉，揭露出現代人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機和生存困境。

綜上所述，作家的個人經歷和對現實的深刻體驗帶給了他創作的靈感，揭露了現代人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機和生存困境，控訴了社會現實的不公和殘酷，作品中飽含對小人物生存之艱的同情和無奈。作家因為“偶然性”的經歷走上了文學創作的必然之路，他筆下的人物有著和他同樣悲劇的命運，然而，盡管他在作品中無不體現人生的悲劇性，但是他從未忘記鼓勵和歌頌真誠的人性：在人物因“偶然性”意外而產生“異化”或“瘋狂”的背后，內心深處必然潛藏著最真實并渴望解脫的人性。在21世紀的現代人又何嘗不面臨精神危機，重溫皮蘭德婁的作品，對其中所涉及的有關人性哲學的命題再次進行思考，我們能感受到他的作品在今天依然具有存在的意義，我們仍然可以與他筆下的一個個人物有相通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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