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 楊寶春
自詡為衣服狂的張愛玲,不僅在生活中奇裝炫人,而且將其對服飾的熱衷投注到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張愛玲曾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服裝是隨身帶著的袖珍戲劇”,透過這些語言,我們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張愛玲作品中的服飾描寫與她筆下人物的生命之間的微妙聯系。而中短篇小說集《傳奇》,匯集了張愛玲最好的、最有影響力的作品,同時,《傳奇》中的作品大多創(chuàng)作于張愛玲二十五歲之前,這也是其最“奇裝炫人”的時期。生活中的“衣”和文本中的“衣”兩相交織,渾然一體。夏志清曾說:“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個人都經過她詳細描寫,自從《紅樓夢》以來,中國小說恐怕還沒有一部對閨閣下過這樣一番寫實的功夫?!睆垚哿嵩谒茉煨≌f中的女性形象時,打破了傳統小說著重描寫人物外貌的窠臼,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人物的服飾及其變化上來。同時,她又將服飾從一種簡單的道具變成人物的代言人,從而揭示人物的身份、性格、心理,表現人物所處的不同命運階段。
一、服飾描寫與人物塑造
(一)服飾描寫與人物身份
服飾自古以來就被打上了階級的烙印,成為人們身份地位的象征。張愛玲筆下人物所處的時期,雖是中國社會服飾發(fā)生巨變的時期,但服飾仍然是昭示人們身份地位的一種標簽。因此,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服飾描寫對人物身份地位的轉變具有重要的意義。
在《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服飾描寫就揭示了人物身份的變化。起初,她穿著藍夏布衫袖,顏色樸素,體現出少女的活力。嫁入姜家后,她的著裝也發(fā)生了變化。從年輕時的簡潔變?yōu)榉睆停瑥纳{簡單變得艷麗,顯示出一個賣油女躋身名門后的倉皇。而過于華麗的裝扮更顯示出曹七巧異常悲涼的內心,服飾變化在揭示其身份轉變的同時,也為她以后命運的變化埋下伏筆?!冻料阈肌さ谝粻t香》中葛薇龍的服飾描寫同樣是人物身份轉變的象征。葛薇龍一出場,是瞞著父母親來到姑媽梁太太家尋求資助,在這里她僅僅只是一名學生。竹布材質的衣服是平民家庭的象征,而“滿清末年”的款式,又體現出她的不入時。同時,葛薇龍又不甘平凡地加上一件絨線背心,卻更加凸顯了她的土氣和極力追求時髦卻弄巧成拙的尷尬境地。同樣令她感到難堪的還有傭人陳媽的服飾,陳媽那上不得臺面的竹布衫,因為洗的次數太多已經變硬,即使是同梁太太家的傭人一般無二的辮子,在葛薇龍眼里也變得那般扎眼。張愛玲通過葛薇龍眼中的他人服飾,暗示葛薇龍的內心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她開始嫌棄自己的傭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嫌棄過去的自己,她已經無意識地將自己劃入了梁太太之流,因此對陳媽的服飾產生了厭惡之情。與此同時,來到姑媽家以后,葛薇龍自身的服飾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開始梁太太便拿出了鵝黃絲質襯衫和鴿灰短褲,絲質與布衫在質地上的天差地別,鵝黃與翠藍在顏色上的鮮明對比,都暗示了葛薇龍的身份即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她接受了這些新衣服的那一刻起,便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那個質樸的女中學生了。如果說這套衣服只是為她身份的轉變打開了一個小小的閘口,那么梁太太為她準備的整櫥的衣服,才是徹底擊潰了葛薇龍的防線。對服飾的迷戀將葛薇龍最后一點顧慮也徹底打消,她毫不猶豫地鉆入了梁太太為她精心打造的陷阱里,當初的翠藍竹布衫早已被拋在腦后,她穿著白袴子和灑著銹綠圓點子的赤銅色的襯衫,從一個普通的女高中生變成了梁太太手中的一顆棋子,邁入了香港交際圈,成了一名有名的交際花。
(二)服飾描寫與人物個性心理
邵迎建在《傳奇文學與流言人生》中提到張愛玲小說中服飾描寫的重要作用:“服飾無時不刻地將人與社會聯系到一起,它本身就是個體與群體、自我與他人、私人與公眾等多重關系的交匯點,它隨時隨地都在揭示著這些關系中的人的精神世界?!睆垚哿嵝≌f中的服飾描寫對于烘托人物內在的個性心理具有重要的作用。
在《傾城之戀》中,張愛玲就通過描寫白流蘇眼中那位公主的服飾暗示了她對范柳原的情感變化。第一次與薩黑荑妮公主正面相遇時,張愛玲對公主的服飾描寫可謂是不厭其詳。此時的白流蘇看在眼里,讓她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身份高貴的公主尚不能得到他的愛,自己又哪里來的資本讓范柳原為自己傾心呢?而這段服飾描寫也進一步說明此時的白流蘇已經從心底開始重視范柳原了。第二次對公主的服飾描寫出現在薩黑荑妮公主剛和范柳原玩完水淋了雨,薩黑荑妮公主的服飾時髦、新潮,對比之下白流蘇更是越發(fā)覺得自己的裝扮卑微、寒酸,兩人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距。而面對著身份如此高貴的公主,范柳原卻并不在意,甚至還在她面前說公主的不是,白流蘇認為此時的公主是用華麗的服飾吸引范柳原,同第一次見面相比,公主的服飾沒有發(fā)生太大變化,但在白流蘇眼中卻截然不同,而她也覺得范柳原會折服于公主,因此產生了吃醋心理。與此同時,此時的白流蘇并不想讓范柳原覺得自己非常在乎他,為了掩蓋自己對他的在意,甚至口是心非地讓范柳原去找公主,她想在這場同范柳原的愛情拉鋸戰(zhàn)中保留一些面子和尊嚴。第三次的服飾描寫是白流蘇和范柳原經歷了戰(zhàn)爭以后,原諒了對方,兩人在街上遇見了公主,公主“身上不知從哪里借來一件青布棉袍穿著,腳下卻依舊趿著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此時白流蘇之前的妒忌和醋意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了對她的同情,因為她與范柳原已經兩情相悅,公主也不再是她的“情敵”。這里的態(tài)度更說明了白流蘇不再心存戒備,她不再把這段感情當成是一場拉鋸戰(zhàn),考慮如何贏得這場比賽,而是真誠地希望和范柳原相守一生了。
(三)服飾描寫與人物命運
張愛玲小說中的服飾描寫不僅能展示人物的身份和個性心理,還揭示出其復雜的命運遭際。
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表面上講述了一個關于女性“墮落”的故事,一個個人的悲劇,但實際上,這部小說也是一個抗爭的故事,是一場圍繞服飾進行的戰(zhàn)爭。小說中的每一次服飾描寫都是一場交鋒,最終葛薇龍在這場戰(zhàn)爭中敗下陣來,從一個好好讀書的中學生變成了幫梁太太弄錢弄人的交際花。葛薇龍一住進姑媽梁太太家,就發(fā)現了姑媽“名不虛傳”的壞名聲,但她卻覺得只要自己堅持,一定不會和她同流合污。但這樣的想法顯然太過天真,在狡猾老練的梁太太面前,葛薇龍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在梁家的第一晚,她看到了壁櫥里姑媽給她準備的衣服,這個金碧輝煌的衣櫥是一個美麗的圈套、一次溫情的腐蝕、一次強大又凌厲的宣戰(zhàn),此時她所建立的堅強防線已經開始一點點潰敗,這也是她走向悲劇命運的開端。此后,面對姑媽家的骯臟、丑惡,葛薇龍沒有勇氣離開,而是打開衣櫥,向衣櫥尋求安慰。這時的葛薇龍已經開始慢慢適應姑媽這里的生活,初進姑媽家為自己設定的堅定立場早已不復存在,她與各色人物交際,幫姑媽吸引年輕人,她放棄了在華麗生活面前的反抗,只是慶幸姑媽沒把自己也舍出去。而葛薇龍最后徹底沉淪是在收到姑媽情人司徒協的金剛石手鐲時,最初葛薇龍的態(tài)度是惶恐的,她明白這個手鐲的含義,倘若接受了這個手鐲,那便是將自己的身體永遠地出賣了。但在梁家三個月的生活早已讓她上癮,她無法舍棄現在擁有的一切,于是她接受了手鐲,將自己交付給衣櫥里的服飾、交付給梁太太時,也將自己放逐到了無邊的荒涼之中,最終淪為幫他人弄錢弄人的交際花。
二、服飾描寫的“看與被看”
張愛玲小說中女性形象的服飾描寫不僅意蘊深刻,在敘述方式上也別具一格。張愛玲在進行服飾描寫時,突破了全知角度的敘述方式,相當多地使用在場人物視點,在“看”中卓有成效地完成看與被看雙方人物的塑造。值得注意的是,在《傳奇》里關于服飾描寫的段落中,女性的服飾描寫遠遠多于男性,而被看的人也常常都是女性,“看”的視角則通常來自男性。這樣的視角設置,除了體現出張愛玲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對女性服飾有著特殊理解之外,還與她對男女兩性在社會中的境地的獨到見解密切相關。
(一)服飾描寫的男性敘述視角
在閱讀《傳奇》的過程中,我們不難發(fā)現,許多服飾描寫都是以男性的視角來進行描述的。在《金鎖記》中,曹七巧向姜季澤哭訴自己的不幸生活時,就明顯是從姜季澤的視角進行描寫的,“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面對著滿櫥的衣服,葛薇龍“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地發(fā)熱”。面對向他傾訴衷腸的曹七巧,姜季澤先是愣住了,隨后就站立起來,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無半點同情。還有一處明顯的男性視角出現是在童世舫初見曹七巧時,只覺得她陰森可怖,充滿鬼氣,沒由來地覺得那是個瘋人。
在《傾城之戀》中,也不乏這樣的男性視角,如白流蘇和范柳原的一段對話,“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著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袍,也許倒合適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這段服飾描寫不是直接描述白流蘇的穿著,但卻直接寫出了范柳原眼中的白流蘇,以男性的視角框住了她的服飾風格。這樣的男性視角在《傳奇》中隨處可見,不勝枚舉,這樣的視角設置,形象地表達了兩性之間的關系:男性始終處于主導地位,女性卻常常被動,男性可以對女性一覽無余,女性卻常常“看不到”男性。在《傳奇》中,女性始終處于被動的地位,無論是婚姻還是命運。
(二)服飾描寫影射的女性的被看者命運
《傳奇》中隨處可見的以男性的“看”視角而進行的服飾描寫,所影射出來的是女性的被看者命運?!秱髌妗分幸阅行砸暯撬M行的服飾描寫,不只是客觀描述,它們大多夾雜了男性的審視與評論。無論是《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喬琪喬眼中牛奶一般的葛薇龍,還是《金鎖記》中童世舫眼中嫻靜溫柔的長安和瘋人一般的曹七巧,抑或《傾城之戀》中范柳原眼中總是低著頭的白流蘇,他們對女性服飾的直觀感受總是夾雜著自己的主觀意愿。更耐人尋味的是,這些男性一開始之所以選擇她們,并不是因為這些女性自身如何優(yōu)秀,而是因為這些女性符合他們內心的期望。在《金鎖記》中,童世舫之所以與長安戀愛,是因為長安有著“故國姑娘那種楚楚可憐的韻致”,使他有幾分歡喜,而最后兩人婚事告吹,也是因為他從曹七巧那里得知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居然是抽鴉片的,期望與現實的差距讓他難堪。
同時,在兩性相處的過程中,男性總是掌握著主導權,他們總是清醒而又自私。姜季澤并非不知道曹七巧的痛苦,面對著曹七巧的哭訴,他分明透過她的服飾看到了她深重的痛苦,但他卻只是冷冷地看著,甚至巴不得立馬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分家之后,他甚至還利用曹七巧對他的感情,從曹七巧那里謀得錢財;范柳原在和白流蘇的關系中始終占據主導地位,他將兩人的關系控制在調情的范圍內,如果沒有那場戰(zhàn)爭,白流蘇恐怕永遠無法得到一個名分;至于喬琪喬,則更加的自私冷酷,他甚至懶得“欺騙”葛薇龍,直接明白了當地“坦白”,“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從這些冷酷自私的男性視角,更能感受到女性作為被看者的悲劇命運。如果說男性視角的敘述方式使女性被迫成為一個“被看者”的話,那么女性將服飾作為工具來贏得男人的愛慕甚至相守一生的承諾的行為,則是她們主動加入“被看者”的行列?!冻料阈肌さ谝粻t香》中的葛薇龍,在姑媽為她準備的衣櫥里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她得到了許多穿衣服的機會,而這些機會都體現出,不是衣服裝飾了人,而是人展示了衣服,在這種畸形的生活中,葛薇龍最終迷失了自己,讓自己徹底淪為一個斂財的工具。這種試圖用服飾來吸引男性與迎合男性趣味的做法使女性在不知不覺中成為“被看者”,這些女性費盡心思地實現男性心中的美好幻想,想要贏得傍身的籌碼,不由自主卻又不無自愿地淪為被看者。
張愛玲的服飾描寫完美地演繹了她傳奇而又富有戲劇性的一生。她用服飾的盛宴、色彩的狂歡宣泄著自我的才情,張揚著鮮明的遺世獨立的個性,建構起一個奇異的藝術世界,將生命與世界,時間與空間濃縮于件件可觸可感的服飾之中。而張愛玲對女性形象服飾的細致描寫更是一覽無余地展現了女性在男權話語系統中的地位,徹底地控訴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不公,與此同時,她也并未將這一切簡單歸結為這個社會的不公,女性自身意識的缺乏和自甘淪為被看者的愚昧也是罪魁禍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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