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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見女性冊命金文鼎及相關史實考論

2022-03-17 11:08:05謝乃和
史學集刊 2022年2期

摘 要:? 新近刊布的鼎是一篇稀見的女性冊命金文,其內容主要記載了西周時期兩名女性貴族之間的一次改命,屬于罕見的周代貴族女性職務性冊命金文。與一般冊命銘文書寫不同的是,鼎中不見冊命地點、史官、右者等冊命禮儀的記載,更在篇首多出“退事于內宮”的特殊句式。鼎相關銘文特點不僅是早期冊命金文的時代共性,也是女性貴族受命特殊性的反映。而“退事于內宮”句來源于銘辭中貴族女性“媯”對“”的褒獎之辭,媯稱贊“唯汝聿型”,即較好地效法了其先人的德行,因此在銘文篇首特意強調其在內宮之舊職。不唯如此,鼎的銘文書寫還為周代貴族女性職務性冊命提供了佐證,是一篇彌足珍貴的西周冊命金文,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關鍵詞: 西周;金文;女性;冊命;職務性冊命

新見鼎是一篇稀見的女性冊命金文。西周冊封貴族進行命官授職的這類記錄在金文中十分豐富,其中以周王冊命王臣為大宗,諸侯冊命公臣、家主冊命家臣之事亦偶有所見,其冊命或受命者多為男性,與女性相關的冊命之例則寥寥無幾。①

新近公布的鼎記載了媯對的一次改命,屬于罕見的女性貴族冊命銘文,其銘文格式頗為特殊。時賢雖在字詞考釋、史實探究等方面對鼎多有研討,②但對其銘文書寫格式及其在周代冊命制方面的重要史料價值則鮮有關注,本文試對此做一初步研究。

鼎斂口垂腹,窄沿方唇,口沿上有一對立耳,腹部向外傾垂,三條柱足微向內傾斜,屬于王世民等學者所區分的Ⅳ型Ⅲ式圓腹鼎,主要見于西周早期到恭王時期。③頸部飾浮雕狀四瓣目紋,四瓣呈月牙狀,與圓渦紋組成紋飾帶,并以云雷紋填地。這種形式的四瓣目紋多見于商代晚期到西周早期器,西周中期已經比較少見。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97-598頁;楊歡:《商周青銅器四瓣目紋研究》,《考古學報》,2019年第1期。綜合器型、紋飾來看,鼎當屬西周中期偏早器。鼎內壁有銘文5行31字曰:“丁卯,退事于內宮。媯錫玄衣,曰:‘唯汝聿丼(型),司宗臣妾。’用作寶鼎,其萬年用事宗。”吳鎮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63頁,下引簡稱《銘圖續》。銘文主要記載了媯對的一次冊命,其大義是:在丁卯這一天,媯賜給玄衣,并任命管理宗臣妾。

一、西周冊命金文與鼎的特殊銘文格式

鼎銘文簡短而特殊,與典型冊命銘文格式有別。一般認為,冊命銘文到了西周中期方發展成熟,出現了比較規范的銘文格式。20世紀80年代,陳漢平先生曾梳理了80例冊命銘文,總結出西周冊命銘文的典型文例:

隹王某年某月月相辰在干支,王在某(地)。旦,王各于某(地),即位。某(人)右某(人)入門,立中廷,北向。史某受王命書,王乎史某冊命某。王若曰:某,由某種原因,余冊命汝官司某事。賜汝秬鬯、服飾、車飾、馬飾、旂旗、兵器、土田、臣民、取徵某寽。敬夙昔用事,勿廢朕命。某拜手稽首,受命冊,佩以出。反入覲璋。敢對揚天子丕顯休命。用作朕皇(剌)祖皇(剌)妣皇考皇母寶尊彝。用祈匄眉壽萬年無疆,通錄永令霝冬,子子孫孫永寶用。參見陳漢平: 《西周冊命制度研究》,第28頁。

陳先生還將此典型文例分成了冊命時間地點、冊命禮儀、冊命內容、受命禮儀和作器銘識等五個部分。陳文之后最近又有多篇新冊命金文刊布,以筆者初步統計,目前所見的西周冊命金文共105例,本文統計所依據的主要材料來源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中華書局2007年版;吳鎮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下引分別簡稱《集成》《銘圖》。不僅在數量上增補了陳文所舉冊命金文的范圍,而且新材料表明陳先生上述對冊命銘文一般格式的結論也待補充修正。

首先,陳先生總結的典型文例有需補正處。例如,陳先生將“受命冊,佩以出。反入覲璋”視為冊命中普遍存在的受命儀節,但這一受命儀節在周宣王晚期方見于銘文,韓巍:《冊命銘文的變化與西周厲、宣銅器分界》,《文物》,2009年第1期。不應列入典型冊命金文的一般格式。以目前所見冊命銘文來看,記錄有這一受命禮儀的銘文僅有善夫山鼎(《集成》2825)、三年頌器、包括三件頌鼎、六件頌簋、兩件頌簋蓋、兩件頌壺和一件頌盤,銘文相類。四十二年逨鼎和四十三年逨鼎,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寶雞市考古工作隊、眉縣文化館聯合考古隊:《陜西眉縣楊家村西周青銅窖藏發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03年第6期。都為宣王時器,且在冊命銘文中所占比重較低。此外,五年琱生簋銘中也出現“覲圭”(《集成》4292),但此器記載琱生與召伯虎析產之事,與冊命無關,這說明在貴族日常交往中也存在“覲圭”現象。因此,不應將“覲圭”或“覲璋”等儀節視為冊命銘文必備之辭。

其次,陳先生對典型文例部分內容的析分也有待重新認識。試以“對揚”為例,其并非受命時的禮儀活動,不應將之納入受命禮儀之中,而應視為作器銘辭。“對揚”一詞不僅見于彝銘,亦見于傳世典籍。如《詩·大雅·江漢》言:“虎拜稽首,對揚王休,作召公考”,鄭玄箋言:“對,答。休,美。虎既拜而答王冊命之時,稱揚王之德美,君臣之言宜相成也”,(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一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73頁。僅將“對揚”視為答謝稱揚之語,并非陳先生所云“受命禮儀”中的儀注。陳漢平:《西周冊命制度研究》,第28頁。又如小子生尊言:“用作簋寶尊彝,用對揚王休” (《集成》6001),羌鼎言:“羌對揚君令于彝”(《集成》2673),“對揚”句表示的都是作器目的。這說明“對揚”一詞有多種使用語境,可以在行禮時用,也可以在事后用,是作器者所說的言語,并非是關于禮節的描寫。參見林沄、張亞初:《〈對揚補釋〉質疑》,《考古》,1964年第5期。相關討論可參見沈文倬:《對揚補釋》,《考古》,1963年第4期;沈文倬:《有關〈對揚補釋〉的幾個問題——答林沄、張亞初二同志的質疑》,《杭州大學學報》,1981年第3期;虞萬里:《金文“對揚”歷史觀》,《語言研究》,1992年第1期。因此,將“對揚”句視為“作器銘辭”更為合理。

綜上所述,與鼎特殊銘文格式不同的是,典型冊命銘文格式可在陳先生所分基礎之上進一步簡化。其一為冊命禮儀,包括冊命的時間、地點、人物面向、右者、史官等要素。其二為冊命內容,主要記錄在冊命命辭中,具體包括褒獎勉勵語、告誡語、冊命緣由、命官授職、賞賜物品等要素。其三為作器銘辭,包括“對揚”語、作器用途語等要素。冊命金文的內容基本不超出此三方面,但在具體要素的詳略上卻頗有不同,可將其分成完整式、簡略式和特殊式三類。需要說明的是,從冊命銘文的歷史發展來看,最早出現的銘文格式應是簡略(單)式,完整式則多見于西周中期恭王之后,而特殊式則屬于簡略式與完整式之間的過渡形態。這種劃分在冊命銘文的時代發展上并不精確,但是考慮到冊命銘文格式完備之后,仍存在大量冊命銘文要素省略的情況,故其仍具有類型學上的意義,可以為下文對鼎銘文格式特殊性的討論提供一個參照。

(一)完整式

這類冊命銘文不僅包含上述冊命禮儀、冊命內容、作器銘辭三個部分,更相對完整地記錄了各個部分的具體要素,其敘事亦按照冊命儀節為序,反映了西周中期之后冊命銘文的基本內容和標準結構,是冊命銘文規范性的體現。目前所見最典型的是善夫山鼎和2005年中國國家博物館入藏的簋。

唯卅又七年,正月初吉庚戌,王在周,各圖室。南宮乎入右善夫山,入門,立中廷,北向。王乎史冊令山,王曰:山,令女官司飲獻人于,用乍司,毋敢不善,易女玄衣、黹屯、赤巿、朱黃、鑾旂。山拜稽首,受冊佩以出,反入堇章。山敢對揚天子休令,用乍朕皇考叔碩父尊鼎,用祈匄眉壽,綽綰、永令、霝冬,子子孫孫永寶用。(《集成2825》)

唯廿又四年九月既望庚寅,王在周,格大室,即位,司工入右位中廷,北向。王呼作冊尹冊申命曰:更乃祖服作冢司馬,汝廼諫訊有粦,取徵十鋝,錫汝赤韨、幽衡、金車、金勒、旂,汝廼敬夙夕勿廢朕命,汝肇享。拜稽首,敢對揚天子休,用作朕文祖幽伯寶簋,其萬年孫子其永寶用。王冠英:《簋考釋》,《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3期。

善夫山鼎、簋時代均為西周中期以后的銅器,兩器銘文格式已經相當完備,時間地點明確,冊命禮儀中的人物面向、右者、史官等要素齊全,冊命內容中命官授職、賜物、勉勵語等亦齊備,是比較典型的冊命銘文。

(二)簡略式

這類冊命銘文雖然具有冊命禮儀、冊命內容和作器銘辭三部分基本結構,但各部分的具體要素卻多有省略,其敘述順序也并不嚴格按照典型文例的順序。簡略式在西周早期就已經出現,是冊命銘文發展的早期形態。以目前材料所見,西周早期的冊命銘文共見有六例,詳見表1。

從表1可知,西周早期冊命金文多較為簡短,冊命禮儀常有大段式的省略,對冊命內容的記載也帶有一定的隨意性。克罍、宜侯夨簋、邢侯簋皆屬于封建冊命,但命辭內容卻詳略有別,冊命命辭亦不完整,清華簡《封許之命》記載了較為完整的封建冊命書,專家認為包含有述祖、贊善、封賞三項基本內容,較為標準。與之相較,三篇封建銘文顯然極為簡略,銘文書寫內容應經過了器主的選擇。參見程浩:《〈封許之命〉與冊命“書”》,《中國典籍與文化》,2016年第1期。這表明西周早期器主在冊命銘文的選擇上帶有一定的自由度。盡管如此,這一時期的冊命金文格式也呈現出部分的時代共性,如冊命禮儀中的右者和史官,在西周早期冊命銘文中多不見蹤跡,而在恭王之后方形式完備。參見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401頁;張光裕:《金文中冊命之典》,《雪齋學術論文集》,藝文印書館1989年版,第1頁;馬承源:《中國青銅器》(修訂本),第353頁;張懋镕:《再論虎簋蓋及相關銅器的年代問題》,《古文字與青銅器論集》,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5頁。

實際上,即使到了西周中期,冊命相關要素的省略亦常見于銘文,可試舉幾例:

唯五月既生霸庚午,伯俗父右南季,王錫赤韨、玄衣、黹純、鑾旂,曰:用左右俗父司寇,南季拜首,對揚王休,用作寶鼎,其萬年子子孫孫永用。(南季鼎,《集成》2781)

唯正月壬申,王格于共大室,王若曰:引,余既命汝更乃祖,余唯申命汝,賜汝彤弓一、彤矢百、馬四匹,敬乃御,毋敗績。引拜稽首,對揚王休,同追,俘兵用作幽公寶簋,子子孫孫寶用。(引簋,《銘圖》5299)

唯二年三月初吉庚寅,王格于大室,益公入右王臣,即位中廷,北向,呼內史敖冊命王臣:錫汝朱衡、雕襯、玄衣黹純、鑾旂五日、戈畫、緱柲、彤綏,用事。王臣拜稽首,丕敢顯天子對揚休,用作朕文考易仲尊簋,王臣其永寶用。(王臣簋,《集成》4268)

上引三器皆屬西周中期,但省略要素各不相同。南季鼎中缺少對冊命地點、史官、人物面向等冊命禮儀的記錄,而且命辭中也不見冊命緣由及勉勵語,并將賞賜物品的記錄提前。而引簋不僅省略了人物面向和史官,連右者也沒有記錄。王臣簋則詳細記錄了冊命禮儀及賞賜物品,但恰恰省略了命官授職的部分。這說明,即便在較為規范的冊命格式出現之后,作器者對于冊命銘文的處理仍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可以根據具體需要進行某些省略或者順序上的顛倒。

(三)特殊式

這種冊命銘文屬于上述省略式中的一類特殊情況,在對某些要素省略及順序顛倒的同時,銘文中還出現了一些特殊句式,主要涉及對右者的稱揚及其活動的記錄。這類銘文主要見于西周中期偏早,屬于由早期冊命銘文到成熟冊命銘文的過渡。韓巍:《冊命體制與西周政治——西周中晚期王朝政治解析》,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編:《九州學林》,2011年春季卷,第4頁。新見相關彝銘主要有以下幾例:

唯四月初吉丁亥,王格于師爯父宮。曰:朕皇尹周師右告于王,王錫佩、緇韨絲亢、金車、金。曰:用夙夕事。(盤,《銘圖》14531)

唯十又一月既望丁亥,王格于康大室。曰:朕皇尹周師右告于王,王或賜佩、緇韨朱亢。曰:用事。(簋,《銘圖》5315)

唯八月既生霸庚寅,王格于康大室。衛曰:朕光皇尹仲侃父右告衛于王,王錫衛佩、緇韨朱亢、金車、金。曰:用事。(衛簋,《銘圖續》462)

唯四月初吉丙午,王命曶,錫緇韨冋衡、鋚、。曰:用事,司鄭馬。叔朕父嘉曶歷,用赤金一鈞。用對揚王休,作寶簋,子子孫孫其永寶。(曶簋,《銘圖》5217)

上引幾例皆為西周中期偏早器,其銘中出現的特殊詞句可能與右者地位的變化有關。器與衛簋銘文用語、格式相類,其器主可能是兄弟行輩。朱鳳瀚:《衛簋與伯諸器》,《南開學報》,2008年第6期。銘中出現的“器主曰+頌揚語+右者之名+右告”之語,是對右者的頌揚,這應和“右告”之職有關。所謂“右告”,即右者在引導受命者面見周王時,將受命者的過往業績報告給周王。韓巍:《簋年代及相關問題》,北京大學中國考古學研究中心、北京大學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編:《古代文明》第6卷,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58-159頁;朱鳳瀚:《衛簋與伯諸器》,《南開學報》,2008年第6期;李學勤:《論倗伯爯簋的歷日》,《文物中的古文明》,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538-540頁;謝明文:《金文札記二則》,《商周文字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26-127頁。可見此時右者除了相禮之外,還增加了匯報的任務。考慮到右者一般是受命者的上級,這種匯報可能帶有幾分考績之意。此與受命者職位升遷息息相關,銘文中出現對右者的頌揚也就不足為奇。曶簋缺少對冊命地點、史官等內容的記錄,多出叔朕父蔑歷及賞賜曶的記載,十分不規范。叔朕父可能也是右者,韓巍:《簋年代及相關問題》,北京大學中國考古學研究中心、北京大學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編:《古代文明》第6卷,第158-159頁。他在銘文中的出現或是因為右者地位上升,故其蔑歷、賞賜也被視為一種榮耀之事,因而特意記載在銘文之中。

綜上所論,在陳漢平先生總結的冊命文例基礎之上,結合新近刊布的冊命金文,可將冊命銘文的內容分成冊命禮儀、冊命內容和作器銘辭三部分。根據各部分具體冊命要素的記錄方式,可將冊命銘文分成完整式、簡略式和特殊式三種類型。比照上述各類型銘文格式特征,鼎銘中缺少對地點、右者、史官、人物面向等冊命禮儀的記錄,其篇首又多出“退事于內宮”一句,顯屬特殊式。

二、西周貴族女性冊命與鼎的銘文格式

鼎為西周中期偏早器,銘文中多個冊命文例要素的省略應與冊命禮的時代有關,是早期冊命銘文時代共性的體現。盡管如此,鼎中冊命者與受命者的女性貴族身份也頗值得注意。該鼎屬女性冊命銘文,銘文中不見冊命禮相關內容的記載應該還是貴族女性冊命金文特殊性的反映。

鼎中的冊命者媯和受命者都是女性,她們代表了貴族女性在周代政治生活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作為“臣”,女性參與國家政治生活需經過冊命,存在身份性冊命和職務性冊命兩種情況。閻步克先生在討論傳統文官制度時曾提出品位分等和職位分等兩種類型。品位分等主要以官員的個人品階為中心,涉及個人身份。職位分等則以職位所系權力責任為中心,涉及官員的職務責任。本文對周代女性貴族的兩種冊命分類即參照閻步克先生的研究。此外,在男性貴族中,也可以找到這兩種冊命的痕跡。按,周代所謂“爵”,不僅是一種政治身份,也是一種社會身份。男性貴族的身份確定一般通過冠禮。《禮記·冠義》言冠禮之義:“成人之者,將責成人禮焉也。責成人禮焉者,將責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之禮行焉。將責四者之行于人,其禮可不重與?故孝弟忠順之行立,而后可以為人。可以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故圣王重禮。”[(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禮記正義》卷六一,(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681-1682頁]冠禮是年輕男子在接受相應的禮儀教育之后獲得社會身份和政治地位的必要程序。在此意義上,天子之世子亦須行冠禮,以向貴族群體宣告成人并擁有相應權力。故《儀禮·士冠禮》言:“天子之元子,猶士也,天下無生而貴者也。”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卷三,(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959頁]蓋貴族男子參與政治生活自冠禮成人始,而女性則多以“婦”的身份參與國家政治,故典籍中有“命婦”之稱。而在成人之后的冊命中,至少存在一些與爵級相關的冊命。臺灣學者何樹環先生認為,冊命中的賞賜物與爵級、命數相關,而非職官,其說值得重視。參見閻步克:《品位與職位——傳統官僚等級制研究的一個新視角》,《史學月刊》,2001年第1期;何樹環:《西周錫命銘文新研》,文津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246頁。身份性冊命主要是為貴族女性參與國家政治生活提供合法性。《儀禮·喪服》言:“大夫命婦”,鄭玄曰:“命者,加爵服之名,自士至上公凡九等,君命其夫,則后夫人亦命其妻矣。”(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卷三一,(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109頁。又《禮記·郊特牲》言:“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夫也者,以知帥人者也……故婦人無爵,從夫之爵,坐以夫之齒。”《禮·白虎通·爵》也說:“婦人無爵何?陰卑無外事,是以有三從之義: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故夫尊于朝,妻榮于室,隨夫之行。故《禮記·郊特牲》曰:‘婦人無爵,坐以夫之齒。’”細審其文,《禮記·郊特牲》所言指婦人沒有單獨的爵位等級,婦人爵位從屬于其夫,而非說婦人沒有爵服。《禮記》之說與鄭玄之言相近,唯鄭玄增以婦人受命之言。按,鄭玄所言“君命其夫”當指《周禮·春官·大宗伯》所言“九命”,鄭玄言婦人受命或以此推演而來。然此說亦有所本。“命婦”之稱亦見于《左傳》昭公四年,申豐言“大夫命婦”“命夫命婦”,《國語·魯語下》記敬姜之言中亦見“命婦”,可見“命婦”為古稱,鄭注當非虛言。上述引文分別參見(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禮記正義》卷二六,(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456頁;(清)陳立:《白虎通疏證》卷一,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1頁;(晉)杜預注,(唐)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四二,(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034頁;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97頁。《周禮·天官·內宰》言:“凡喪事,佐后使治外內命婦,正其服位。”(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七,(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85頁。所謂“外命婦”指卿大夫之妻,“內命婦”指王之妃嬪。以禮書所言,自公侯夫人至庶士之妻,皆需要受王后冊命,并在王后統帥下參與如喪事等禮典之中。從彝銘來看,作為貴族之妻的宗婦不僅在本宗族內部享有祭祀、冊命并管理家臣、處理宗族經濟事務等方面權力,耿超:《性別視角下的兩周宗婦》,《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而且可憑借此貴族身份參與國家政治生活。如次尊言:“唯二月初吉丁卯,公姞令次司田人,次蔑歷,錫馬、錫裘,對揚公姞休,用作寶彝。”(《集成》5994)次所作銅器還有一件次卣(《集成》5405),兩器同銘,都是西周中期器。銘中次受到公姞的冊命,司掌佃人,并獲賜馬和裘,他的身份是家臣,公姞為宗婦。公姞為穆公之妻,又稱尹姞。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135頁。尹姞鬲言:“穆公作尹姞宗室于繇林,唯六月既生霸乙卯,休天君弗忘穆公圣粦明比事先王,格于尹姞宗室繇林,君蔑尹姞歷,錫玉五品,馬四匹,拜稽首,對揚天君休,用作寶。”(《集成》754)銘中記載了穆公在繇林為尹姞建造了宗室,天君顧念穆公服事先王之功,故駕臨宗室,并賞賜尹姞玉和馬。公姞所作的器還有公姞鬲,其銘言:“唯十又二月既生霸,子仲漁□池。天君蔑公姞歷,使錫公姞魚三百,拜稽首,對揚天君休,用作鼎。”(《集成》753)此銘記公姞受到天君的蔑歷,并獲賜三百條魚。天君即王后,公姞多次受到王后的賞賜,可見其位高權重。從上引銘文來看,公姞并沒有任何具體的職務,她參與王后主持的漁獵活動并屢次受到王后的賞賜,可能只是因為她為穆公之妻。要之,上述諸例中的貴族女性若受到冊命,當皆為身份性冊命。

在身份性冊命基礎之上,周代一些貴族女性還獲得職務性冊命,鼎銘文中獲得冊命即屬此類,這種職務性冊命在舊傳文獻彝銘所載甚少。《禮記·玉藻》言:“王后袆衣,夫人揄狄,君命屈狄,再命袆衣,一命袒衣,士褖衣。唯世婦命于奠繭,其他皆從男子。”(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禮記正義》卷三○,(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481頁。據之,婦人衣服等階皆從其夫,唯世婦位尊權重,故要在奠繭之時,單獨受命。所謂“奠繭”即獻繭,與女性桑蠶之事相關。馮時先生認為西周早期器商尊記載了庚姬獻蠶絲之事。按商尊言:“唯五月辰在丁亥,帝司(姒)賞庚姬貝卅朋,廿鋝,商用作文辟日丁寶尊彝。”(《集成》5404)馮時讀“”為“弋”,釋為“取”;釋“”為“絲”,認為“弋絲廿鋝”指庚姬獻廿鋝重之蠶絲,此為庚姬獲賜的原因。不過,他對“”字的釋讀有待進一步討論,且類似賞賜文例亦少見,故僅錄其論,可備一說。相關討論,可參見董蓮池:《商尊銘文研究》,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華東師范大學語言文字工作室主辦:《中國文字研究》第25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版,第10-14頁;馮時:《周廷遺妃與獻婦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主辦:《考古學集刊》第22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102-114頁。《禮記·祭義》言:“古者天子諸侯必有公桑蠶室,近川而為之,筑宮仞有三尺,棘墻而外閉之。及大昕之朝,君皮弁素積,卜三宮之夫人、世婦之吉者,使入蠶于蠶室。奉種浴于川,桑于公桑,風戾以食之。歲既單矣,世婦卒蠶,奉繭以示于君,遂獻繭于夫人。夫人曰:‘此所以為君服與?’遂副、袆而受之,因少牢以禮之。古之獻繭者,其率用此與。”(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禮記正義》卷四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597-1598頁。以周代經濟發展程度來看,天子、諸侯、夫人、世婦等貴族當不會親自勞作,故此獻繭或與籍田禮相類,是一種禮儀性行為。在此禮制中,世婦直接參與入蠶、獻繭之事,應是桑蠶紡織等生產活動的監督管理者,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周禮》中記載有兩“世婦”之職,分別見于天官和春官,有內外之別,但職務相類,主要負責管理女宮,并率領其參與祭祀、賓客、喪紀等禮典。如《天官·世婦》言:“世婦掌祭祀、賓客、喪紀之事,帥女宮而濯摡,為秶盛。及祭之日,苙陳女宮之具,凡內羞之物。掌吊臨于大夫之喪。”[(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89頁]與之相較,《禮記·祭義》所記世婦之職雖僅言及桑蠶,但都涉及對內宮臣妾的管理,故兩文所言僅有詳略偏重不同,世婦之職并無本質區別。

桑蠶不僅是王室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祭服的重要來源。《周禮·天官·內宰》言:“中春,詔后帥外內命婦始蠶于北郊,以為祭服。”(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七,(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84頁。祭服是政治身份等級的象征,王后通過控制祭服的生產也參與周代政治生活。或因世婦在桑蠶生產中的重要地位,故世婦受王后親命。在金文中,除鼎之外,雖可見下表2中的一些擔任具體職務的女官,但并沒有發現對冊命過程的具體記載。

女史 學者考證庚嬴卣器主庚嬴受賜彤管擔任女史職官,其說可從。參見馮時:《“燕翿”考》,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青銅器與金文》第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69頁;馮時:《周廷遺妃與獻婦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主辦:《考古學集刊》第22集,第102頁;韓雪:《西周女史彤管制度探微》,《中國文化》,2019年第2期。

女巫

司寮女寮逋盂言:“唯正月初吉,君在潦既宮,命逋使于遂土、其,格姒司寮女寮:奚、微、華,天君使逋使沬,敢對揚,用作文祖己公保尊盂,其寶用。” 此銘中的君、天君指時王之后,逋受王后之命到遂土的、其兩邑的女寮中挑選女奴,并主持女奴梳洗之事,其職為內小臣。姒執掌女寮,應屬宮廷女官。參見陜西省博物館:《陜西長安灃西出土的盂》,《考古》,1977年第1期。

作為周代國家和宗族之女“君”,女性可在冊命中出任冊命者。以目前材料所見,冊命銘文中所見的女君主要有兩類:其一,王后冊命臣屬,如上論《禮記·玉藻》之王后冊命世婦,彝銘中則見于羌鼎及蜹鼎(《集成》2765);其二,宗婦冊命家臣,即上文所論次尊、次卣。為方便下文的討論,可將此三銘與鼎的具體銘文格式列表3如下。

從表3所見,四銘中女性貴族地位不同、時代亦有差異,但均缺少對冊命禮儀的詳細記錄,可見鼎不記冊命禮并非偶然。究其根源,女性冊命禮相對簡略當與女性貴族在周代政治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有關。

在周人政治理念中,女性多被拘囿于家內事務。《周易·家人》言:“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天地之大義也。”(魏)王弼注,(唐)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卷四,(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0頁。男女外內分工被視為天經地義之事,這使得女性與政治事務懸隔開來,故而《禮記·內則》言:“男不言內,女不言外。”(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禮記正義》卷二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469頁。雖女性可經由冊命參與國家政治,但從數量上看,遠遜于男性。且女性所擔任的職務,如表2所見,僅限于師保類、宗教類和宮廷女官三類,即使是師保類女官也多在王室宮廷之中活動。《禮記·內則》又載:“異為孺子室于宮中。擇于諸母與可者,必求其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為子師;其次為慈母;其次為保母;皆居子室。”(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禮記正義》卷二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469頁。故女性貴族多在王家之內活動。而作為“君”的女性貴族,其權力也多從屬于男性,即便是居于女性貴族最高位的王后也不例外。王后雖可參與政治、經濟、軍事、宗教等國家政治生活的各個方面,具有一定的獨立性,謝乃和:《金文中所見西周王后事跡考》,《華夏考古》,2008年第3期。但多數事務乃是代王而行。

如西周早期器作冊夨令簋記載貴族令受到周王后的賞賜,所謂“姜商令貝十朋,臣十家,鬲百人”,但銘末嘏辭中貴族令并非頌揚王姜而是“敢揚皇王休”(《集成》4300),即是周王后代周王而行賞賜的例證之一。類似之例在金文中不乏其例。如鼎記載貴族受到王姜賞賜“田三”,于銘末嘏辭中“用對王休”(《集成》2704)。又如不壽簋記王姜賞賜“不壽裘”,不壽在銘末嘏辭中“對揚王休”(《集成》4060)。再如新見之昔雞簋,記載了王姒派昔雞前往姞姓燕國為艿氏迎迓夫人之事,其銘曰:“王姒呼昔雞御艿姞于燕,燕侯賓用貝、馬,敢揚王休,用作尊彝。” 謝乃和:《近出昔雞簋銘文及相關史實考論》,《古代文明》,2019年第2期。雖此事由王后主導,但在銘末嘏辭中仍強調“敢揚王休”,這說明王后的權力仍附屬于周王。

而在宗族內部,宗婦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其權力涉及祭祀、冊命、管理家臣、處理宗族經濟事務等多個方面。值得注意的是,以目前材料所見,除上引次尊之外,在西周家臣冊命中并沒有發現宗婦或者其他女性家臣的身影。西周時期家臣冊命銘文主要有九例,可列表4如下。

如表4所示,周代家臣冊命多見于西周中晚期,其參與者除冊命者和受命者之外,還有右者和史官。其中,只有次尊中出現了宗婦為冊命者的記錄,且該器屬于西周中期前段器,其余西周中晚期器物參與者皆為男性貴族和家臣,這種現象應與貴族家族內部政治關系有關。專家指出,西周家臣冊命及家朝制度在很大程度上仿效了王朝冊命,它的出現是宗族內部關系政治化的反映。朱鳳瀚:《商周家族形態研究》(增訂本),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14-321頁;何景成:《委質為臣:西周家臣文化考察》,《歷史教學問題》,2018年第6期。宗族內部政治關系的發展,可能對宗婦的權力空間有所擠壓,逐漸改變了宗婦在家族內部的政治角色。

兩周之際,周代貴族宗婦雖然偶有如晉姜鼎所載晉公室宗婦的文侯夫人晉姜“司(嗣)朕先姑君晉邦”那樣,能夠“魯覃京師,乂我萬民”(《集成》2826),政治地位顯赫。但總體而言,宗婦這一貴族群體逐漸變成了《詩經·大雅·瞻卬》所云“婦無公事,休其蠶織”(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一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78頁。的宮壼角色。又《谷梁傳·僖公九年》記齊桓公以“天子之禁”的名義施行霸政,在葵丘會盟諸侯的盟約中規定“勿使婦人與國事”。(晉)范寧集解,(唐)楊士勛疏:《春秋谷梁傳注疏》卷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396頁。從這一記載來看,宗婦這一宮壼角色定位已經成為春秋霸政體制下貴族女性普遍現狀。春秋時期不僅國政如此,家政也不例外。如《國語·魯語下》記:

公父文伯之母如季氏,康子在其朝,與之言,弗應,從之及寢門,弗應而入。康子辭于朝而入見,曰:“肥也不得聞命,無乃罪乎?”曰:“子弗聞乎?天子及諸侯合民事于外朝,合神事于內朝;自卿以下,合官職于外朝,合家事于內朝;寢門之內,婦人治其業焉。上下同之。夫外朝,子將業君之官職焉;內朝,子將治季氏之政焉,皆非吾所敢言也。”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93頁。

據上述魯公父文伯之母敬姜之言,上至周代天子下至一般貴族的政治生活,無論是處理國政的外朝還是處理家政的內朝,女子皆不能參與其中,只能活動于寢門之內以盡婦職,亦即敬姜所言的“潔奉禘、郊之粢盛”和主以桑麻“祭服”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96頁。的婦功,以及培養柔順性格的婦容、婦言、婦德,謝乃和:《西周后妃無與政事說考論》,《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1期。女性角色常被懸隔于政治活動之外。

綜上所論,周代這種男女有別的女性角色,決定了女性冊命的相關禮典并不完備,這一方面導致了女性冊命銘文極為少見,另一方面也使得僅有的幾例女性冊命銘文中不載右者、史官等冊命禮儀,而新近刊布的鼎相關內容的缺失應該是這種女性冊命銘文特殊性的反映。

三、西周冊命金文命辭與鼎“退事于內宮”之義

與典型冊命金文文例相較,鼎銘文格式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在篇首多出“退事于內宮”一句。所謂“退事”,與“立事”“進事”等含義相對,有卸職之義。內宮即夫人之宮,《左傳·成公十八年》曰:“齊侯使士華免以戈殺國佐于內宮之朝”,杜預言:“內宮,夫人宮。”(晉)杜預注,(唐)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923頁。因此,鼎“退事于內宮”是說某人從內宮卸職。然詞意易曉,句意難明。學者或解此句為從內宮卸職,或認為此句說的是冊命者媯從內宮卸職。單純從詞意上看,這兩種說法皆有道理,但皆忽略了鼎作為冊命銘文格式的特殊性,以至于難以通曉全意。細審全銘,可以發現此句與下文命辭“唯汝聿丼(型)”息息相關,是因在冊命中受到媯的褒獎,特意強調其過往在內宮的任職,因此將此句置于銘文之首。

在一篇完整的冊命銘文中,冊命命辭往往記錄了具體的冊命內容,故除去“王若曰”之類的起首詞,命辭一般由冊命者之名、冊命緣由、冊命職事、賞賜物品、告誡語五個部分構成。在冊命緣由中就包括對受命者過往事跡的褒獎,如大盂鼎記康王對盂的命辭:“汝昧辰有大服,余惟即朕小學,汝勿逸余乃辟一人。今我惟即型稟于文王正德,若文王命二三正,今余唯命汝盂召榮。”(《集成》2837)所謂“昧辰”,指“童蒙知識未開之時也”,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二)》,郭沫若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編:《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八卷,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86頁。此處應指盂年輕時在康王小學中“有大服”,承擔了比較重要的職務,盂勤勉從事,故而受到康王的褒獎冊命。李學勤:《小盂鼎與西周制度》,《歷史研究》,1987年第5期。與此類似者又如師簋,其銘記:“王曰:師,在先王小學,汝敏可使,既命汝更乃祖考司,今余唯申就乃命,命汝司乃祖舊官小輔、鼓鐘”(《集成》4324)。師因在小學中表現優異,故被周王任命為司輔。周王對臣屬在學宮中表現的具體考察還可見于靜簋。靜簋記載了靜受命任職學宮,教導小子、小臣、夷仆等學射,在八月庚寅這天,“王以吳、呂犅佮豳、師、邦君射于大池,靜學無尤,王錫靜鞞” (《集成》4273)。按“學”與“教”可通。《禮記·文王世子》:“凡學世子及學士,必時。”鄭玄注:“學,戶孝反,教也。”(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禮記正義》卷二○,(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404頁。《說文》曰:“教,上所施,下所效也。”(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27頁。故所謂“靜學無尤”,指靜在學宮教射沒有過錯。因此,周王的這次巡視學宮,不僅是對學員功課的考核,更帶有考察靜教學成果的目的。袁俊杰:《兩周射禮研究》,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36頁。周王不僅會考察臣屬在學校中的表現,更注重對臣屬任職期間業績的考評。西周中期器諫簋言:“王呼內史敖冊命諫曰:先王既命汝司王宥,汝無不有聞,毋敢不善。今余唯又嗣命汝。錫汝無攸勒”(《集成》4285)。銘文所載是對諫在先王時期任職表現的評價,這說明在重命中也是需要對受命者過往業績做一番考核。

這種褒獎勉勵之辭,應與西周時期的考績制度有關。《周禮·天官·大宰》有治官之八法,其中第五法曰官成,即將官府的日常工作匯集成冊,按照一定規章對業績進行評定。具體做法則見于《天官·司會》,其言:“以參互考日成,以月要考月成,以歲會考歲成。”(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六,(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79頁。在這種考績中,上級要對下級的工作負責,如《天官·酒正》:“酒正之出,日入其成,月入其要,小宰聽之”,(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70頁。即酒人每天要把消耗和產出的酒類數量記錄在冊,向酒正匯報,每月則要寫成報告提交小宰。《周禮》所規劃的這種考績制度雖參照了戰國行政制度的發展狀況,朱紅林:《〈周禮〉官計文書與戰國時期的行政考核——竹簡秦漢律與〈周禮〉比較研究(十七)》,《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但也多少保留了西周遺制。命辭中的褒獎勉勵之言,應有部分來自對受命者的考評之語,鼎命辭中“唯汝聿丼(型)”即屬此類。

鼎言:“唯汝聿丼(型),司宗臣妾”,所謂“唯汝聿丼(型)”指很好地效仿了其先人,是對的褒獎勉勵之辭。此句中“聿”字當如字讀,在句首或句中用作語氣助詞,并無實際意義。(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卷一二,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35頁。《詩·大雅·文王》:“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朱熹言:“聿,發語辭。”(宋)朱熹:《詩集傳》卷六,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76頁。 又《詩·唐風·蟋蟀》言:“蟋蟀在堂,歲聿其莫。”毛傳釋之為:“九月在堂,聿遂除去也”,(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六,(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361頁。亦是將“聿”視為語氣助詞。因此,在此銘中“聿”也是如此用法,并沒有實際意義。“丼”應即“帥井”之“型”,有效法之義。一般來說,“井”字在金文中有三種寫法:(1)“”(2)“”(3)“”,用法各有不同。其中,釋作“型”者多為第三種寫法,其內無飾點。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178-179頁;龐小霞:《釋井——兼論甲骨文、金文中井(邢)方、井(邢)氏、井(邢)國之關系》,《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6期。不過仍存在混用的情況。張世超、孫凌安、金國泰、馬如森:《金文形義通解》,中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1261-1262頁。如1974年至1975年陜西省寶雞市茹家莊發現的氏墓地,其中M2出土多件伯為其妻井姬所作之器,雖人物相同,但銘文中“井”字寫法卻有不同,詳見表5。

如表5所見,除伯鼎(《集成》2277)銘殘難辨之外,“井”字共出現兩種寫法。其一,如鼎(《集成》2192)、伯鼎(《集成》2278)、伯鼎(《集成》2677)所見,“井”字兩豎畫平直,內有一飾點,屬于(2)形。其二,如伯甗(《集成》908)、伯尊(《集成》5913)所見,“井”字兩豎畫外斜,內無飾點,屬于(1)形。不管(1)形還是(2)形含義皆是“井姬”之井氏。由此可見,在銘文實際鑄造中,“井”字的不同寫法存在著混淆的可能。鼎與寶雞茹家莊氏諸器時代相近,其中的“井”字也存在釋讀為“型”的可能

。此外,新近刊布的春秋中期器晉公盤(《銘圖續》952)“敢帥井(型)先王”句中的“型”,“井”形內部同樣有一飾點,亦可提供佐證。

“唯汝聿型”應是對類似“唯汝聿型祖考”“帥型祖考”銘辭之省,是命辭中常見的對受命者褒獎勉勵之辭。一般來說,“帥型祖考”多是指子孫效法祖先之“德”,包括效法祖先的風格氣質和事業功勛兩方面,最終都會落到現實的政治功績上面。羅新慧:《“帥型祖考”和“內德于己”:周代“德”觀念的演化》,《歷史研究》,2016年第3期;劉源:《從甲骨文、金文材料看西周貴族社會的“德”》,《南方文物》,2017年第4期。后人若取得成效,則會告祭祖先,寫入祝禱之辭中,何樹環:《讀逨盤瑣記》,《文與哲》,2003年第3期。成為自我夸耀的一部分。如西周晚期器梁其鐘,以“器主曰”開頭,記其告廟之辭:

梁其曰:丕顯皇祖考,穆穆翼翼,克慎厥德,農臣先王,得純亡愍,梁其肇帥型皇祖考,秉明德,虔夙夕,辟天子,天子肩事梁其身邦君大正,用天子寵,蔑梁其歷。(《集成》187-192)

這類以“器主曰”開篇的銘辭,往往有相對固定的行文格式,先稱頌祖先功德,然后表明自己承繼祖先德業的決心,之后記述自己受命的職事。陳英杰:《兩周金文“器主曰”開篇銘辭研究》,《華夏考古》,2009年第3期。梁其在稱頌祖先功德之后,稱“肇帥型皇祖考”,“肇”有起始的含義,可能是梁其初繼承祖考地位時所言。朱鳳瀚:《論周金文中“肇”字的字義》,《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2期。梁其之器還見有膳夫梁其簋,可見其職為膳夫,鐘銘自言“天子肩事梁其身邦君大正” ,蓋周王任命梁其以膳夫之職執掌邦國內政。按“正”即官長之謂,《尚書·多方》言:“越惟有胥伯小大多正”,(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一七,(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29頁。即眾多大小官長。梁其任“邦君大正”,一方面指其以膳夫任內臣之長。偽古文尚書《囧命》言:“今予命汝作大正,正于群仆侍御之臣。”孔穎達言:“作大正,正長也,作仆官之長,正于群仆。”(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一九,(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46-247頁。以《囧命》所言,大正為內官之長。古文《囧命》雖晚出,但此處仍有一定的參考價值。膳夫或即“宰”“大宰”,可擔任內臣之長,為家務總管。《大戴禮記·保傅》引《青史之記》言:“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月,而就宴室。太史持銅而御戶左,太宰持斗而御戶右。比及三月,王后……所求滋味者非正味,則太宰倚斗而言曰;‘不敢以待王太子。’太子生而泣……太宰曰:‘滋味上某。’”注家認為此處“太宰”即膳夫。(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9-60頁。按,宰為家務總管,謝乃和:《〈周禮〉“冢宰”與金文所見王家之宰》,《古代文明》,2007年第3期。如蔡簋言:“蔡,昔先王既令汝作宰,司王家。”(《集成》4340)故梁其任“邦君大正”,其本職蓋若此。另一方面,梁其不僅承擔邦君家務總管之職,更兼掌國政。“大正”一詞又可指執政公卿。《逸周書·嘗麥》言:“王命大正正刑書”,注家認為“大正”屬執政公卿之類。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撰:《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722頁。梁其受天子親命褒獎,其職務非膳夫之職可比,故其蓋以家宰的身份兼任攝政主事的輔相之職。謝乃和:《殷周“冢宰”輔相說與宰官源流考》,《古代文明》,2009年第3期。

“肇帥型”之言又見于厲王時期的叔向父禹簋,禹自言:“肇帥型先文祖,恭明德,秉威儀,用申固奠保我家、我邦”(《集成》4242),從其稱“肇”來看,同樣是說開始效法祖考之德。此銘中未記禹之職務,但可從同人所作的禹鼎中可窺之一二。禹鼎銘記:

禹曰:丕顯桓桓皇祖穆公,克夾召先王,奠四方,肆武公亦弗忘朕皇祖考幽大叔、懿叔,命禹纘朕圣祖考,政于井邦。肆禹亦弗敢蠢,錫共朕辟之命……肆武公廼遣禹率公戎車百乘、廝馭二百、徒千,曰:“于匡朕肅慕,唯西六師、殷八師伐鄂侯馭方,勿遺壽幼。”禹以武公徒馭至于鄂,敦伐鄂,休,獲厥君馭方。(《集成》2833)

此銘中禹受命“政于井邦”,并在伐鄂之役中統領武公族兵。結合叔向父禹簋中自言“保我家、我邦”,可見其在武公家族位高權重,可能屬家宰之類執政者。一般來說,西周政府官員的晉升需要一定的資歷,李峰著,吳敏娜等譯:《西周的政體——中國早期的官僚制度和國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214-222頁。梁其與禹皆位高權重,斷非初入仕途者可以擔任。這說明周人對“帥型祖考”有較高的期許,后人至少須獲得與祖先相近的官爵、取得較高的地位或做出較大的功績,方可自言“帥型”。因此,若在冊命中被天子等稱許為“帥型祖考”或“肇帥型”,對冊命者來說應屬較大的榮耀,鼎銘中“唯汝聿型”蓋若此。因在內宮舊職任上表現出色,故受到媯的改命,命其司掌臣妾之事。

由上所論,鼎銘首所記“退事于內宮”,與命書中的褒獎之辭密切相關。媯稱贊 “唯汝聿型”,即褒獎在內宮的任職較好地效法了其先人并做出了比較大的成績,也因此頗為自得,故在銘文首句特意強調“退事于內宮”,以示榮耀。

余 論

綜上,作為一篇女性冊命銘文,鼎可以說十分特殊。鼎銘對冊命禮儀諸要素的省略,不僅是早期冊命銘文時代共性的體現,而且還反映了女性冊命銘文的特殊性。其銘首“退事于內宮”句,是周代貴族女性對自己在內宮中業績的特意強調,應與冊命命辭中的褒獎勉勵語相關。

不唯如此,鼎所載內容在為周代貴族女性職務性冊命提供金文實證的同時,相關內容的實質還是周人試圖通過冊命制將女性貴族納入早期國家治理體系中的反映。正如前文所引《儀禮》《周禮》等禮書所載的那樣,周人為了控制地方貴族,建立了以王后等君夫人為首并統御大小女性貴族的命婦制度。禮書雖成書較晚,但其說當有所本,這可從西周“蔑歷”制得到印證。如庚嬴鼎:“唯廿又二年四月既望乙酉,王格琱宮,卒事,丁巳,王蔑庚嬴歷,賜祼璋、貝十朋。”(《集成》2748)銘記前文表2中擔任女史這類宗教女官的庚嬴因參與殷祭禮而受到周王“蔑歷”褒獎。又如伯姜鼎記:“唯正月既生霸庚申,王在京濕宮,天子氵戌伯姜,錫貝百朋,伯姜對揚天子休,用作寶尊彝,用夙夜盟享于昭伯日庚,天子萬年,世孫孫子子受厥純魯,伯姜日受天子魯休。”(《集成》2791)鼎銘中“氵戌”兩字具體釋讀雖存有爭議,但與蔑歷、勉勵、夸獎有關當無疑義,相關討論參黃盛璋:《長安鎬京地區西周墓新出銅器群初探》,《文物》,1986年第1期;黃錫全:《金文“滅寧”試解》,中國文字編委會編:《中國文字》新28期,藝文印書館2002年版,第45-53頁;陳劍:《釋“琮”及相關諸字》,《甲骨金文考釋論集》,線裝書局2007年版,第273-316頁;晁福林:《金文“蔑曆”與西周勉勵制度》,《歷史研究》,2008年第1期;鞠煥文:《金文“蔑歷”新詁》,《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7年第4期。表明盡管伯姜在王室事務中具體職事不明,但從其銘末嘏辭中祈福“日受天子魯休”來看,她應經常職事于周王,李學勤:《論長安花園村兩墓青銅器》,《文物》,1986年第1期。故才可能“日受天子魯休”,即受周王“蔑歷”褒獎。要之,庚嬴鼎和伯姜鼎兩篇銘文尤其是后者銘文結構整齊,具有形似冊命銘文書寫的特點,陳夢家先生在分析周代冊命制度時將《左傳·昭公三年》所載公孫段因行禮恭敬而有功獲賜也視為冊命之屬,并認為完整銘文格式中必有地點與時間、冊命儀式、“王若曰”、答謝語及祈壽求福的吉語等幾項。若依陳先生之見,庚嬴鼎、伯姜鼎兩器銘文與冊命銘文結構相似的特點不是偶然,還應是部分賞賜類銘文與冊命制相關使然。相關討論參見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398-411頁。兩器器主均為女性貴族,由于擔任類似王室女官的角色而受到周王的“蔑歷”褒獎。

總之,上述金文中習見的周王用來加強與下級男性貴族臣僚之間君臣關系的“蔑歷”同樣適用于女性的現象,表明周代貴族女性在擔任女官及相關職事時也應與男性貴族臣僚一樣接受冊命。

因此,在內宮任舊職時也應受過冊命,后因為被考績褒獎而受到再次冊命,鼎所載冊命就是受到再次冊命的“改命”或“重命”,只不過鼎銘文對的“前命”有所闕載而已。

盡管如此,在鼎刊布以前,舊有彝銘雖多有女官的記載,但女性貴族受“命”或被冊命僅為推測,而鼎無疑為周代女性貴族冊命制度提供了新的金文材料線索,具有彌足珍貴的史料價值。

責任編輯:王坤鵬

Newly Issued Shouding(鼎) about Women Appointment in Inscription on Bronze and Some Related Historical Facts

XIE Nai-he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24, China

)Abstract:

The newly issued Shouding(鼎)is a piece of inscription on bronze concerning the official position appointment of women. Its text mainly recorded a change of appointment between two noble women in Western Zhou Dynasty, which is a scarce example about womens appointment in Western Zhou. Being different from the general writing of appointment in inscription bronze, there are no records of rituals of nomination in Shouding, such as the conferring site, historiographer and Youzhe(右者).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piece, there is a special sentence stating that “resigning from the imperial harem”.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houding inscriptions are not only the common features of the early appointment bronze text of the times, but also the reflection of the particularity of the female nobles’ accepting appointment. “Resigning from the imperial harem” derived from noble woman Guis(媯)words of praise for Shou()in inscription on bronze. Gui praised Shou for her imitating the moral excellence of ancestors, therefore, Shou highlighted her old post in the harem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piece. The writing format of Shouding provided evidence for the position appointment of noble women in the Zhou Dynasty, which has important historical value.

Key words: Western Zhou Dynasty; Inscriptions on Bronze; women; appointment; official position appointment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2.0019

收稿日期:2021-02-1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戰國楚簡姓氏人名資料的整理與研究”(15BZS03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張淑一,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先秦、秦漢史;明鏡,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

① 參見陳絜:《里耶“戶籍簡”與戰國末期的基層社會》,《歷史研究》,2009年第5期;王準:《包山楚簡“貸金糴種”問題的考察》,《中國農史》,2016年第1期;連劭名:《包山楚簡法律文書叢考》,《考古學報》,2017年第2期;沈剛:《制造權威——從秦簡看秦代國家中央權威的塑造》,《古代文明》,2021年第5期等。

② 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簡》,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

③ 陳偉等:《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十四種]》,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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