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螄又叫海螺螄,在浙江沿海十分常見,有青螄、烏螄、黃螄之分。過去灘涂上很多,密密麻麻,尖尖的小腦袋,在灘涂的泥地里亂爬。我大學同學任傳郎是臺州健跳人,長在海邊,他童年時常去灘涂上撿海螄,半天工夫,就可以撿到好幾斤。撿來后,在篾籮里反復洗汰,直到水變清,滴上菜籽油,讓它們吐出穢物,燒之前,剪去海螄屁股,燒熟后,當零食吃。
清明前的海螄最肥嫩,家鄉(xiāng)人稱之為亮眼螄,說吃了后,眼睛會清亮。春天容易上火,上火后會長皰,眼睛會發(fā)糊,所以春天要吃清涼敗火的東西,如涼拌馬蘭頭香干,如薺菜香干,如清炒海螄。臨近清明,天地之間的食物格外鮮美,無論是海鮮還是蔬菜,故家鄉(xiāng)有“清明邊,碗碗鮮”的說法。
海螄與韭菜爆炒,鮮香無比。春初韭肥,夏晚菘茁。初春時節(jié),韭菜青碧清新,著一身青衫,在風中水袖輕舞,如青衣花旦。海螄一身緇衣,烏黑之中泛著青色。炒好后,韭菜有一夜春雨后的小清新,而海螄亦泛著油亮的光澤。夾一顆海螄,放嘴中一吮,那鮮美的螺肉落入嘴里,有綿長的香,悠長的鮮,美味又有嚼頭?;蛘咭园导t的臘肉絲、碧綠的大蒜葉與黑青的海螄同炒,冬天的咸鮮肉與春天里的鮮香螺肉完滿地結(jié)合在一起,相互滋潤,是雙重的享受。最簡單的是清水煮海螄,把水燒開,放一小調(diào)羹鹽,加點香蔥和姜絲,把海螄放進去氽熟,原汁原味,混著蔥姜的香。
海螄的肉鮮香有嚼頭,下酒尤其好,是真正的下酒坯。拿它下酒,比油炸花生米和煮毛豆有味多了。它跟香螺一樣,尾部的膠狀物最是鮮美,不識貨的人,覺得那是海螄的臟肚腸,棄之不食,而海邊的吃貨,最愛的是鮮嫩肥美的尾部,略微有一點苦,細嚼之后,有回味的甘甜。
在螺螄大家族里,海螄并不起眼,它個頭不大,呈圓錐形,外殼布滿縱向的條棱。每到海潮退去,幾公里長的灘涂上,到處是討小海的漁家人,男人抓青蟹、捉望潮、釣彈涂,婦人捉泥螺、挖蟶子、刨蛤蜊,小孩們背著小竹簍,踩在棉花一樣柔軟的海泥上,忙著撿海螄。
在海邊,漁船出海捕上來的大小黃魚、鯧魚、墨魚、海蜇、膏蟹等,叫做大海鮮。退潮后,在潮間帶摸到的都是小海鮮,有青蟹、招潮蟹、蟛蜞、泥螺、辣螺、花蚶、蛤蜊、蟶子、小白蝦、??⑼薄⑻~、海螄等。小海鮮個頭比不上大海鮮,但美味不輸于大海鮮,是大海饋贈給漁家的禮物。海邊漁家,就算家里少油缺腥,沒錢買菜蔬,退潮時,到灘涂上走一遭,總有一兩樣鮮貨到手。
清明前,所有的螺螄都鮮美,“清明螺,賽肥鵝”,江南民間稱螺螄是“春日第一鮮”。因為價格親民,人人都吃得起。清明的海螄更加鮮甜,故三門人道,“清明一粒螄,抵過一頭豬”,又道:“清明吃粒螄,好似平時吃只豬。”雖說有點夸張,但也說明清明的海螄鮮甜可口。
海螄又叫香螄,諧音“相思”,寄托的是對先人的思念。上墳時備海螄,吮完之后,把海螄殼拋撒在祖宗的墳頭上,據(jù)說能保佑子孫起高樓,住豪宅。
海螄殼除了撒拋在墳頭之外,鄉(xiāng)人還把它撒在屋頂瓦背上,據(jù)說毛刺辣(毛毛蟲)聞到海螄殼鮮香的味道,就會鉆去螺殼里,海螄殼比螺螄殼要小得多,進得去,出不來,一命嗚呼?;蛟S,清明祭祖時,在祖墳上撒海螄殼,也有套毛毛蟲的目的,加上“下代兒孫起高樓”的盼頭,所以后代上墳時,總不會忘記在老祖宗的墳頭上,撒一把海螄殼。
舊時,桃花梨花開時,就有小販挑著擔子到城里,賣煮熟的海螄。海螄放在兩只臉盆里,一前一后挑著,也有婦人挎著竹籃沿街叫賣。到了清明,叫賣聲越發(fā)殷勤,我記得那時買海螄,用的是小酒盅當量杯,盛滿一杯,只要一兩分錢。倒在小紙包或桐子葉上,遞過來。海螄到手,歡歡喜喜捧在手心里,微微一吮,海螺肉“咝溜”一下,就溜進唇間,是鮮香無比的零食。當年電影院門口常有賣海螄的,海螺上撒幾絲紅紅的椒絲和碧綠的蔥花提色提味,電影開場前,不少人會掏一兩分錢,買一兩捧海螄,帶到電影院里,邊看電影邊吮海螄,電影院里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成為電影的背景音樂。有電影可看,有海螄可吮,是少年時的美好時光。
每到春天,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我總要來一盤海螄,那是春天和大海的雙重氣息,還有余韻流長的故土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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