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功俊
上中學時,我就一直對陜北充滿了好奇,而革命圣地延安更是我向往的地方。寶塔山、楊家嶺、棗園等遺址也是期待已久,可讓我“幾回回夢里回延安”的卻是著名作家路遙先生。二十多年來,無數次和高加林、孫少平、田曉霞在一起,也無數次遙想路遙先生生活過的那片充滿悲情的黃土地。2020年秋季,在西安打工的我,從秦巴山地專程趕往陜北的延安,只為了一趟朝圣之旅,更是為了一種精神上的夙愿。
列車在聞名天下的秦嶺隧道里風馳電掣,掠過“八百里秦川”的關中大地,海拔陡然升高。映入眼簾的是無邊無際、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這就是著名作家路遙筆下蒼茫渾厚的陜北大地。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溝溝梁梁和一眼眼窯洞,我的思緒禁不住越過逶迤的群山,飛向遙遠的往昔——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十七歲的我中考落榜回家,心情灰暗到了極點。有一天,無意中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小說聯播》,正播放著陜西作家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聽了幾次后,我一下就喜歡上了這部小說。小說的情節很感人,尤其是對農村出身的年輕人,當年我們人生中缺乏太多的精神滋養,只有從文學作品中尋找自己的精神領路人。當我翻開《平凡的世界》,一下就被書中一種無形的力量緊緊抓住了,小縣城、校園、十七八歲來自農村的孩子,多么熟悉多么親切!孫少安、孫少平、郝紅梅、田潤葉、田曉霞、孫玉厚、田福軍……一個個具體的形象在腦海里翻騰,我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們接下來的命運,沒人催促,我也是廢寢忘食地閱讀。前后半個月時間,我近乎狂熱地讀完了三卷本《平凡的世界》,感受著孫少平的感受,欣喜著孫少安的欣喜,悲涼著郝紅梅的悲涼,痛苦著金波的痛苦。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閱讀體驗,同時也給予了我強大的生活勇氣和精神世界,明白了人的一生中要從事某種職業,必須要有“宗教般的意志和初戀般的熱情”。
火車在數不清的山梁間、川道里長驅直入,忽隱忽現,馳向黃土高原無盡的蒼茫……
陜北,這塊古老的土地,北斗七星照耀下的蒼涼原野,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是多民族交融區域。也許是歷史對這塊土地的影響,追溯到光輝十三年的毛澤東,追溯到羅兵漢式的英雄劉志丹、謝子長,追溯到斯巴達克式悲劇英雄,橫行天下的李自成、叱咤風云的韓世忠,甚至追溯到民族荒蠻時期半人半神的軒轅黃帝……各種因素使陜北成為產生英雄和史詩的地方。著名作家路遙先生就生于斯長于斯,1949年12月3日出生于陜北榆林地區清澗縣石咀驛鎮一個貧窮的農家,父母親目不識丁,有五個兒子、三個女兒。路遙先生的父親用一副瘦弱的雙肩,挑起了全家十口人的生活重擔。為了生存,在路遙先生七歲時,父親就將他過繼給遠在延川縣的大伯王玉德。路遙先生一直在伯父家度過了他的學生年代。伯父沒有孩子,家里也很窮,他時常為買不起幾分錢一支的鉛筆而發愁。貧困艱難的童年生活,給路遙先生留下了永生難忘的印象,他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創傷。這段饑餓和屈辱的經歷,對先生的人生和創作心理的形成產生了深遠影響。
路遙先生一直追求著自己的人生夢想,可他的文學路并不平坦。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段動蕩的歲月,他以超常的勇氣與遠見的卓識,寫出一部聲討“文革”的六萬字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當時沒有人理解他的小說,也沒有雜志敢發。后來《當代》編輯慧眼識珠,在雜志上發表并獲全國第一屆中篇小說獎。這部作品奠定了他向更高目標攀登的基石。1981年6月,不到三十二歲的他,用了二十一個晝夜,創作完成了13萬字的中篇小說《人生》。《人生》對于路遙先生的創作生涯來說,是屬于里程碑式的作品,也奠定了他在陜西文學界的地位。當時,有一種論斷認為《人生》是路遙先生不可能再逾越的一個高度,但爭強好勝的先生,很難承認《人生》就是他的一個再也越不過的橫桿。13萬字的中篇小說不足以安慰像他這樣懷有遠大抱負的靈魂,他要完成最尊敬的文學教父柳青對他的囑托,在更大范圍和格局上,確立自己的文學地位。于是,路遙先生背著重如泰山般的十字架,開始了他文學的遠征。六年的遠征,流血流汗,《平凡的世界》終于在先生頑強毅力的支撐下圓滿完成,并一舉奪得中國最高文學獎“茅盾文學獎”。但這位原準備站在諾貝爾文學獎領獎臺發表演講的作家,在完成了不朽的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后,帶著未竟的事業,于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時20分,因肝硬化、消化道出血醫治無效,走完了他四十二歲平凡而又悲壯的人生旅程。他活得太累了,非人般的勞動得到的全是苦難:屈辱的陰影,仕途的失敗,苦澀的婚戀,環境的掣肘。他的內心的苦衷難以忍受,唯一能夠釋放的渠道和寄托只能是文學創作,可艱難跋涉的文學之路也是充滿荊棘……
火車抵達延安已近中午,下車后匆匆吃了便飯,我第一念想便是去拜謁路遙墓。我很早就從新聞中知道路遙先生的墓地建在延安大學后面的文匯山上,延安大學的校園不是很大,被一條馬路分割為兩塊,兩塊校園都是在陜北巍峨的山嶺環繞之下。究竟哪座山是文匯山,我這個異鄉人一時很難分辨。正困惑時,迎面走過來兩個年輕人,我向他們打探文匯山的具體位置,他們抬手指了指馬路對面校園后面的一座山說,那就是文匯山!
沿著一條非常陡峭、大約一米左右寬的水泥路在深秋的樹影下盤山而上。路上靜悄悄的,走了十多分鐘,在山路的一個轉彎處,豎有一塊石碑,上面寫著“文匯山”三個紅字。再往前走,便看到一個橢圓形的土坪,路遙墓就坐落在這塊不大的土坪上。墓不大,是用條石砌成的,像個微型蒙古包,敬仰已久的路遙先生便安息在這里。碑也不高,沒有墓志銘,也沒有花鳥龍鳳類的裝飾物,只刻著“路遙之墓”四個遒勁灑脫的大字。墓地周圍有松樹、棗樹,其中兩棵白皮松是路遙生前最喜歡的樹種,據說是從陜南的漢中移栽于此。墓兩側置石桌石凳各一套,供祭墓者和游人休息,其中有《路遙文集》的責編陳澤順先生捐贈的石桌上鐫刻“陜北的光榮,時代的驕傲”,還有《平凡的世界》責編李金玉女士所捐贈的石桌上鐫刻“平凡的世界,輝煌的人生”。墓后黃土崖畔上刻著“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的名言,這是人們對先生的敬仰,更是作家為人處世的真實寫照。先生就是憑著這股牛勁,在短暫的生命里完成了驚人的輝煌。
站在路遙墓碑前,我回首眺望山下的延安大學校園和延安城市,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的,在《平凡的世界》里,我曾經無數次地“來過”這里。這是孫少平打工的黃原城,是他和田曉霞相愛的地方;這是孫少平為理想而奮斗的黃原城,是田曉霞犧牲后他依然趕來赴約的地方……我靜靜地站在這位精神教父的墓碑前,似乎想了許多,又似乎什么也沒想。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純潔得如同一張白紙,不敢存有一點私心雜念,整個身心都被一種攝人魂魄的力量裹挾著,情不自禁眼睛開始濕潤了起來。
每次讀路遙先生的小說,都能給我一種奮進的力量和觸及靈魂的思考。《人生》《在困難的日子里》《驚心動魄的一幕》《平凡的世界》這些碑一樣的作品,以及他短暫而輝煌的生命本身,還有那堅忍執著抗爭不已的陜北漢子氣概,都向世人昭示出一種崇高和永恒。相比之下,他的墓地卻是這樣的簡單樸素,如同他本人一樣,這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我想起了俄國大作家托爾斯泰,托翁的墓是建在遠離塵囂的林蔭里,只是一個長方形的土堆,沒有十字架,沒有墓碑,也沒有墓志銘,而這便成了“世間最美的,給人印象最深刻也是最感人的墳墓”。我不敢說路遙先生的才華、影響和成就比托翁大,同是作家,他們的精神在許多方面是相通的。正如作家高建群在《最后一個匈奴》一文中所言:他們把死亡叫做“上山”,把出生叫做“落草”,把生存過程叫做“受苦”。路遙先生就是這樣的人!他以“初戀般的激情和宗教般的意志”,換來文學作品的美麗綻放。所幸的是,陜北的父老鄉親們最理解他們的兒子,最終讓生于斯長于斯的作家魂歸黃土地,并用這種樸素的方式,作為作家永遠的安息之地。先生與他日夜思念的黃土地緊緊擁抱在了一起,與他愛得深沉的故鄉的土地融為一體。
在路遙先生的作品中,無處不在的是一種強大的主體和蓬勃欲出的生命力,他筆下的主人公雖然生活得艱辛,卻并不為苦難和痛苦所擊倒,他們有西西弗斯的執著,也有斯巴達克的勇氣,他們的奮斗讓平凡而普通的青年人看到前景和希望,這就是路遙小說最觸動人心的地方。他的現實主義創作,厚重、真摯又充滿理想主義,作品所探討的是人類永遠需要思考的“我想飛得更高”的問題,這是貫穿人類始終的問題,所以一代代青年都能從中找到共鳴。路遙先生和他的作品像一面鏡子,照見現實,也照見我們自己,這也是三十年后讀者們依然離不開先生的原因。
在路遙先生墓前,我浮想聯翩,雖然他的生命只有短暫的四十二年,但為世人留下了三百多萬字的豐厚文學遺產。他是為謳歌他所摯愛的黃土地而累死的,他太需要休息了,然而人們卻總是懷著好奇去打擾先生的寧靜。先生畢業于延安大學,也長眠于延大。延大學子可常來這里坐一坐,陪一陪他孤獨的魂靈。常有全國各地像我一樣的文學愛好者,或先生的忠實讀者慕名而來,總要折些花草或是點上一支煙放在碑前。我怕打攪了這位生前為文學事業傾注了全部心血的逝者,于是,回身折下幾支綠油油的松柏葉,恭恭敬敬地擺放在先生的遺像前。
就要離開路遙先生的墓地了,我再次回頭望去,墓碑上先生頭像上的目光向南瞥望。我想起愛爾蘭詩人葉芝的墓志銘:“冷眼一瞥,生與死,騎者,且趕路。”順著先生的目光,我也向南而望,可俯瞰的延安大學盡收眼底,極目處,綠色屏障一般的鳳凰山伸向遠方,延伸到陜北大山的蒼茫里。兩抔黃土一高崗,就是先生的歸宿!只是平凡世界中的我們,仍然會走向平凡……
從陜北回來已一年多了,我的心緒卻一直無法平靜。路遙先生離世已三十周年了,歲月的風塵已經掩埋了許多東西,但一直沒有掩去人們對他的懷念之情。先生用自己坎坷的經歷和筆觸,塑造了一批通過奮斗改變自身命運的青年形象。他們追逐夢想的信念堅不可摧、樂觀自信,這對當下年輕一代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精神鼓舞。人們可以從書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或者說是希望像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夢想。雖然路遙先生作品中所描寫的那個時代背景已經“翻篇”了,但作品中人性的東西是永恒的,今天,依然有很多人在他的書里可以找到精神上的共鳴。這說明,堅韌、樂觀、永不停息奮斗的路遙精神,已經通過其作品融入了我們的民族精神中,路遙精神不會成為絕響。
最后借用先生寫在《早晨從中午開始》扉頁上的一段話來結束此文,同時也表達一個草根習文者對路遙先生的懷念之情:《人生》輝煌在前,生命夭折于后,你擁有《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卻不再有你。路遙,成功屬于你,失敗屬于你,成功失敗兩悲壯,平凡的世界永遠記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