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岳新
云霧繚繞,腳步飄浮,山勢崔巍嶙峋,潮濕的雨季,踩著濕滑的山巖,我仰望著山巔一個模糊的身影,揪著盤根錯節的藤蔓往上攀爬,心跳很急,胸口似乎悶著塊石頭,一股陰森的山風猛烈刮過來,藤蔓劇烈晃悠,山巔搖晃恍惚的身影,忽然舒張一雙寬大的翅膀,向著幽暗深邃的山谷墜落,墜落——
天色陰郁晦暗,洞庭湖凜冽的冬風,碰撞到臉上,有些生疼。我把衣領豎起來,捂了捂耳朵,英子也把腳狠狠地剁了幾下。我們在洞庭湖大堤上,等同學趙宇的車子,一起趕到高中曾經就讀的鎮上去度周末,小鎮新開了一家怪味鴨店,原汁原味的學生時代的味道。
車遲遲沒來,百無聊賴,我給英子說起昨晚那個奇怪的夢。
“朦朦朧朧中那個瘦瘦弱弱的身影,斯斯文文的神態,就像俊澤?!?/p>
“哪個俊澤?你是不是說那個出了事的同學?”
“啊?!俊澤出事了嗎?不可能吧?”
“快二十年了吧?我只知道有個鎮上的同學,是在長沙出事的,應該就是你夢見的俊澤?!?/p>
英子臉上的一絲歉意,剛欲開放又立馬收斂,語氣中對自己淡忘了俊澤似乎滿懷愧疚。
一種莫名的悲哀,如迷蒙的暮色,在心頭騰升、鋪張、彌漫。搜索記憶里的影像,我很想把俊澤從學生時代的記憶里沉淀凸現,但卻打撈不出鮮活的往事能把俊澤的形象豐滿起來,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還寂寞地在大腦的一角休眠。
一
在許多年前的洞庭湖平原上,我是一個鄉村少年,喜歡在蒼穹的河床上,在浩蕩的蘆葦蕩里,聆聽天空生靈嘶啞的呼喚,那種響徹云端的叫聲,讓我深切感受到生命對自然聲嘶力竭的抗爭。蒼茫的天空,大雁展翅搏擊,滑向寥廓的天宇,也讓我徒生自然博大蒼勁的感慨!
洞庭湖區是鳥類遷徙的聚集之地,每當深秋來臨,成群的候鳥徜徉著從天空飛過,仰頭之間,雁聲陣陣,白鶴啁鳴,一排排音符在高空中掠過,渲染著秋意的蒼涼。
“天空沒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飛過。”
“這是誰的詩句?”
“泰戈爾的《飛鳥集》?!?/p>
那天陽光很好,穿過校園里金色的法國梧桐樹葉,暖暖地融進我們仰望雁陣的眼眸??纱┲疑膴A克,情不自禁地吟出了泰戈爾的詩句。那時的我居然不知道泰戈爾,對俊澤能隨口拈來這么美妙的詩句,很是羨慕。
那個年代,我們農村的孩子都是穿裁縫做的半舊的軍綠或藍灰外套,皮膚長時間經受陽光的洗禮,油光黝黑。和鎮上的同學比起來,就像青白尼羅河一樣,涇渭分明。鎮上同學的衣服都是從城里買來的流行夾克,時髦而得體,班里那些鎮上少年,還喜歡把頭發也時尚地燙卷,穿著緊身牛仔褲,在講臺前教同學唱“鄉下的農舍有位姑娘長得俏,她有個情郎住在對面半山腰”。
俊澤也是鎮上的少年,皮膚白皙,架著一副琥珀色邊框眼鏡,斯文沉靜,言語不多,絲毫沒有鎮上少年的優越感??伤坪醪淮髳酆昧餍幸魳?,很少聽到他唱歌,偶爾也只是聽他輕輕哼過民歌小曲。在同學們高談闊論時,俊澤多半時候保持著含蓄而又淡淡的笑容,與鎮上少年的頑皮活躍形成很大的反差。
印象里,俊澤如河灘上打磨得很圓潤的鵝卵石,無棱無角,尋常得如洞庭湖區的一株水稻,很容易讓人從記憶里輕易涂抹。如果不是最近整理舊書刊,看到俊澤在我的一本《海明威中短篇小說集》上寫的筆記,我想俊澤可能就像只飛鳥一樣,會消失在我余生的記憶里。
二
天越來越暗,暮色像一條大河洶涌而來。趙宇的車終于來了,我們立馬鉆進暖和的小車,把呼嘯的寒風甩在了外頭。車迅速飆上了洞庭湖大橋,犁開湖面彌漫上來的霧氣,朝著長江之濱的小鎮方向疾駛。
“還記不記得一個叫俊澤的同學,鎮上的,戴眼鏡,很書生的樣子?!蔽覇栚w宇?!笆怯羞@么一個同學,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不提起他,我還真的忘記了。”趙宇淡然地說。
想來,分到文科班的時候,俊澤應該是跟我同桌過的,也許是半月,也許是一月。期間,教語文的蔡老師組織了一次朗誦會,很自由的,不指定人,由同學自己自覺登臺表演。有幾個自告奮勇的同學相繼登臺朗誦,無奈農村學生的普通話都帶有濃厚的原生態味道,雖然朗誦得很有激情,但濃重的地方口音使朗誦缺失了朗誦的韻味。
這時,坐在我旁邊的俊澤突然站了起來:“蔡老師,我想朗誦一首古詩詞。”
在大多數同學或低頭躲避老師的目光或四處張望的時候,想不到老實忠厚的俊澤居然站了起來,打破了課堂的沉悶。
憶秦娥·簫聲咽
李白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俊澤的聲音洪亮,吐詞清晰,聲情并茂,難得的是一口流利標準的普通話,震倒了我們這些方言一族。想不到書生氣厚重的俊澤,內心還蘊藏著如此大的能量!俊澤朗誦罷,蔡老師帶頭鼓起了掌,隨即,“啪啪啪”的掌聲也從教室的四周如江潮響起。
其實,在我們內心更羨慕的是俊澤敢于登臺、在眾目睽睽下從容朗誦的勇氣和膽識。
那時,在我們的前排,坐著一個激情四溢的陳君,每當讀書到興奮處,就不由自主地搖頭晃腦,他前仰后合之間,經常把我們的桌子也撞得前后搖晃。有次晨讀,我正在寫字,陳君又興致勃發,把桌子搖成了六級地震,我忍無可忍,隨手把桌子掀向了陳君的后背,陳君陷入高亢狀態之中,一臉的驚愕。
“你怎么可以這么對同學?”俊澤從眼鏡后面露出責怪的眼神。
“他經常干擾我們讀書寫字,你怎么不做聲?”
“你可以好好跟他解釋啊?!?/p>
“這么久了,怎么就不見你好好跟他解釋過?”
……
爭執大約是在我據理力爭和鋒利的言語中結束的。
不久,俊澤就以視力不好申請坐到了前幾排去了,也許真的是因為視力不好,也許是因為生活中那次如微瀾般的爭執吧。
以后的生活,與俊澤好像就沒有很多的交集了,大家都在潛心應考,基本沒有什么過多的時間去交流溝通??墒亲咦x生,每天上課進校、放學回家,在課余跟我們寄宿生沒有過多的重疊。記得畢業會考以后,我們幾個同學在學校門口合影,剛好碰到了進校門的俊澤,拉到一起照了一張相,這張相片,成了我和俊澤在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合影。
三
“他是因為什么事情走的?是意外事故還是自我的了斷?你知道嗎?”我問英子。
“現場不知道有沒有遺書,聽說當時有報警,警察的結論是輕生?!睂奢p生這件事,英子倒有深刻的記憶,也許如尖冰一樣鋒利的消息,當時也生生地切割了她的心靈。
后來,我家搬到了市區,再沒有聽說過關于俊澤的片言只語了,如果不是生命中再次出現軌跡的重疊,我想,我也會如英子一樣,把俊澤遺忘殆盡了吧。
與俊澤再次重逢,大約是四年以后。那年我剛從部隊退伍,被安排在市里一家國有中型企業上班。
那是七月的一天,陽光很明媚,我興致勃勃地趕去公司報到,路過火車站旁一條小巷的時候,迎面碰到了背著行李的俊澤。意外重逢,俊澤琥珀色眼鏡后的目光驚喜得晶亮晶亮的??扇匀皇悄菑埌尊婵?,斯文模樣。俊澤說他剛從湖南大學中文系畢業,分配到了玻璃總廠工作,也正好是去報到的。玻璃總廠在我家旁邊,我經常進去閑逛,廠子不大,大概四百來個職工,聽員工閑聊,廠子當時的經營狀況下滑嚴重,正處在如牛負重喘息生存的狀態。對俊澤重點大學畢業卻被分配到效益不佳的企業,我心里很為他抱不公。而俊澤似乎對即將踏入社會開始的新生活,充滿了激情,神態和笑容都滿含期盼和憧憬。
玻璃總廠沒有青工樓,俊澤和另一個新分配來的大學生被安置在倉庫的一個低矮雜物間居住,雜物間約六個平米見方,擺放兩張床鋪和一張桌子后,空間就逼逼仄仄的。房間收拾得很整潔,俊澤的書籍整齊地碼放在書桌上,還有墻壁上的小櫥柜里,也豎著兩排書籍,都是一些很經典的名著。墻壁的四面貼滿了報紙和一些明星畫片,一支系著紅纓的竹笛斜掛在墻上,房間里滿滿的都是文藝氣息。
俊澤居住的宿舍臨著東風湖邊,湖邊立著幾棵粗大的老柳樹,湖風送爽,垂柳依依,還頗有情致。剛上班的那陣子,俊澤的情緒很高,倒班回來,經常在柳樹下看書、吹笛子。我聽俊澤吹過《烏蘇里船歌》,笛聲清亮、悠揚,把滿湖的綠水吹得春心蕩漾,很有專業的水準。
從部隊退伍回鄉的那段時間,我迷上了文字,在當時流行的青年雜志和女性雜志上,經常發表文章。緣于對于文字共同的興致,俊澤和我似乎消弭了高中時代的隔膜,有了共同的談資。我們經?;貞浉咧械臅r光,想起蔡老師在課堂上為我們朗讀鐵凝的獲獎小說《哦,香雪》,同學們屏神靜氣,教室里清凈如水,師生都為鐵凝清新明凈的文字而感動,為那個叫臺兒溝的小山村詩意的寧靜而沉醉,更為香雪天真浪漫純樸的形象而癡迷。
“我覺得你應該多看看名著,多增加自己的閱讀量和閱讀體驗?!薄懊芴找比说乃仞B,可以深刻地認知社會,更深更寬地拓展思維空間?!蔽腋杏X俊澤經過四年的中文系熏陶,更有了一股學者的風范。
俊澤借給我的《傾城之戀》和《金鎖記》,都是那種白色的精致的硬殼面,還有他箱子里面的那本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我都借回家反復摩挲過,那時候我沒有多大的毅力去讀厚厚的大部頭,閱讀也大多是淺閱讀,走馬觀花地看??刹徽f我讀書的毛病,卻特意送了我一本《書城》雜志,里面有一篇解讀《金鎖記》的文字,讓解讀文章引導我領悟剖析張愛玲的作品。
在俊澤的耳濡目染下,我開始看小說,經常購買《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時不時跟俊澤交流對某篇小說的見解??煽措s志不是每篇都讀,喜歡看他鐘愛的作家的作品,有些小說,俊澤讀完還寫讀書筆記和讀后感,那時讀了池莉的名篇《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我們都非常欣喜,覺得就是寫我們現實的生活和際遇,雖然日常的工作很枯燥、很繁瑣,但感覺生活依然如池莉的小說一樣,有厚重的人情味道和樸實的情趣。
有時,我們也聊工作。
“你知道玻璃瓶是怎么制作的嗎?”有次俊澤神秘地考我。
“把熔化后的石英砂倒進一個玻璃瓶形狀的模子里,冷卻了就是一個玻璃瓶,多容易的問題,也來考我?”
“哈哈,錯了!玻璃瓶是吹出來的,不知道了吧?下次我帶你去車間好好學習玻璃瓶的制作工藝?!笨尚Φ煤艿靡猓曇羟辶痢D鞘怯洃浝锟勺钏实男β暎瑤е柟獾馁|感。
沒有等到參觀玻璃瓶子的制作工藝,我就調到了離市區幾十公里的分廠工作了。因為分廠離家遠,每天都是起早貪黑,舟車勞頓,幾乎沒有空暇時間。應該就是從那時起,我慢慢地疏遠了與俊澤的聯系。
九十年代末期,玻璃總廠成為了市里首批改制企業,工廠全面停產歇業了,我家附近的幾個在玻璃總廠工作的臨時工,也先后下崗回家。聽到這個消息,已是幾個月后了,我去俊澤的宿舍,才發現低矮的雜物間門已上鎖,透過窗戶,滿墻滿地都是殘缺的報紙和明星圖片,如一群漫天飛翔張皇失措的飛鳥。
突然想起,俊澤之前應該是專程來跟我告別過的。那天我和父親在樓上檢修屋頂,俊澤從樓頂的矮門彎腰鉆了過來,后面跟著他開朗的弟弟,他弟弟陽光、外向、健談、愛笑,說話很風趣,我們聊了一些零碎的開心往事,弟弟說他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在同學中間可以呼風喚雨,老師看他都頭痛。我當時很好奇親生的兩兄弟,一個是如此的斯文,一個是這般的活潑。這次見面,大約是我見過俊澤最后的影像了。
四
“俊澤為什么要選擇離開?像他這樣有重點大學文憑的人,安身立命應該是沒有問題的?!?/p>
“也許是因為愛情,也許是因為前途,也許有多重因素交織吧,現在都只能做捉摸不定的猜測了?!庇⒆右荒樀拿H?。
“俊澤的大哥以前在我們鄉教書,是我老師,聽說還住在鎮上,我和他也十多年沒有聯系了,正好約他出來一起吃個飯。”趙宇把方向盤旋轉了半圈,小車拐向北邊筆直的鄉村公路。
怪味鴨店來客出出進進,很吵,吃完飯,俊澤的大哥鴻澤領著我們往幸福橋上走。冬天里的小鎮,行人稀落,寒風像醉酒的漢子,從街北端肆無忌憚地朝街南端闖蕩而去。
“這么多年了,你們不問起老三,我都忘記他了。”
鴻澤點燃一支煙,紅色的煙頭在冰冷的夜色中一閃一閃,掙扎著暈開一圈暖意。
在玻璃總廠工作了一年后,俊澤憑著名牌大學的學歷和扎實的文字功底當上了廠辦秘書,半年后,器重人才的廠領導把俊澤提升為辦公室主任,一切水到渠成,俊澤在崗位上也干得順風順水。家人和朋友都對他寄予厚望,俊澤也躊躇滿志地規劃著自己的人生藍圖。但貌似平靜的水面,底下卻暗流洶涌,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玻璃總廠這家社會包袱沉重的老國企,如一艘構件朽敗的老船,在民營企業風起云涌的年代,被市場經濟的大潮拍打得險象環生。在俊澤踏入玻璃總廠的第四個年頭,一紙買斷協議把俊澤送回了事業的起點。
剛剛步入社會的俊澤,體驗到了人生的過山車。人生的藍圖被徹底砸得粉碎,走出廠門的一剎那,他身上依附的頭銜,被一陣秋風掃落得四散奔逃。從此,他就既不是主任,也不是秘書,甚至連職工的身份都沒有了。讀了四年大學、在國有企業工作了四年的俊澤,在迷惘中重新回到了小鎮。
在這個四千多人的集鎮里,多年難出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學子,這幾年來,俊澤成為了小鎮父母鼓勵子女上進的楷模?!澳憧纯慈思铱桑瑥男】炭鄬W習,考上了名牌大學,年紀輕輕的,就在市里的國企當領導,你再只曉得瘋玩,以后就只能在鎮上擺地攤!”每當小孩子貪玩,家長都會如此訓斥自己的子女。
呆在小鎮的幾個星期,俊澤不敢出門,他怕別人滿面笑容的夸獎,更怕別人詢問,能不能在玻璃總廠幫忙找份臨時工。說假話就臉紅的俊澤,根本無法面對這些問題。
那時候,失去工作的職工,大多有一種行走在云端、隨時可能下墜的危機感。電視上報紙上,開始宣傳下崗職工擺地攤再就業的先進典型。玻璃總廠一個職工在步行街租了一個小門面,賣“三元一樣”的小日常用品,生意紅火,一時電視、電臺、報紙等媒體一擁而上,大肆報道。
俊澤是小鎮的一個焦點,在家呆久了,街坊們的各種猜測,慢慢如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風一般滋長??伤伎荚偃?,背起行囊,像千萬逐夢人一樣,奔赴了深圳的繁華。
五
“深圳那時還是查暫住證、抓盲流的時代?!兵櫇捎贮c燃了一支煙。
在找工作的那段日子里,俊澤在深圳的驕陽下到處奔忙,睡過地下通道,睡過城市公園,好多次半夜被查暫住證的聯防隊員驅趕,他就跑到城郊的山頭打發一個夜晚。深圳那時的人才市場人山人海,企業大都是招聘流水線工人和銷售人員??上胝曳菖c文字相關的辦公室工作,但很多企業招聘文秘和辦公室主任,都要求是女性,如果職位對性別沒有要求的,招聘人員劈頭就問:“在深圳有人脈資源沒有?酒量何如?”
在深圳各大人才市場奔跑了半個月,俊澤終于看到有家雜志社招聘編輯記者,刊物是一家文化雜志,親自主持招聘的吳總編說,他們雜志是有國內國際刊號的正規刊物,如果俊澤愿意加盟,他愿開出三千的月薪。這水平相當于俊澤在玻璃總廠月工資的四倍。
找到工作的俊澤,頓感天寬地闊,開放的深圳天是如此蔚藍,風是格外清柔。
雜志社設在城郊結合部的一棟民宅里,吳總編自稱是武漢某名牌大學文學碩士,副總編于總是當地人,操著一口風味很濃厚的“廣普”。這次同時招聘來的有四個人,加上之前招來的三個女孩子,共計九人,一家雜志社就算正式成立了。
“我們雜志社剛落地深圳,試刊了幾期,效果非常理想。從今天起,雜志社開始正式運作,我們當前辦半月刊,時機成熟了,再辦成旬刊。目前條件雖然簡陋了一點,但我們的雜志,是一份曾經發行量達十六萬份的老牌雜志,依托這個底蘊深厚的平臺,依靠深圳這方經濟發達的沃土,我們一定能夠開辟一個新天地,也能為各位創造一個光明燦爛的未來!”吳總編信誓旦旦。
副總編在當地人脈資源多,神通廣大,很快就給采編人員辦理了暫住證,有了暫住證,俊澤如在激流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顆漂泊的心,總算安定了下來。
編輯坐班的時間很少,更多的時候,是要跟總編和副總編出去采訪鄉鎮和居委會領導或者民營企業老板,采編的稿子如不夠充實版面,編輯的另一個任務就是到《讀者》和各種文學刊物上去摘抄“心靈雞湯”,那個年頭,讀者的心靈,都非常渴望“雞湯”的滋養。
在跟總編實習拉贊助的一個月中,俊澤見識了總編的能量和口才。
“看看,這是省委書記、省長和市區各級領導給我們雜志的題詞。我們雜志每期都郵寄給省里和市里的各級部門,已經被定為了領導干部的必讀刊物。”每次見到采訪對象,總編都會不卑不亢地遞上一本隨身攜帶的燙金冊子。這本冊子非常有感召力,很多基層部門領導一邊饒有興趣地翻閱冊子,一邊樂不可支地簽訂宣傳協議。
“我們這個雜志,是靠拉贊助和廣告生存的,你的工資構成,一份是一千元的基本工資,一份是效益工資,效益工資跟你拉的贊助費掛鉤,拉不到贊助,一分錢的效益工資都沒有?!痹谂c俊澤簽訂正式入職協議時,吳總編故意把“一分錢”三個字咬重拖長。
為了在深圳立足生存,從未單獨做過業務的俊澤,不得不去拿人生的第一單廣告。廣告拿得非常順利,其時,俊澤的一個大學女同學雪菲,正在一家化妝品公司做銷售主管,化妝品公司老板雄心萬丈,想快速在深圳拓展業務,搶占市場的制高點,在各種媒體上,四處開花地做產品宣傳。
俊澤初戰告捷,輕易地就為雜志社拿到了兩萬元的廣告費。
雜志印出來了,燙金的封面、彩印的銅版紙內頁,精美得跟深圳這座城市一樣高端。俊澤親自給化妝品公司老板送去了三百本雜志,看到如此豪華的雜志,老板笑容可掬,在發票上大字一揮,兩萬塊錢的廣告費隨即就轉到吳總編的賬號上。
拉贊助拉廣告,需要的基本功力,一是“吹功”,二是“磨功”。如果是漂亮的女孩子,那就另當別論,臉笑得燦爛,酒喝得干脆,就可攻城拔寨了。
斯文內向的俊澤,在拉了第一單廣告后,接下來的兩個月,一單未簽。老板的臉色慢慢像江南的梅雨季節,越來越陰沉,碰到俊澤,臉也越拉越長。
正在俊澤為廣告焦頭爛額之際,他突然接到了雪菲的電話。
“俊澤,你們那個雜志是假雜志吧?”
“我們老板去參加一個商貿會,在會場上散發雜志,現場有媒體記者說這是假刊物,當著那么多客戶和媒體的面,我們老板的臉都丟光了。”雪菲穩了穩激動的心情。
“那記者開玩笑的吧?我們的刊物有正規的國內和國際刊號,怎么可能是假刊?”俊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自己去網上搜索,你們這本刊物根本就不存在。我們老板生意沒談成,還掉了一個天大的面子,氣得渾身發抖,如果你們不把廣告費退還,他要把你們告上法庭?!?/p>
“你不把事情擺平,我的這份工作都沒有指望了?!毖┓圃陔娫捓飮聡驴奁?/p>
俊澤的頭“嗡”了一下,他有些暈眩,連忙把雜志刊號輸入國家新聞出版署網站搜索,網頁下面顯示“無此刊物”。
俊澤驚慌失措地直奔總編室。吳總編聽說要被告上法庭后,眼睛眨都沒有眨一下。
“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想告我們,除非他生意不想做了,他只管去告好了,在這塊地盤,沒有我擺不平的事情。”副總編操著一口流利的“廣普”,一臉的睥睨和滿不在乎。
俊澤一下子掉進了冰窖里,呆若木雞。
“你剛來深圳,還不知道大海的深淺,這些小事都是毛毛雨啦,不必在意這些,好好干,我們不會虧待你的,這是你四千元的提成。”副總編拍了拍俊澤的肩膀,甩給他一沓厚厚的人民幣。
俊澤滿腦子都是雪菲嚶嚶的哭泣聲,轉身跑到銀行,取出工資卡上的三千元錢,加上提成四千元,湊了七千元,風風火火地打車往雪菲的化妝品公司跑。
“我明明給你的是兩萬,你還七千怎么行?一分都不能少,否則有你們好看!”化妝品公司老板把俊澤遞過去的七千元錢摔到辦公桌上翻了幾個滾。
站在老板對面誠惶誠恐的雪菲,身體也隨之顫抖了幾下。
一輩子沒見過這種架勢的俊澤,被驚得六神無主。
“剩余的一萬三千元,我給您打個欠條,保證在四個月內奉還。”俊澤驚魂未定地承諾。
一個月后,俊澤雖然硬著頭皮跑了大大小小幾十家公司,但很多公司因為沒有熟人引薦,老板的面都無法見到。這時,雜志社險情告急,八家在雜志上做了廣告的客戶,發現雜志是非法出版物后,聯名將雜志社舉報到了區文化局,局長當場拍著桌子表示堅決嚴查嚴辦。總編和副總編聞到氣息,立馬卷款,逃之夭夭,俊澤最后一個月的底薪工資也化作了泡沫。
失去工作的俊澤,又重新走上了深圳的街頭,連續找了十幾天的工作,仍然毫無著落。身無分文的他,灰頭土臉漫無目的地在炎熱的深圳街頭游蕩。
六
俊澤被民政部門遣送回家的消息,像一管半夜引燃的大炮仗,轟動了小鎮的長街短巷,那幾天,街頭巷尾都在談論俊澤的事情。本來就沉默寡言的俊澤,從此閉門不出,整天不說話,只悶在房里看書。
俊澤在大學要好的兩個同學,畢業后分配在政府部門上班,工作五年后,一個下鄉掛職副鄉長,一個任部門辦公室副主任,他們聽說俊澤的狀況后,特意開車來看望俊澤。同學的慰藉,給抑郁期的俊澤洞開了一束光亮,他終于和同學一起,走出了家門。他們踩著松軟的沙灘,沿著滔滔江水的流向奔跑,一起背誦“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在沙灘上踩沙漿、雕沙雕,仿佛又回到浪漫的學生時代。
也許,面對同學的熱情,俊澤的高興只是偽裝的應付,撫慰過后的俊澤,卻對人生陷入更長久的思考,道路的蜿蜒曲折,人與人之間無形之中的落差,讓俊澤的心靈墮入了更深沉的緘默。
“他在家里悶了兩個多月,有天說同學介紹他去長沙工作,誰知道他這一去,竟然走上了不歸途?!兵櫇梢蝗蛟跇驒谏?,聲音嗚咽。
“出事當晚,我們兄弟幾個把老三送到了殯儀館,第二天就拉回祖墳地安葬了。按照我們這里的風俗,二十多歲沒有成婚的,是不能辦喪事的?!兵櫇捎挠牡卣f。
呼嘯的北風一陣緊過一陣,天越來越黑,氣溫越來越低,似乎要下雪了。英子、趙宇和我的情緒仿佛也被凍結,在幸福橋上來回踱步,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世事磨礪多了,很多困惑才可看透看淡,我現在也才想通,人來世間不易,沒有理由不好好地活著?!庇⒆咏K于打破沉默,對生與死,發出諸多的感慨。
叔本華說:“所謂人生,不過是搖擺于痛苦和無聊之間的一座鐘擺,或者因為欲望的不能滿足而痛苦,或者因為滿足后的空虛而無聊。”我想,俊澤讀過那么多名著的人,對生命的頓悟應該比我們深刻得多。我多次拿起那本書頁泛黃、刊有《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的《小說月報》,反復翻閱,如同翻看我和俊澤一起看小說的那些陽光爽朗的日子。
深冬,我特意去了一趟玻璃總廠,以前的那些老家屬樓還在,在四周高聳的樓宇的映襯下,展露著蒼老的容顏??梢郧熬幼〉乃奚嵋约班徑臇|風湖,已經成為了一家高檔小區的領地。湖水不再蕩漾,成了一片堅實的硬土,蒼柳不再飄拂,已消失在黯淡的時光隧道里。仰望天際,混混沌沌,迷迷蒙蒙,一直昏暗到遠處的洞庭湖上空,讓人想起深不見底的黑洞。
在這灰蒙蒙的冬天,我不知道俊澤還能不能找到自己曾經溫馨的小屋。我想,也許他已無意尋找吧,俊澤那么愛安靜的人,他甚至把最終的地點都遠遠地選擇在長沙,他或許更愿意像一雙在天空孤獨飛翔的翅膀,飄過天跡,不留痕跡地融合在茫茫的宇宙里。
我想對俊澤說,我是真的去過你朗誦的灞陵的,灞陵已不再是折柳傷別之地了,咸陽古道也早已沉積在歷史的塵埃之中。灞河清清亮亮歡歡騰騰地繞著西安古城奔流,河道的兩側和河洲之上依然植滿了蓬勃的垂柳,有大風從高高的白鹿原雄渾浩蕩而來,滿河都是隨風搖曳蹁躚起舞的綠色精靈呵!這飛舞著的翠鳥顏色般的翅膀,把灞河洶涌成了一條澎湃的綠色之河。
俊澤,灞河這葳蕤的身姿,曾出現在你冥思的意境中嗎?
俊澤,假如你真實地身臨灞河,對生命又該會是另一番深刻的感悟吧!
生命誠可貴呵!